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佩佩
1
我那时候已经当了一年多的纪检部副部长,在学校里也算半个风云人物,经常会有同学指着我的后背说,她就是那个纪检部的小魔女。
那些人大多因为平时不遵守校纪校规被我记过名字,扣过班级分数。我一边走,一边冷笑,内心里却有种孤独而哀伤的感觉。
而那时梁萧才上高一。
也是面相普通的男生,每天早上出操时混迹在一大片穿一样校服的学生里一点也不出众,我当然不会对他印象深刻。在这所学生素质良莠不齐的普通中学里,除了学生会的若干人,能让我一眼记住的只有周晨光。
刚开学不久,学生会忙着招新,布告栏里密密麻麻贴着各个部门的介绍和对新人的要求。
纪检部依然是大热门,刚进来的小孩子只看到我们每天吆喝来吆喝去,就连每个班级的班主任见到我们来检查都要停下正在讲的话,还要小声叮嘱“少扣点分”。
毕竟不是重点高中,除了每周班级评比时老师之间会有比较,在平时的管教方面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正较真的只有我们这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屁孩。
当然,在我还是纪检部副部长的时候,我是不明白这些的。
梁萧笔直地站在我面前,还在发育的小身板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他皱着还算浓密的眉对我说,“你好,我叫梁萧,高一(13)班,我想加入纪检部。”
昨天这个男生明明就来我们部门报名过,老范觉得不太合适婉言回绝了。我就坐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连他离开时的失望眼神都没错过。现在他居然厚脸皮地跑来我的教室。
他的眼神很明亮,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我忽然想起高一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大无畏地走到老范面前,只是我比梁萧彪悍很多,我对部长老范说,你这个位置一年后是我的。
“梁萧是吧?”我站起来,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欢迎你加入纪检部。”
2
我在老范那里说了很多好话,别看老范一副平静温和好好先生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犟比谁都守原则。他说梁萧不适合,那么他肯定不适合纪检部这个大染缸。
老范问我,“纪小念,你是不是喜欢那株小嫩草?”
该怎么说呢,有些人也许在别人眼里是两个完全不同属性的异类,比如瘦弱的梁萧和强悍的我,或者貌似弱小的梁萧和看起来强大的我,如果没有在他眼里看到过那样坚如磐石的倔强光芒,我也不会相信我们是同类。
我用身家性命向老范保证,我会带好他,让他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干事。
没想到第一次带梁萧出去突袭检查他就给我出岔子。
那个高一(5)班的漂亮女生没有戴校卡,梁萧居然趁我不注意偷偷解下自己的递给她。他以为我是白痴还是群众的眼睛都是瞎的?立马有人大声质疑纪检部的威信,他们大声嚷嚷,“原来纪检部的人都是外貌协会的!”
我狠狠瞪梁萧一眼,把自己的登记簿递到那个女生面前,却没有想到她镇定地举着校卡对我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校卡。”
校卡上端端正正写着“张笛”两个字。多尴尬啊,我当小魔女这么久,还没有被人这么呛过。那么多人看着我,我终于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
我一把夺过张笛手中的校卡,在记录本上写下张笛,空一格,扣5分。那空出的一格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扣她分。
一走出高一(5)班,我把没收来的校卡甩到梁萧脸上:“是我自己不听老范的,我活该。”梁萧看着我,眼神一闪一闪的,走廊外的月光斜射到他的身上,整个人突然有了说不出的忧伤。他蹲下来捡起校卡,也不起身,就保持着那样一种环抱自己的姿势,他说:“对不起。张笛是我邻居,我早上出门忘了戴校卡,她怕我刚进纪检部影响不好,就把自己的给了我。”
记得我第一次和老范去检查时,那天正好查仪容仪表,细致到要检查每个人的指甲有多长。那个男生留了好长的尾指,我二话不说记下他的名字,写字的时候他看到我的手,立马叫嚣起来,“我的天啊,你的指甲也不比我的短啊。”
我愣住,傻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办。老范走过来,在他的登记簿上写下我的班级、名字,指甲过长,也是扣5分。然后,他又记下那个男生的班级、名字,说脏话,扣5分。老范对那个男生说:“你可以找我投诉,但是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老范一直这么维护部里的人。我永远做不到老范这样又强硬又得体。
我胡乱把写着张笛的那行字画去,烦躁地说:“别再有下一次。”
其实我想对梁萧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该用校卡扔他,尖锐的别针划过他的脸,我清楚看到上面留下一道血痕。这就是为什么直到我转身离开梁萧还一直蹲在那里。他是不想我自责。
3
我忽然质疑自己为什么要给学校干这种差事。得罪那么多人,耽误很多时间,虽然每年都得优秀学生干部称号,但是我的成绩从来没有进过年级前五十。不像老范,当了这么久部长,所有人对他心服口服,最皮的学生看到他也会乖乖从抽屉里拿出校服外套穿上,并且,高三每次模拟考,他的成绩都是年级前十。
再开例会的时候,我就有点烦,想着这半个小时可以背一页单词或者做半张数学试卷。老范已经不管部里的事情,只等下个月换届选举后正式把位子让给我。
开完会,我特意把梁萧留下来,我看着他脸上已经结痂的那道小疤痕,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加入纪检部?”
“想让某个人看到自己的存在。这里最快。”
我们果然是一样的傻瓜。一年前我看到周晨光,辗转心思想要让他知道纪小念的存在,现在他和我做同样的事,以为变成太阳,就能吸引向日葵的目光。
我没有再问,关了办公室的灯和他一起走。夜晚静谧的空气里,桂花香比白天浓烈很多,被风吹得哪都是。我看着身边的梁萧,他微皱着眉头,在梧桐树影下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我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对他说,“对不起”。
4
再出去检查梁萧老练很多,铁面无私的样子和我真像。有时候路过老范的教室,他会从一大摞高叠的试卷里抬起半个头,冲我喊:“纪小念,好好干!”
老范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是纪检部部长,似乎我的生活除了学习就是揪别人的小辫子,扣别人的分数。
每次去周晨光的教室,我都是让干事们进去,自己安静地站在门外看他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从来不穿校服,不戴校卡,头发长得遮住眼睛,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个好学生。
可是好学生暗恋的对象都是坏学生。这是我总结N本青春疼痛小说和我的真实情况后得出的牛顿第四定律。
我叮嘱过每个干事,那个周晨光你们跳过,我会扣他的分。我一定也这么告诉过梁萧。可是他还是皱着两撇葱一样的眉毛去敲他的桌子。周晨光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很拽地说:“随便扣。”
梁萧突然一把把本子甩到周晨光身上,就像那天我把张笛的校卡甩到他的脸上一样。
立刻,周晨光的拳头挥向梁萧。我冲进去一把抓住周晨光的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敏捷迅速的身手。我像一年半前的老范那样对我喜欢的周晨光说:“你可以找我投诉,但是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手。”
好吧,我承认再怎么学老范,我也只是个四不像,这话说得又强硬又暧昧。
周晨光仔细看了我一眼,我敢说这是我来他们班检查这么久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哦?那好,我投诉。”周晨光放下手,玩世不恭地看着我。
我在记录簿上写下:梁萧,蓄意惹事,扣15分。周晨光,没有穿校服没有戴校卡头发太长,扣15分。
出来后梁萧当着所有干事的面拦下我,“纪小念,你终于肯扣周晨光的分了。”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我大惊。
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知道说着我来记周晨光的我,其实每次都故意放水。
我冷笑一声,“梁萧,你以后可以不用来纪检部了。”说完,我头也不回。
好久之前,当我发现老范对他的一些朋友兄弟放水时也是这么大义凛然,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指责他,“范中易,你刚才为什么不记某某某的名字?”当时的老范可以做到一笑置之,现在的我还是学不来他的四两拨千斤。
5
我写好了退部申请交给政教处的郭老师。郭老师很不明白,说我一直干得好好的,干吗非要退出。我笑笑,只说明年就要高三了,想好好学习。
顺便去了老范的教室,老范已经被高考逼得不成人样,看到我来眼睛居然像狼一样突地亮了一下。我给他说梁萧和周晨光的事。
老范拍拍我的肩,“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那些朋友和你那个周晨光我每次统计的时候都有扣分。小念,有时候装糊涂对谁都好,你这个小孩就是太一根筋,不知道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
我大惊,突然觉得老范的境界比我高太多,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只外表凶悍内里绵软的纸老虎。
张笛把我挡在楼梯道里,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已经随时准备好自卫。我知道想教训我的人何止一个小宇宙。
“对不起。”她突然说,“请你不要把梁萧赶出纪检部。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他说周晨光好帅,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果然,高中期沉默又不出色的男生喜欢的女生类型要么漂亮要么优秀。梁萧那小子和我一样不能免俗。
很久之后梁萧还混在纪检部并且已经混上副部长的位置,有一天突然对我说,“纪小念,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另一个你?”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么辨别同类。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我看到他的眼神倔强顽韧撞死南墙不回头,像深海底的珍珠需要时光酿成,而我愿意在有限的能力之间给他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就像老范之于我,我之于梁萧,是朋友也是老师,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有那么多相似,我们总是跟随在某个人的身后一点一点变成现在的自己。
这样的成长看起来老套又没劲,可是一年之后当我在大学里对着陌生的面孔四下张望时,我那么怀念有人叫我“小魔女”的时光。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