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
[01]
最后一缕夕阳渐渐地沉没。
做了多年沙漠向导的乌都尔汗此时靠在骆驼身旁,伸手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在这片号称为“死寂之地”的沙漠,即便日光落尽,沙砾散发的余热也足以令人窒息。
乌都尔汗是草原上最有名的猎人,他曾经单身擒杀沙漠上最狡猾的火狐,被称为哲别,是草原的英雄,对大漠的地形相当熟悉。很多进入沙漠的人,都在草原寻找向导。而踏上“死亡与蜜之路”的旅程极为艰险,因此,尽管出价极高,也鲜有人愿意前往。但这个少年,他径自走进草原的主人准格尔汗王的金顶帐篷,密谈之后,大汗王便指派了乌都尔汗成为这一行人的向导。
他默默地注视着那名凝望的男子,他衣衫华贵,举止风流,俨然是江南的贵公子。然而,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江南的闲适,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偶尔也会绽起淡淡的微笑,而当他看向远方,眼神空茫得像是世事看透。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名唤雷暴的中年大汉,身形宛如铁塔一般,却恭敬异常。而另外一个被唤作苏绣的少女脸色则十分的苍白,弱不禁风,仿佛沙漠的一阵风沙便可以将她卷走,明明很活泼,却始终和少年保持着疏离。
后来,他才隐约间得知,这个少年竟然是云飞——通天塔塔主!两年前剿灭魔教,一统天下的奇才!既然已经统一天下,为何却又以身犯险?这疑问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却不敢出口发问。
十天后,乌都尔汗终于将他们送到昆仑山脚下,那是他此行向导的终点。
“公子,我已经带你穿越了‘死亡与蜜之路的死亡路段,出昆仑山口向西,便将进入传说中的西方列国,听闻那里被称为‘牛奶与蜜之地,接下来的‘蜜之旅并无危险,我便不再陪伴你了。”
云飞点了点头:“谢谢。也请代我向大汗转达我的谢意。”旋即毫不迟疑地向着山口外走去,而另外两个人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乌都尔汗站在山口目送着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却是陡然一惊——他们不是向着西方走去,而是北方极寒之地!值得吸引他们前去的……只能是传说中的——神之禁地!
[02]
云飞一路向北,仿佛他们人生全部的意义就是向北,向北。
三年过去,当初的少年,脸上有了风雕雨刻的沧桑;而那个活泼的少女,也在长久的旅途中褪去鲜活的模样,变得沉默而恬静。
他们终于抵达极北之地。
冰雪雕砌的无泪城,美丽得恍若梦境一般,通过浓浓的雪雾,可以远远地望见一道连绵的山峰插入天空,山峰被积雪覆盖,宛如一道白色的云柱,垂天接地。他们雀跃地向着山峰奔去,然而三个月过去,那个地方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即。
无泪城的人听说他们想要进入神之禁地,告诫他们说,当他们看到天柱的时候,便进入了神的视线。从此不可再闭目睡觉,否则,一旦睡过去就永远无法醒过来。
那片冰雪如此之冷,雷暴觉得连每一丝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他甚至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雷暴脚下忽然踉跄一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低头望去,冰面之下是一张安详的脸,宛如睡去一般,栩栩如生。
他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一路行来,在草原,在大漠,在冰川,在雪山,见过太多太多死在旅途之中的人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沉默地看死者一眼,然后继续赶路。
这一次,云飞却停下了脚步。
雷暴的视线随之落在死者的衣领上,那里绣着一朵云纹,初看和普通衣服上的云纹没有任何区别,然而,细细看去,才发现云纹的边上以特殊的手法饰以金线,他脱口而出:“是云家的人。”
云飞点点头:“看他的服饰风格,想来是五百年前的云家先祖。”
“看来,传说中云家历代追寻神之禁地的传说是真的啊。”苏绣若有所思地说。
一阵风雪吹了过来,众人皆闭口不言。
云飞整了整衣袖,敛容向着冰雪下不知姓名的先人拜了下去。身后的二人心中一凛,同样拜伏在雪地中。起身后,他们继续踏上了前方的行程。
光线暗淡,也许是到了傍晚时分,天空起风了。鹅毛一般的大雪飘落,随着溯风漫卷,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孤独、冰冷,没有一丝生气——仿若世界末日,走在这广袤空寂的冰川上,仿佛自己是这世界最后存活的人。神之禁地,果然是死寂之地。
忽然,雷暴停下脚步:“公子……我想停下来歇一歇。”
云飞蓦然停下了脚步:“不可以……雷暴!”
然而,雷暴却已经缓缓地坐在雪地上,浓浓的疲惫涌了上来:“公子,原谅我已经无法追随你了。”
云飞挽住了他的手臂,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庞上漾动了一丝波澜:“雷暴,你投身追随我,半身飘零,客死异乡,可曾怨恨过我?”
雷暴笑了笑,像是模糊的意识想起曾经光鲜的记忆,时光在这一刻流转:“能够遇见公子,此生无憾。我只是可惜,自我以后奔雷手失传。”
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当年中原赫赫有名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奔雷手势若奔雷,远播塞外。后来,忽然销声匿迹,原来是追随了云飞。
苏绣也低下头,握住了他的手,当初那个弱小的姑娘也在旅途中成长坚毅起来:“大叔,继续走吧,看,我们快到神之禁地了啊。”
雷暴摇了摇头:“就让我在这里歇歇吧。”他轻声说道,“苏绣姑娘,其实你才是更辛苦的人吧。”
苏绣的眼圈微微泛红,似乎被他的话语深深地触动。她脱下大髦披在他的身上,他摇摇头拒绝了:“没用的,这里的风雪已经把我的心窝都凉了。”他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光彩,“公子,请让我像一个武士一样死去吧!”
云飞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抚在剑柄上,很普通的剑鞘,但是却很少看到出鞘。剑光一闪而过,就像掠过眼睛的天光,轻而迅捷地从眼前闪过,根本无法看清,剑就已经刺入了雷暴的身躯。那样准而锋利的一剑,薄薄的剑刃穿胸而过,鲜血根本来不及流出,就已经凝在伤口。
苏绣总算看清了那把剑,薄得近乎透明,剑身上流动着一泓清冷的月光,将纷纷飘落的大雪迫开在半尺开外,那是……影月!传说中近乎神器一般的剑。
雷暴合上了双眼,冰雪一层层地覆盖了他的身躯。
[03]
云飞和苏绣相互携手前进,各自低着头机械地走路,双脚麻木地惯性地互相交替着,不知停歇地榨着身体中的力气。也许,他们就会这样走着走着,死在荒原之中。
“到了……”云飞说道。
苏绣茫然地抬起头观看。果然,是到了山峰之下,高大的山峦耸立,山峰直入天穹。神之禁地,风雪止息,深入骨髓的寒冷也都已经散去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倒映在冰面上,两道山峰相接,深入地心高抵天空。亦真亦幻,令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俊逸出尘的男子昂首向天,看着没入云顶之中的山峰,怅惘地出神。
“这就是终点了吗?”苏绣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不——”他指向了穷尽视线也看不到的山峰尽头,“我们的终点是那里。”
“轰隆隆——”
在一片寂静中突然有奇怪的声音回响,抬头四顾,发现山顶上簌簌滚动的积雪,他变色大喊:“雪崩!”
“雪崩——雪崩——雪崩——”一连串的声音在山峦之间回响,激起了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他执着以求想要到达的地方,在如今的覆顶之灾面前已经是避之不及。他刚欲折身逃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喝:“别动!”
苏绣冷冷地喝了一声,他停住了脚步,这样的雪崩汹涌而下,根本无路可逃。
苏绣双手结印,脚下踏着繁复的步法,一道道吟诵从她的口中涌出:
吾以精魂为召
令天地为我所驱
……
雪崩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他们掩埋,苏绣的脚步在冰川上划下一道清晰的日月辉映的图案,她站在中间,念出冗长的咒语的最后一句——昊阴之术!起!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力量,从地面腾空而起,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风雪!
这个瘦弱的女子,实则是最强大的秘术师!身体里蕴藏着令天地变色的力量!
“该结束了。”苏绣低头默祝,猛然张开双眼,叱声道,“破!”
那道无形的屏障立刻急速地扩张,如同暴起的巨兽抖落身上的积雪,又如同一道飓风撕开雪幕。
积雪纷纷扬扬地落定,视线逐渐转为清晰。
半山腰上站着一队白衣男子,他们胯下的白色狼群,眼睛里发出猩红的嗜血光芒,那场雪崩无疑是他们发动的。
云飞举着影月朗声问道:“云师就是这样欢迎回到故乡的云家后人吗?”
当先的人脸色变幻不定,凝视着冰面上的年轻人,良久,他扬手拍了拍狼首,白狼转过身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山峰之后,而同样穿着白衣骑着白狼的士兵跟在他的身后默默转身走了。
当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诡异地出现在山脚下,数百只白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苏绣到底是个女孩,看见如此多的狼,微微退了两步。云飞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别怕!”
那个女子的面上浮现出安心的笑容,仿佛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哪怕是天塌地陷,都会安然。
狼群中当先一人骑着白狼走了出来,他的眉眼狭长,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却遮不住眼睛中浓烈的寒意。
他的食指和拇指扣在一起,手掌贴在胸前,微微一躬身:“以何为证?”
云飞面容肃然,也以同样的礼节回应:“以血统为证。”
他拔出影月在指尖划过,一滴血流了出来,当它滴落在雪地上的时候,仿若一枚轻盈的珍珠在雪地上滑动,并不消融。
四周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果然。”当先的来者说道,“云鼎,云师八统领。”
“云飞。通天塔之主。”
云鼎面色肃寒:“云清当初叛离云师,如今你作为他的后人,重返神之禁地,却是为何?”
云飞一字一顿:“我、欲、见、神。”
“放肆,神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云飞仰起面孔,抬头看向茫茫的山顶,山尖高不可即,山峰之上云雾缭绕,视线难以企及和窥测山的高度。而传说中,主宰这广袤世间的神,居在山峰的至高处——凡人,不可窥测。
他丝毫不在意云鼎手中的长枪指在他的喉咙上。寒光映在他的眼中,而他的眼底却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他安静的身形突然爆起,宛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山峰,惊人的速度,卷起千堆雪,挡在前面的人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一块被撕裂的幕布。转瞬间,他已经冲到了山上去。
云鼎反应过来,率领着狼骑追了过去,白狼奔跑在雪地上,如同奔跑在草原上一般,迅捷灵动。云鼎率领狼骑追到了第一重雪山的时候,突然勒住了胯下的白狼,身后的狼骑也跟着齐齐停下了脚步。他手抚狼首,看着云飞在滚滚风雪中远去的身影:“他已经突破了我们八部的驻防,前面是七部的驻防,我们不能逾界追赶。”
[04]
陡峭的山路上,迎面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袍,仿佛与雪地融在一起。他侧身站在那里,丰神俊逸,闲适赏雪,似是对着无尽的山峦,轻声说:“如此美景,为何步履匆匆,何不停步赏雪?”
云飞身形掠起,他不愿停下脚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直见目标。
“让开!”他爆喝一声,影月吟然出鞘,一地剑光如雪。
那样凌厉无匹的一剑,原本以为他必然会避开。然而,他的剑却凝在他身前三尺再也刺不进去,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阻在前方,挡住了浩荡的剑势。
白衣少年淡淡地看着他,嘴角噙着隐约的笑意。
“云潮三涌!”云飞爆喝一声,无穷无尽的剑势骤然爆发,源源不断,一波高过一波,犹如海潮铺天盖地而来,停滞的剑如同破开坚冰一般,初始极慢,转瞬已快若闪电,直指负手而立的少年,他如同雪中折梅般轻巧,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夹住了剑刃,浩荡的剑势消弭殆尽。
云飞一脸颓败的神色,他纵横天下,从未遭遇今日之败,而且,败得如此轻巧。
那个少年却是一脸赞许:“想不到云清还有此等惊才绝艳的后人,居然可以破开我的‘镜。”
“你是云师七部统领?”
少年摇了摇头:“我叫云流。云清的弟弟。”
云飞惊骇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竟然是云家先祖云清的弟弟,近千年的岁月过去了,却丝毫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他们是神的侍卫,是最接近神的存在,也可如神一般永生不死吗?
云流清澈的眸子中仿佛有着世事看透的沧桑:“得知是你来了,我特地从山巅下来迎接你。”他的视线落向茫茫前方,感慨万千,“是该回来看看了。”
云流随手扯过一片从雪山经过的云,罩住了云飞和苏绣,云雾散尽,他们已经身处山巅。依着山势而建,屋宇重重,掩隐在云雾和白雪中,宏大而圣洁。
来者看着眼前的情景震惊了——这里,就是神的居所吗?
云流指向了天空——山峰的上空竟然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岛屿,隐约可以看见高耸的屋檐,竟然是一座浮在天空中的城市!
众人皆知那里就是神的居所,神高居在云端上,俯瞰世人,而凡人只能仰望神。
“这里是云顶天宫,神卫云师的居所,而天空之城才是神的居所。”
三人走进大殿中,大殿两旁立着八人,其中有已经照过面的云师八统领,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冰雪雕成的王座,赫然是传说中的冰封王座。
云流径直走向王座,当他坐上王座的那一刹那,散发出摄人的威压。
大殿两旁的士兵和统领轰然拜倒,声震云宵:“参见云王。”
云飞和苏绣面面相觑,委实没有想到一路上所见的少年竟然是云王,有着来自神授的力量,是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平身。”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宫殿中。
众人站立而起,视线的焦点停留在大殿中二人的身上。他们是千年来,第一群踏上神之禁地的凡人。
“云飞,你因何而来?”
“我欲见神。”
云流轻叹道:“神,并非你想见就可以见到。”
“我必须要见神!”。
见到他如此坚持,云流疑惑地问道:“你所为何事?”
云飞默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那被风雪磨砺的眼神泛起了春风般的温柔。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着悬挂在腰畔的青瓷小瓶:“你看到了吗?这里就是天柱,传说中的神之禁地。”
他动作轻柔地解下青瓷瓶,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如同呵护珍宝。他托着玉瓶,高高地举给端坐在冰封王座上的云王观看:“这个青瓷瓶中是我爱的女子的骨灰,我跋涉万里,历经艰险,只是为了祈求神复活她。”
人群一阵骚动,传来低呼声,讶然他竟然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请求。
“我从云家历代相传的记载中知道云家乃是云师的后人。神是万能的,必然能令死者复活。”
“她因何而死?”片刻的震惊过后,王座上的人细细探究道。
云飞低下了头,在这一瞬间他沉默了,面目上涌动激烈的神色,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我……杀了她!”
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一出口,令得全场的人都震惊不已,连波澜不惊的云王也忍不住脱口发出一声惊呼:“为何?”
云飞的喉咙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因为我是通天塔的主人,而她是魔教教主。”
“生死天定。她既已经身死,乃是命中注定。令她复活,乃是逆天而行。”云王拒绝了他。
“可是……神不是万能的吗,不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吗?”
云王冷冷地说道:“你见不到神。以前,云王可以随意出入天空之城并觐见神。但,自从一千年前,前任云王云清叛离云师去往凡世,天空之城的大门就已经关闭了,成为真正的‘神之禁地。从此,我们谁都没有再见到过神,神也并未向我们显现。”
“神……封闭了天空之城?”云飞看着手中的青瓷小瓶,喃喃地念道。他的憧憬已经破碎,那澎湃在内心中的力量,在这一瞬间似乎被抽离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颓败之色。
“云哥哥,不要伤心……”苏绣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
“不——”云飞突然发出一阵绝望的狂吼,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神之禁地,他不甘心!
云飞猛然站起,身上散发出骇然的气势:“神既然不愿见我,那么我就闯入天空之城见神!”
他的身形向上猛然一蹿,肩后豁然张开了一双白色的翅膀——在神之禁地,他的血统彻底地觉醒!振翅之间,扶摇直上,竟是向着天空之城飞去!
“放肆!竟敢惊扰神!”云王一声断喝,云师八统领各自张开翅膀凌空飞起,将云飞围在中间,双手挥舞之间交织成一张光网阻拦住了云飞,迫使他降落在地上,云飞狂怒如潮,为了心中的目标毫不爱惜自身全力抗衡,竟然与云师八统领相互僵持不下!
云王见他伤心欲绝难以善罢甘休,踌躇了片刻:“我可以令死者复活,你不必惊扰神。”
“此话当真?”
“当真。”
云王向着其他人略一示意,众人同时收手。
云飞原本暗淡的眼神如死灰复燃,涌动着熊熊的火焰,灼热得令人不敢对视,他向着王座上的男人躬身,表达自己的敬意:“请云王复活苏锦。”
云王悲悯地看着他:“每个人的生命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被注定,没有无端的生,也没有无端的死。一个人并不能凭空获得生命,你想令她复活并延续生命,那么你必须付出生命。你……愿意将你的生命分一半给她吗?”
“愿意。”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05]
雪山之巅,一张晶莹的冰床,宽逾数丈,云飞平躺在左侧,右侧却是凿出的一道人形。
云流站在冰床前,高高地仰起头,双手张开,目视着天空之城,念动着冗长的咒语。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站立着八位统领以及苏绣。
咒语结束之后,他的指尖轻轻一划,一道无形的劲气割开云飞的右手手腕,鲜血从他的手臂中流出,殷红的血液沿着刻痕流动,当鲜血填满那道轮廓的时候,冰床上清晰地显出一个人形。
云流双手快速地结印,无形的波动从手印中散发出去,水波一般漫过冰床,冰床上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寒冰。冰面下,云飞双目微闭,若安详地沉睡。而自他身上流出的鲜血也凝结了,那女子在冰面的映衬下栩栩如生,似要随时破冰而出。
云流拔掉青瓷小瓶的瓶塞,轻轻一吹,白色骨灰如同落雪一样,轻轻飘落在冰面上。
云流的手掌贴着冰面缓缓地划过,无法窥测的力量在冰面内流动,冰面下,红色的光芒隐隐闪动,竟在冰面流动起来,而他的手掌划过的地方,似乎有无形的纤巧的手指在编织着血肉,脸庞、四肢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当他的手掌划过冰床时,一副完整的身躯出现——那是一个女子,面容皎若新月,双目紧闭,却毫无生气。
站在一旁的苏绣忍不住惊呼出声:“姐姐……”那重建的身体,果然是苏锦。
“魂夕归来……”云流展开招魂幡,一边绕着冰床走动一边念动咒语,呼唤着四方的游魂,绝顶上忽然狂风四起,似乎有四面八方的风吹了过来,它们相互挤压着,撕扯着,而云流身处风暴的中央,无数的游魂在他的身旁叫嚣飘忽,也在冲击着云流的灵魂。冰面下有一具鲜活的肉体,他们争抢着想要进入其中。
云流游目四顾,寻找苏锦的灵魂。
“姐姐,姐姐……”眼尖的苏绣看见了她。
云流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上前牵住苏锦的灵魂,暴喝一声“退散”,无数游魂纷纷退避,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吟唱安魂曲,苏锦的灵魂在他的引导下融入了身体。
然后,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冰床上蔓延裂起无数的细纹,顷刻之间,冰面纷纷碎裂,云飞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睁开眼睛,率先坐了起来。
他微微一侧首,看见身畔躺着思念已久的女子,笑容沿着唇边绽放,融化了残留在脸庞的冰雪。他伸出手,轻轻抚向她的面庞。她双目紧闭,仿佛沉睡千年的冰美人,等待着被最爱的男子唤醒。
[06]
美女凝了冰霜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双纯净的眼睛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关切的面庞。她缓缓坐了起来,目光慢慢地扫过四周:昆仑绝顶上一片冰雪盎然,林立着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不远处是云顶天宫,头顶上是悬浮着的天空之城。
“苏锦,你果然复生了……”云飞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欣喜若狂,“苏锦……”
围观的众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历经生死再次重逢,真是令人倍感温馨的一幕。
苏绣远远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成功了,终于又能在一起,暖暖的笑容绽放,笑到最后却是一脸的落寞。
不管曾与他多么的接近,哪怕共历生死,却依然只能遥遥地看着他。他的心里只有苏锦,尽管她已经死了,仍然不可取代,他甘愿用自己半生的生命,换她复生。
他们彼此相拥,大雪从天而将,苏锦的笑容灿若千阳,笑容甜腻,然而,云飞的眉头一皱,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云飞缓缓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一支锋利的冰块刺透了他的身体,鲜血沿着冰刃流出,滑到紧紧握在冰块的手上,那洁白而纤细的手转瞬间沾满了鲜血。
云飞缓缓地抬头,看着眼前笑容冷却的女子,嘶声问道:“为……什么?”
变故乍起,令人猝不及防,原本已经超乎生死的爱情,竟突然间欲置对方于死地。
苏锦松开了握着冰块的手,放声狂笑,良久笑声渐歇:“你倾覆了魔教满门,而我也死在你的剑下。如今,你将我复活,以为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吗?魔教上万教众惨死,无数亡魂悲号哀泣,我的重生背负的刻骨仇恨,必要以你的鲜血洗刷!”
云飞用力支撑着沉重的头颅,温热的鲜血流出,似在不断地带走他身上的热量,往事纷至沓来:江南三月,他与她相遇,他是鲜衣怒马的仗剑少年,而她是风华绝代的女子,两人并肩行走江湖,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以为他们可执手相看终老,然而,天意弄人,他们却是世上最不能相爱的人。
不久,他奉命回去继任通天塔主之职,秉承遗命,攻打魔教,在魔教总坛重逢了身为魔教教主的她,魔教和通天塔争斗千年,仇深似海。
最终,他迫于责任和压力,覆灭了魔教,亲手杀死了至爱之人,成了千百年最为耀眼的英雄。然而,每当他站在通天塔上俯瞰广袤的大地时,只感到无限的萧索和寂寞。他整夜整夜地待在通天塔的顶层,思念着至爱的女子。这无涯的生,令人无望……
他在塔顶翻遍历代藏书,终于明白了云家乃是云师之后,通天塔是云家先祖所建,以更接近天空,聆听神的声音。他决定按着书中记载的方向寻找神,并请求万能的神复活她。为着那样渺茫的近乎不可能存在的希望,他远行万里,历尽艰辛,竟然真的来到神之禁地,他本以为仇恨已随着死亡消散,然而,却忘了她背负着对他的仇恨……
他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缓缓地垂下了头,终究还是敌不过宿命……冰块在身体里渐渐融化,一阵阵的寒意渗入身心。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将他拥在怀中,苏绣的脸上满是关切地神色:“云飞哥哥,云飞哥哥……不要死,不要死!”
她蓦地抬起头,冲着那个被她唤作姐姐的人嚷道:“他为了救你,甘愿舍弃一半的生命,他爱你,重逾生命!而你……”她已然泣不成声。
苏锦直视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涌起悲哀之意:“小妹,我和他各自背负的命运乃是不死不休,如同黑与白,正义与邪恶一样,倘若他不复活我,我与他便再无纠葛,然而,只要尚存一口气,我便要光复魔教,剪除通天塔!你只是教中潜心专研术法的术士,我死前要他留你一命并照顾你,可你,难道你因为承了他的恩情就忘了灭门之恨吗?还是……你根本就爱上了他?”
苏绣如被直击心脏般愣了片刻,这个双手沾满她同门鲜血的人,对她温柔以待,在高塔上无数个日夜里,她看见那个男人常常对着盛装了姐姐骨灰的瓷瓶喃喃自语,情深意浓,却又孤寂得令人心疼。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了他。她的爱是如此的深沉,却又不可得,泪水滚滚而落,在呼号的寒风中凝结成冰珠,落在云飞的面颊上。
云飞伸出了手臂,试图擦拭她眼角的泪:“苏绣,别哭,哭起来就不好看了哦。”
“云飞哥哥,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姐姐不要你,我还要你啊!”她不管不顾地吐露出心声。
云飞笑了笑,似乎身上的痛苦被冲淡了许多:“傻孩子……你不该喜欢上我,你该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姐姐……”他的笑容渐渐地暗淡下去,僵在脸庞,已然气绝。
苏绣拥住渐渐冰凉的身体,只有在他死了之后,她才能如此紧如此近地拥抱他,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锦看着手上干涸的血液,那个人,临死依然还在记挂着她。然而,当她的手握住冰块时,就不曾有过犹豫。此刻,当她亲手刺死他,报了他刺死自己的一剑之仇后,恨意消退,她隐隐后悔了。
苏绣想起什么似的,将云飞平放在冰床上,冲到云流的身前:“求求你,再施法救活他吧,我甘愿舍弃我的生命。”
原本俊逸的云流在施法过后,竟苍老了许多,他摇了摇头:“复活之术太过逆天,施展一次已经耗费许多修为,我已经无力施展第二次了。”
苏绣呆立了半晌,陷入沉思中,眼神渐渐坚定。她走到冰床前,划开了手腕,鲜血滴落,沿着他身体的轮廓划出一道身形,她双手结印,念动冗长的咒语。
[07]
云流惊呼出声!苏绣赫然在施展重生之术。
重生之术不但有着深奥难记的咒语和复杂难辨的手印,更需要高深的灵力修为。然而,她只看了一遍,竟然已经记住,她在术法上的天赋,旷古绝今。然而,她毕竟是凡人之躯,施展逆天之术,遭受反噬必死无疑。
苏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震惊不已,她对他的爱竟然不惜以命相许吗?
用血划出的轮廓发出暗红色的光亮,循环不息,那是移命完成的标志——一半的生命已经停留在他的身上。
她的手掌覆过他冰封的身躯,巨大的伤口渐渐愈合——塑体已然完成。
苏绣面色苍白,完成前两步施法,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但,第三步“招魂”,是最凶险最难完成的一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念起了“招魂曲”,四面八方的鬼魂呼啸着聚集而来,阴寒的煞气笼罩在上空,遮蔽天日。
万千游魂争先恐后地试图闯入冰面下等着灵魂的躯体,相互撕扯和冲击着,身处在风暴正中的苏绣,自身的灵魂也大受波动。
她用力在众多游魂中扫视,然而,却发现他被推搡在外围。她奋力地向外走去,冲破重重阻碍,想将他拉过来。然而,无数的游魂纷纷冲击着她,她的身体摇摇欲坠,似要随时跌倒。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从天而降,震散了其他游魂。原本遮蔽的天空,顿时一片晴明。
苏绣趁机抓住了云飞的魂魄,牵引着他来到冰床前,身体斜斜地歪倒在冰床上,已然是筋疲力尽。
云流向着天空之城的方向遥拜,众位统领也跟着一起跪拜,一脸激动的神色,时隔千年,那漠眼观看尘世的神再次显露了他的存在。
冰床上的游魂静静地凝立着,俯首看向冰面下的男子。
云流起身来到冰床前,眼前是连神都要出手救助的人,再不容有半分差错。
苏绣已经无力完成最后一步“安神”,他来代她完成。他垂首吟唱安魂曲,云飞的灵魂渐渐地沉睡,随着他手势的引导,躺在了冰面上,穿透冰面,缓缓地沉了下去,灵魂完美地融入到身体中。
一阵冰雪碎裂的声音响起,已死的云飞被复活,他一跃而起,扶住了奄奄一息的苏绣,她所承受的反噬是众鬼的侵袭,她的身体完好无损,但魂魄却将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要救我?”云飞问道。
“你不爱我,但我却爱你,我只想成全你的爱。你们彼此已经被对方杀死过一次,仇恨已消,请你们重归旧爱吧。”她气若游丝地说道,眼睛却越发闪亮,憧憬着他们重在一起并肩快意江湖,笑意沿着唇边流露。
“妹妹……”苏锦颤声叫道。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妹妹,有着最善良的情怀。然而,她终究是太天真了啊!虽说他们都死而复生,但影月与冰刃刺入彼此身体留下的伤口,却永难消弭!
“一定要幸福地在一起,一定……”她的声音渐不可闻,已然离去。
雪静静地飘落,落在她的身上,渐渐将她掩埋。
云飞和苏锦的泪水滚滚而落,那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泪。
他与她之间本无仇恨,但宿命却将他们推上了对立。就算前嫌已释,心中旧爱仍在,但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只能拔剑相向。
他和她一南一北地下山,相互背道而驰。
这天大地大,却只能只影独行。
天空之城,神俯瞰世间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凡人永远不知,神性也分善与恶,黑与白。
他派遣云家在俗世中为善的守护者,而魔教则为恶的推行者。
善恶黑白,争斗不息。
他看着大地上的争斗,爱恨情仇,怨嗔贪痴。这是他漫长永生的岁月中,唯一有趣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