陈麒凌
CHAPTER 1
面试那天,临时被叫去人事部换墨盒,杨川不熟练,染了几个指头的黑。
在去洗手的时候,盥洗台的大镜子照进一个人,杨川抬头看了镜子一眼,她黑发红唇,不是特别漂亮,但那利落洒脱的举止,有种强大又冷静的美。
杨川低下头把泡沫冲净,甩了甩手,正要离开。
“等等,来帮个忙。”她看着镜子。
“我?”杨川奇怪,他根本不认识她。
“我后面有根白头发,不知怎么长的。”她拧着脖子,有点费劲的样子,“看见没有?”
“嗯。”他发现了,细细的一丝小白发,微微摇曳着。
“拔掉。”
“好。”他笨手笨脚地拈起来,扯了下来。她回过头,拈过这根头发说:“可怜白发生。”
她转身走开几步,又停住,杨川以为她要补一句谢,谁知她说:“你别以为我很老。”
她当然不老,只看面貌,她甚至比玫玫还小,只是那份气场是玫玫再长十年也未必有的,玫玫是那样小鸟般怯怯地、永远无助地躲在他背后的女孩。
玫玫在等他,她刚从行政部溜出来。面试的是他,紧张的却是她,绞着双手,忧心忡忡地转来转去。
杨川少不得好言安慰她一番:“放心吧,没那么差,就算进不了外销部,做保安也行,就算做不了保安,扫地也干,一定能打进你们公司,一定能天天一起上班下班,一定一定在你身边。”玫玫笑了,眼里莹莹闪闪,走廊上人多,她只能捏捏他的手。
CHAPTER 2
姚经理带他进了外销部办公室,人人都在对着电脑忙,也有打电话的,站着说的,将话筒夹在脖子和肩膀 中间说的,语速都很急很快,好像稍微慢点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所以当姚经理说,这是杨川,新来的跟单员,你们谁带带?他们也只是看过来一眼微笑点头,而键盘上的手指没停,话筒边的嘴在继续。
在外销部里,跟单员和业务员是最紧密的搭档,业务员拼死拼活抢来的单子能否完美成交,全靠跟单员的醒目老练,谁愿意找个生手来冒险呢?
最多不过一分钟的停顿,他却觉得分外漫长,等着谁把自己领走,有点低微的巴望和凄惶。
“我要他。”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办公桌的蓝色屏风遮住了她的脸,只看见高扬的左臂。
“外销部的女超人,喻华。”姚经理很高兴,“杨川,你运气不错。”
她这才站起来,黑发红唇,利落洒脱,唇边一点笑:“已经见过了。”
他也笑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紧张之后的放松,一时竟没想到什么得体的话,只是点点头。
中午下班,走出门就见到玫玫在楼梯口翘望,这时喻华回头问:“要不要跟我去吃饭,食堂很差劲,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全公司只有我知道。”
他迟疑着不知该怎样回答,玫玫已经迎上来,挽了他的胳膊,温柔亲热地跟喻华说话,怯怯地但不无骄傲地笑着:“喻华,他是我男朋友,以后就交给你了,拜托多多调教。”
喻华反应得那么敏捷,话音未落,她已经咯咯地笑了:“怎么调教?一边调戏一边教?”
杨川有些窘,喻华笑着看看他,没再说下去。
就这样,他成了喻华的搭档。这的确是个强大的女孩,连续两年当选金牌业务员,做起事来就像踩着几个风火轮,英语口语又那么流利铿锵。据说,她的销售通常都在十分钟内搞定,一边约见大客户,一边在路上又敲下几个小客户。
她和客户谈订单,谈笑风生却滴水不漏,转过身来看样品,眼光又极其锐利,一点色差和瑕疵都蒙混不了。她还骂人,杨川来的第三天就见识到了:有批到西班牙的货,货运代理搞错了交货时间,喻华带着他冲进人家的公司,劈头盖脸就一阵狠骂,那个男操作员都快被她骂哭了。
出了门喻华突然回头看杨川,想来那时他的表情也有几分震撼,还来不及调整,喻华问:“怎么,吓傻了?”
杨川直言:“那倒没有,不过我是有点胆小。”
“放心,我舍不得骂你哦。”她调侃着,见他有些不自在,又咯咯笑道,“你还真害臊了,这才叫一边调戏一边教呢。”
CHAPTER 3
可是真的,和喻华搭档了两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没骂过他。
其实细细回想,写在纸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华有个客户是伊朗的采购商,那年秋天来看厂,因为采购的电脑桌数量比较大,原来的工厂应付不过来,恰好杨川有个朋友阿章开了间家具厂,他好心帮人,就极力推荐给喻华。
开始挺顺利的,谈判、下订单、签协议,喻华出手总是不同凡响,伊朗采购商跟阿章的家具厂签了五年的协议,每个月三个订单。阿章的厂第一次接外单,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兴得不行,天天打电话要请杨川和喻华吃饭,喻华不去,淡淡道:“吃个饭就熟了,熟人开口要钱,就难了。”
阿章的电话后来就少了,少到没有了,甚至杨川打过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他厚着脸皮、硬着头皮,终于有一晚在阿章家里摊了牌。这个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开口就叹气:“哥们儿啊,不是不想给你们佣金,而是这个单我们根本就没利润啊,你看这一大家子都靠我,这日子还要不要人活!”
他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杨川却是兴冲冲的模样,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喻华面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数数对不对,阿章他们特别感谢你,总想请你出来吃饭。”
喻华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杨川笑:“我也有,不过你的功劳最大,应该拿多些,上次阿章妈都说了,不能让你白辛苦。”
喻华脸色一变:“明明是个老实人,何必难为自己干这些!”
他很尴尬,又忽然难过起来。是的,自己是个老实人,没用,一个老老实实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没和他签书面协议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仗着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情义是不是?”
“是。”他颓然地答。
喻华生气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骂人前的习惯动作,他等着,可是她咬着嘴唇,刷地坐下去,扯过一张纸飞快写起来。
“看吧!”她把纸拍在他手上。
满纸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认得很吃力,却不料喻华忽地反手夺回,撕个粉碎扔进废纸篓。
“那是什么,我还没看清。”
“骂你的。”喻华恨恨地,却又莞尔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买房子的钱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你不要这钱,那我,我就没脸在这儿干了。”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里的倔强她听得出来。
“好啊。”喻华一笑,把信封放进包里,“那我就要了。”
CHAPTER 4
有次运气好接了个大单,是个非常重要的美国客户,杨川心情自然既兴奋又忐忑,开始计划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头怕他出错,这单子要换个经验足的人来跟,必须保证百分之百稳妥,重要嘛。
谁知晚上喻华打电话来:“确定了,让你跟!那个美国客户。”
后来才得知,这个订单喻华是怎么争来的。从东北出差回来,下了飞机直奔外销部经理室,拖着拉箱,身上还穿着北方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天气的羽绒服,也不管经理在和谁谈什么,把桌子一拍,直截了当:“那是我最好的搭档,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让他干,我也不干。”
他不怕人家负他、害他,他只怕这样赤忱地信他。
就为了她这句话,他真是豁出命去干。正是用工忙的时节,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户,全城二百多家大厂小厂他都走遍,从早到晚泡在厂里,几千箱货都要开箱一件一件亲自检验。一件一件地经过他的手,那些冰凉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里有了温度和生命,百分之百地稳妥。
那个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顺利出货那天,喻华笑着抬起右掌,他会意,响亮地与她相击。
后来,这成了他们默契的动作,开心时是,流泪时也是。
其实,他不是轻易掉泪的人,男人嘛,总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华见日本客户,喝酒是免不了的,后来怎么散的,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少有地话多,说买房子钱不够,房价总在涨,玫玫的妈妈不给好脸,自己什么委屈都得忍着,怕玫玫知道了又担心又哭。
喻华静静地听着,拧了热毛巾细细擦他的脸:“哭一场吧,你不用永远都那么强,哭出来就好了。”
他没哭,倒是吐了喻华一身,想来真是狼狈不堪,还好她不计较,又像是浑然忘了,以后也没提过,却在他要交房贷首期的时候,随随便便塞了五万元给他:“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正好还你。”
“怎么会?”杨川惊诧。
“上次你自掏腰包给我那两万啊,到我钱包里就繁衍生息成了五万,告诉你啊,我的钱包是个聚宝盆,钱会越变越多,比股市还多。”她笑嘻嘻地说。
杨川坚决不要,推来推去地,喻华突然恼了,背过身去,用狠狠的语气说:“你走开,走远点,走!”
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来,脸上恢复了冷静和自信。
“就当我借的,将来我要还你。”杨川把钱放进包里。
喻华戏谑地笑着:“你欠我的,还得了吗?”他怔了一下。
CHAPTER 5
直到离开公司的前半年,杨川的业绩已经非常不俗,年底的KPI考核分数名列全公司第二、年度优秀员工。
喻华去德国参加展会,那一星期,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无味,时常抬头望她的桌子,又笑自己无聊,难道多望几眼她就会突然出现吗?知道她爱干净,早上必给她擦一遍桌子,傍晚下班的时候,斜射的光柱里好像又有灰尘落下,便再擦一遍,他喜欢她的桌子光亮清爽。
她回来的前一天,很想给她点惊喜,特意去买了几枝香水百合,繁花中她只爱这个,说这种花素洁又有风致。可是走到半路,又恐怕太过着意,想想还是留在了路边。走了一段路再回头望望,风里微微掀动的花朵,很美,但不能直接给她,也许永远不能。
其实那时已经有份新工作在等他了。大学的几个师兄注册了一家公司,留了股份给他,让他过来帮忙,薪酬和发展都很可观,他拖着,拖着,知道她还有半年就能升职,怎么也要再留半年。他做好了辛苦的准备,两头跑,晚上加班,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落形落得厉害。喻华几次问起,他总笑说减肥,后来还是玫玫无意中说了真相。
那天傍晚加班,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个,杨川低头在做流程卡,喻华走过去说:“下个月你就别干了。”
“干吗?经理都没炒我。”
“你别死撑了,两边操心两边跑,瘦得像个鬼。”
“没事,没那么娇气。”
“人往高处走,机会来了就得当机立断。”
“知道了。”
“你别拖拖拉拉行吗?”
“不急,吃了庆功宴再走,再有几个月你不是要升职吗?”他笑笑。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去茶水间冲了很久的茶。
再回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急:“我又不是玫玫,动不动就满脸眼泪每分钟都要人护着宠着捧着,你以为你有几辈子,你以为你有多少颗心?!”
他终于点点头:“好的,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给我打电话,朋友之间不用客气。”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喻华转眼已经笑了,扬起右掌,用尽全力击一下他的掌,“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CHAPTER 6
他和玫玫没多久就举行了婚礼。
十年前的承诺—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真的是这样,二十六岁,雪白的婚纱,金色的小皇冠,火红的旗袍,鬓边的红玫瑰,跟设想得一模一样。
婚礼那晚,酒宴之后大家在KTV唱歌。喻华叫他出来,面对面地站着,背后的包房里音乐震耳欲聋。
开始她开玩笑地说:“我今晚多喝了点酒,等一会儿可能会胡说八道。”
杨川的心本能地紧了一下,怕又好像期待着她会说出什么。
她看着他,微笑着,却慢慢换了非常郑重的表情:“杨川,作为你的兄弟,我要对你说,从今以后,玫玫就交给你了。”
他低头看着她,说:“是。”
“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
“不敢。”
“从今以后,杨川就是林玫玫的了—”她笑着,声音却变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有东西哽住了喉头。
那一瞬的静默好像特别漫长。
突然喻华咯咯地笑起来:“真是神经病,你说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咱们这样,还以为我在说,你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好了,你该进去了,一会儿新娘该找你了。”她侧着头,眼里莹莹的,习惯性地张开右掌,想想却又放下。
“等等。”她流着泪,却一直笑,忽然伸出双臂,“—兄弟,来抱抱。”
他轻轻地拥抱着她,她的短发浓过最深的夜色,那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这么近,这么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肩上,好大的一颗,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有这么大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