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客寓芗江,恋恋于家乡,心常系之。自漳及诏,见渐山近家园,情非怯也。仰望耸峙双峰,追慕榴洞先贤。车经金星蓝田,尤思霞老林臻。
癸巳早春二月,万物复苏季节,我携內子探访蓝田二九居,郑荣引路,同行有沈金耀伉俪。时近黄昏,夕阳无語,流水铿然,浔江潮起潮落,涛声依旧。山呼海应,处处风景皆可入诗,过故人庄,倍感闽南渔村之迷人!
蓝田是金星乡田朴村旧称,霞老继室郑素德娘家。霞老世居县城东关马厝巷口,晚岁择此营造二九居颐养天年,可游可憩,且歌且咏,安且吉兮。霞老夫妇乳名九霞和九肴,而霞老生日亦在重九即农历九月初九,“二九居” 因此而名,甚有意味 。随着“二九” 相继谢世,二九居已人去楼空,房门紧闭,唯霞老林臻手书的匾额赫然在目,庭前荔枝树苍翠如昔,鸡鸣树颠,似曾相识,曩时霞老纳凉消夏,吟诗作对处,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让人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感慨。透过门洞,依稀可见前会客厅堆放着许多杂物,屋角蛛网尘埃,四壁萧索凄凉,别无霞老遗物。墙上原来悬挂有林林、虞愚、李青云、许沙洛、高继文等名家字画,今已不见影迹。合十礼敬,凝神瞻望霞老遗像,但见霞老清瘦嶙峋,仙风道骨,音容宛在,还是那么酷,那么奇逸,那么风趣,那么笑语晏晏,恍惚间似乎又穿越时空,从《世说新语》翩翩走来,或从魏晋竹林飘然而至,一副啸啸之士的精彩形象……
霞老林臻先生(1906年—2000年) ,福建诏安县人。父亲是前清贡生,诗书传家,学有渊源。林臻十五岁,弟林逢七岁时,父亲病逝,家道中落,母亲遵从夫嘱变卖嫁妆,含辛茹苦,继续供其兄弟完成学业。林臻先于诏安中学肆业,复插班师范讲习所学习,而后受聘于诏安南藩小学,不久又南渡泰国宋卡、越南会安华侨学校任教。上世纪四十年代,因缘际会,林臻回家乡诏安任田赋处主任,主事财粮。因其生性聪慧好学,腹有诗书,谈吐诙谐。林臻早年则以风流倜傥,洒脱幽默闻名于诏。《蓝田诗草》所录旧作六首可窥豹一斑。
建国后,林臻作为旧人员留用于诏和汽车公司,洗心革面,勤勉有加,愿以一己之长为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但正如俗话所说,“躲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三反” 运动,林臻则被列为历史反革命,判处五年徒刑,没收县城房产,押赴江苏洪泽湖劳动改造。时林臻妻郑素德回田朴娘家,弟林逢寓居台湾,女林巧苹远嫁他乡。五年后刑满,林臻自度既已无家可归,生活尚无依靠,此心安处是吾乡,便选择继续留在劳改场务农。不久,郑素德亦随夫上场。走投无路时的理性选择,使林臻幸免遭受“文革” 冲击以得自保。直至一九七九年末,林逢探知兄长下落,安顿其叶落归根,筑二九居让其安度晚年。
吾生也晚矣。初识先生于一九九一年县诗词学会古体诗词讲座,当时霞老已然耄耋,但在讲台上依然精神矍铄,神态从容自在,言谈妙趣横生,俨然一名俏皮老顽童。晚生拙于诗词音律,但仍时有领会,颇受感染,视之如神仙般奇人,顿生敬慕之意矣。而后江水木引我拜望霞老于二九居,因性情投合,会心相契,自此时相过从。时吾诏诗坛盟主榴屋许沙洛先生星期三“西园雅集”, 陈燕琼、 韩学宽、郑兆武、沈默、许怀德、陈崇钦诸老群仙毕至,妙笔争题,一时之盛也。蓝田离城十里之远,八旬霞老亦童心未泯,诗兴勃发,常劳人载送,或“单车赴会” 。榴屋星期三雅集,或因霞老光临而増加几分啸啸之气,并引来阵阵呵呵笑声矣。彼摇荡性情,时发隽语,多有让人抚掌称是之佳句!诗友之间,品茗论道,互相帮腔唱和,不亦乐乎!偶尔之间,霞老会顺便到办公室看望江水木和我。问问好,说说笑,霞老总是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一九九八年夏,我因公赴京拜访林林先生。林林,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外交家,吾诏乡贤,林臻诏安中学上下届同学。晤谈之中,林林老称赞霞老旧体诗有胸襟,有神韵,在国内诗坛堪称一流。林林老说,少年时仅识其聪敏幽默,有横窍,会“说古”,爱放风筝,想不到诗也好,想不到诏安这小地方有这么一位大诗人!他一口气读完霞老毛笔手抄诗稿《蓝田余墨》,欣然为其题署书名并拟写读后感代序。在《蓝田余墨.序》中,林林评论说:“欣赏臻老的诗作在于他能推陈出新,言他的志抒他的情,离不开自然风光与人间社会,他有自尊的个性,‘不求常绿依颜色,作个强顽硬骨人。这令人听到李白‘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的音调。他有洒脱神采,人还活着,就作自挽诗,这可能来自陶渊明《自挽诗》的启示,自己也就不喜不虑,纵浪大化中了。”
离京前,林林老托我带回霞老《蓝田余墨》,我深知二老交谊之重,翌日回诏,则连夜速往蓝田奉还,不敢怠惰。时霞老二九居悬挂林林书赠之“红霞尚满天” ,句子改动“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满天” 之“余霞”为“红霞”,一语双关,妙甚!霞老却以“红霞” 是为“熟虾” 自嘲,吾诏方言“红霞” 与“红虾” 谐音,虾熟而红也。我告知霞老京城林林家所闻,勾起其绵绵思念之情。兴之所至,霞老诵读《别林林先生二首》旧作以抒怀,诗云: “六十三年三见面,羊城鮀水又燕京,扶桑一册轻遗我,挂剑难忘季札情。” “摇身跳出红尘外,不待潜渊起涸鳞,鉴镜白头惭额角,玉楼金阙北朝臣。”
诗穷而后工。霞老既有至性,一生坎坷,历尽劫难,可谓“穷” ,穷让其贴近世俗人情,体悟人生真谛,穷且益坚,穷而葆有尊严,则富有诗心,形诸笔墨文字,辄成好诗。和霞老交往十年间,我从未听他讲述过他的苦难,而我亦不愿触及老人的伤痕。可以想象霞老洪泽湖劳改场的生活该是如何之艰苦,感情该是如何之压抑。但已逾知天命之年的林臻,临难而不恐,处困而能安,在身系生死之际时依然自适自在,始终不失其乐观诙谐的本性。因此,他的诗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凄惨和绝望,也没有半星半点的怨气和冰霜。如记参加淮河民生河工程:“独扁单鍫赴上游,袒胸长啸海天秋,汗珠欲洗前污点,绣面何能刷得丟。”“江淮三月鹭鸶裘,铁手锤成硬骨头,磨尽双肩穷一膂,天河不系失柁舟。”再如写夏收割麦之《驻马听》:“金色田畴,好汉身名显夏收,一腔热血,百倍雄心,十足劲头。又丰收,争上一层楼,战酣不待茅台酒,质数兼优,红旗夺插园门首。”在人所不堪的境遇里,正是有这样的性情和人格使他能坚强活下来。妻子郑素徳首次获准探监时,家徒四壁,靠亲友资助略备盘缠,贤妻独自一人步行上路,从闽南走到淮北,山重水复,行行复行行,一个多月餐风宿露,完成万里寻夫历程。我们很难想象这悲欢交集的一幕,但流传于诏安坊间的故事只记住了霞老“敖包相会”颇为经典的一句话: “家里柜橱上的风筝有收拾好吧!?…… ”而我发现,每个复述这个真实故事的人在说到这里时总是双眼噙着泪花…… 当霞老告别洪泽农场时,他以澹泊宁静的心境,洒脱轻松的语言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轻浮黄海一孤舟,此去浑如鱼脫钩,江栁低眉含泪送,山萝绊足尽情留。端详天地灵洪泽,放荡江湖泛莫愁,三过长江天堑险,全无烦恼滞心头。”
晚年霞老寓居蓝田乡下,远离尘嚣,徜徉于山水之间,诗思泉涌,老夫聊发少年狂,佳作叠出,声誉益隆。吾诏诗坛名宿许沙洛先生盛赞霞老诗风新奇,自成一格,谓之“九霞体” 。析“九霞体” ,既写实又浪漫,既文雅又俚俗,既严整又随便,既端庄又诙谐,出于性灵,贵在“著我” ,妙在新奇。 如《蓝田踪迹》:“一杖浔江岁月侵,云烟翰墨尚知音,风波历尽千重浪,得失无关一寸心,麦里昂头称老健,林深侧耳听春禽。山药酿成春社酒,醇香渍上旧衣襟。”“狂夫本质隔仙凡、世味长尝总是咸,秽处不除蝇逐臭,油锅未洗犬争馋,天涯不作沽名客,江上从无顺水帆,欲借好山依蜕骨,心灵暂寄枕书函。”又如《蜘蛛诗》:“寥寥落落奈何之,谴兴排愁去学诗,屋角篱边闲踯躅,蜘蛛那里在抽丝。劳蛛缀网数益虫,成就乾坤造化工。堪笑春蚕容易老,三眠丝尽泣东风。众生不与共形骸,莫笑蜘蛛小不才,满腹经纶缫不尽,愧吾谈笑太诙谐。橱中几部蠹鱼书,书中几条死蠹鱼。欲比蜘蛛工上力,无颜何止一欷嘘。”以上咏怀篇什,进乎意境之上,出乎意境之上,天真而至烂漫,参悟几近超然,雅俗并美,奇趣唐突,可谓抉神出味,生面别开,灵动神通!
《蓝田诗草》和《蓝田余墨》收集霞老诗词四百多首,以真心善情一以贯之,题材广泛,可观者甚多。尤其感动我的是那些感情深挚、诗风诙谐的寄人、悼人的诗作。他悼念与其共同生活十五年的结发妻李娇凤的诗词都写得情真意切,哀惋欲绝,读之催人泪下。如“相思深浅剖胸襟,屋角惊闻变徵音。云黯芳山飘万点,恨填幽壑邃千寻。可怜缀网劳蛛力,觧脱拈花证佛心。离别今天真个是,笑时弹泪哭弹琴。”而人之恩亲,兄弟最厚。霞老寄胞弟林逢诸多诗作无不显现其血肉相连、气脉相通的兄弟情谊,寄托兄弟分离的无尽思念和牵挂。如“鹧鸪山下灞桥边,别泪犹沾燕子笺。南北梅枝甘分向,肝肠蘭熖苦同煎。病中不觉常呼母,愁绝无聊独看天。昨夜东台曾见你,疏疏霜鬓几时添。”又如“侥幸二天感再生,圆方面目愧为兄,床头见月思乡久,海上逢君心浪平。贫贱交人非易事,冰霜处世最难能。宦情输却莼鲈味,山上鹧鸪叫不停。”霞老胞弟林逢自一九八八年秋闻悉兄长音讯后,十来年间坚持每年都携眷来大陆看望亲人,或春节陪年夜饭,或重阳办生日宴,情殷殷,意绵绵,手心手背,兄弟情深,是为诏安坊间美谈!岀资刊印《蓝田》二集,善莫大焉!一九九八年重阳霞老诞辰前两日,江水木倜然居宴请霞老兄弟,邀请高师继文和我作陪。席间,众人感念霞老兄弟的手足之情,霞老无限感慨地说:“好兄弟,还要有好弟媳呵!”此语一出,又引起在场师友对林逢太太的啧啧称羡,其乐融融笑融融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红霞尚满天。晚年霞老有“台” 弟的相助相亲,有另“九” 的相濡以沫,有巧苹的孝敬亲善,有诗友的关心厚爱,心慈面软,衣食无忧,生活充满诗情画意。他既通诗韵,又擅丹青,故常画画写字题诗赠人。他题赠高师继文的《墨荷》有句云:“冲出污泥欢清白,我今把汝又涂黑。”其格调之高,境界之大,非常人所能企及。九十一岁那年,他曾作《墨竹》一幅,并书《自度曲》一幅赠我,我珍如拱璧,甚为宝爱之。如今睹物思人,不禁感慨万千矣!其自题《墨竹》诗云:“枝枝叶叶多生趣,风风雨雨不碍事,莽莽苍苍意气豪,颠颠倒倒由他去。”生动活沷,天真自在,且不乏勉励之意。《自度曲》云:“斟红酌绿,饱餍骚人腹,一树相思万斛愁,愁解鸡头肉。 婆娑桃花,一曲新歌,温柔鸳帏凤被,细问今夜如何?”以道心写俗情,缘情而绮靡,缱绻而旖旎,信手拈来,意趣盎然。如此好词却未见收入合集,谅霞老尙有此类艳情诗,遗珠于蓝田集外矣。
自二月访蓝田二九居以返,我重读霞老蓝田二集,并极力搜罗有关霞老林臻先生资料。虽然于今吾诏,人们茶余饭后,仍会说起霞老这么一位故事善述者,流传有《借米求婚》、《王来(菠萝)认女》、《老翁买文胸》、《走后门吃屎》、《一枝先生》、《有眼睛的是蛇》等令人捧腹的趣闻轶事。但由于时过境迁,当事人多不在人世,故生平事迹所获甚少也。斯人已逝,斯文不坠。霞老之名当因其呕心沥血之诗作而生辉,而不仅以吾诏之口口相传之“九霞古” 而传世矣!
拟写此文时,我刚从浙江乌镇拜谒木心故居回来。吾诏霞老虽不及乌镇木心先生之学贯中西、文体俱全,然其风采、性情与胸襟,以及透过骨子里的幽默感却与之十分神似!有感于兹,故取木心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诗句:“你常常笑得使我看不清” 作为文题,并此以示敬仰缅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