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人们哗然于女作家的无情,大约因为母爱是世间人性的最后一道防线,但这世上有把五个儿女都送去孤儿院的卢梭,有行过走过不认女儿的成龙,也就有三十三年不认儿子的亦舒。人性既懦弱又复杂,人生既漫长又曲折,男女概不例外。
旅居德国的艺术家蔡边村拍了一部纪录片《母亲节》入选欧洲各大影展,写的是他寻母的过程,这本来是件艺术圈的事情,但偶然被香港影人看见,主流大报惊天大爆料,“亦舒三十年不理亲生儿子”在母亲节A1版刊出,原来狂恋男影星抛子而去的自私母亲竟然是香港言情祖师奶奶,这一出狗血剧情对素来刻薄、以低调取胜的女作家还真是颇有点讽刺。
亦舒早年与画家蔡浩泉相恋,19岁怀孕生子,三年之后即告破裂,独生子归蔡浩泉抚养,最初几年偶有探望,但随着蔡浩泉另娶,亦舒与男明星岳华相恋而渐成陌路,亦舒很少提及儿子,到后来简直当一切没发生过,所以她的侄儿甚至在专栏中讽刺她“怕这儿子问她要钱”。有关这场失败的婚姻,亦舒的哥哥倪匡的表态是:“我不怪蔡浩泉,这个人顶有艺术气质,到现在还大哥前大哥后,亦舒的脾气不好,男人受不了,乃人之常情。”
亦舒是情绪化的女作家,而蔡是忧郁的男画家,一生都过得相当落魄,时刻处在失业的边缘,“喝了别人三辈子才可能喝得完的酒”,亦舒本人对他的评价是:“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屈、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蔡浩泉有没有让别人吃苦不知道,反正他让亦舒吃尽了苦头,两个暴烈男女生孩子太早,当时双方都还是孩子,又怎么顾得上下一代,父母双方各有归宿,这段错误婚姻的结晶就一直交由祖母照管,十几岁时蔡边村就独身去了德国,有网友回忆年轻时代的亦舒儿子,用了八个字“清秀忧郁,一脸落寞”。
孤单长大的儿子成了艺术家,很晚才与女友结婚,有了女儿之后想去寻找母亲,这部纪录片拍出来还一再担心母亲会不会受到伤害,生而无母是人生至大伤痛,而最大的伤痛是他寻母到温哥华巧遇母亲,竟然也没有得到母亲的一个拥抱,我想他应该有“一箩筐话要问她”,但如果他仔细看过亦舒的小说,母亲的劝告都写在了书上:“许多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多说无益。”
每一段破碎的婚姻里,所有人都是被伤害的人,儿子是最无辜的,但母亲又未尝没有苦衷。亦舒早年经历的全都是惨淡的恋爱,好不容易与港大教授结婚,四十多岁搏尽老命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对女儿如珠如玉。
“聪明人从不报复,他们匆匆离去,从头开始。”亦舒的文友杜杜写亦舒:“她喜欢的最长久的一件事是幸福。假如她诉苦、不满、不停地写稿、见朋友、躲起来、努力挣扎,只因为她依然在盲目而不可理喻地追求幸福。这或许是她唯一不自觉的事,而推动她追求幸福的,是在她心里的那一点疯狂固执的忧伤,坚不可移。”
在当时的年代,社会保守,就算脱俗的女作家也身陷其中,当整个社会,包括女人自己,对幸福的标准只有一个:嫁人生子,那她又如何能接受自己随身携带一个前度破碎婚姻的副产品—所以,在带着儿子再嫁备受白眼的东方社会,不认儿子的无情女人特别多。
远至电影《人证》里优雅美丽的设计师妈妈,近至真实生活里我母亲的师范同学,无一不是将耿耿寻亲的孩子关在门外的铁血母亲……但有什么办法?如果顾了你,我就顾不上自己,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要怪就怪社会吧”。
每一个好不容易从上一段血肉模糊的感情里挣脱出来的女人,急不可耐地要抹掉一切从头开始,活生生的儿子就成了她们最想抹掉的现实。人们哗然于女作家的无情,大约因为母爱是世间人性的最后一道防线,但这世上有把五个儿女都送去孤儿院的卢梭,有行过走过不认女儿的成龙,也就有三十三年不认儿子的亦舒。
人性既懦弱又复杂,人生既漫长又曲折,男女概不例外。我们都倾向于相信所有亏欠的感情终有一天要偿还,所有伤害都会得到弥补,但我们又真正看到世事并非如此因果分明。所以,每一个在惨烈中愤愤不平的人都要狠得下心学习忘记,在忘记里习得人世间最伟大的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叫“接受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