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
我经常散步的公园紧靠城墙,平时游人不多,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宁静。有天上午,人忽然变多,三五成群的中青年穿着红马甲,到处走动。出了什么事?没有事。他们拉起的五六条横幅,好像是什么文明活动日,这些人到这里来做“志愿者”,因为这是本地的“窗口单位”。看到志愿者比游客多,我便担心他们会骚扰不需要帮助的人。比如,他们会不会强行把我按下来替我测血压?会不会不由分说地把我搀到马路那边去?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不过是在这里走一走,拍拍照。
因为来人实在多,原有的宁静被破坏了。两个中年人让清洁工停下清扫车,把扫帚交给一女子,女子作扫地状,让男子照相;然后男子作扫地状,女的替他照。接着又有几个佩红臂章的女青年过来,依次扶着清洁车,让同伴用手机照相。那个农村来的清洁女工让在一边,平静地看着他们轮流过瘾。——我被人们向往做清洁工的梦想打动了,我多么希望他们的梦想能成为现实啊,于是也掏出手机,把这些戏剧性的场景照了下来,留作纪念。后来才知道,这是区机关组织的活动。
前些天则遇上一次新闻采访活动。十多个记者,三四个人扛着摄像机,有省市电视台的徽标,还有大概是纸媒的,拿着录音笔,围定的“有关方面负责人”正侃侃而谈。小广场上有一溜共五大块展板,以前没见过,内容是介绍政府如何想群众所想、积极为群众服务的。展板背面好像也有人在看,奇怪,展板怎么会是双面的?转到后面,不禁笑了,原来是每天见过的那几个清洁工,充当人工柱子,双手撑着展板,不让它倒下。其实没必要,摄像机全都瞄准着那边的领导呢,没有人朝这个方向看。
这边面对摄像机接受采访的是个身着园林制服的女工,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的,但三年多以来,我从没在这里见过她。
我折返时,采访还没结束。三个工人,一个拿着长竹竿,一个拿着大扫帚,一个拿着大剪刀,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观望。一会儿,摄像记者过来了,拿大剪刀的立刻作出修剪的姿势,记者看也不看,嘴里说:“不要急,我还没对好呢。”修剪工空剪几下,因为那片树早已剪好,根本没得可剪了。下一个是扫地工人,他的动作幅度比平时略大一些,估计记者只能拍上半身,因为地上没有几片树叶子。只一分多钟,三个人完成规定动作,散到一边吸烟去了。
他们若无其事,甚至不看镜头,没有一般人那样的不自在,像是比较熟悉这类新闻活动了。我对他们的淡定从容很感兴趣: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此习以为常的?当他们能熟练地“配合”时,新闻便仅仅是一种活动了。
这些从乡村来到城市打工的农民,未必觉得做清洁工有多辛苦,而这里发生的所有事,在他回乡时都会成为谈资。晚上,他们会指着电视上的新闻告诉乡亲们,这是怎么怎么拍的,人要怎么怎么摆,怎么怎么说,摄影记者是怎么怎么吆喝的。有朝一日,运气好的话,他们也当了“领导”,对在“微时”就操练过了的项目,必然驾轻就熟。
【原载2013年5月11日《新民晚报·夜光杯》本刊有删节】
插图/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
要上/邸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