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俄博就是敖包,是敖包在不同地方不同发音之一种。俄博在甘青两省交界祁连山中段扁都口南端。多年来,我在许多地方见过无数的敖包,唯有在这个以敖包命名的俄博,没见过有什么敖包。这里应该是有一座敖包的,作为自古以来,漫长祁连山中段乃至东段上千里地界的最主要的通道,是应该有一座敖包指示方向的。俄博扼守在扁都口的冲要之地。扁都口古称为大斗拔谷,商家必走,兵家必爭,农牧业的天然分界线。30年来,我曾四走扁都口,四次流连俄博,可我不为经商,不为兵事,更不是为了操心农牧业,那里虽是要道,却是极偏僻之地,而我的人生本应该与那里毫无关系。
也许是受到自己所修习的历史专业的蛊惑,当我在史书上读到隋炀帝当年巡幸河西走廊,接见27国使臣,召开史上首届万国会议时,走的是丝绸之路南线,也就是从今天兰州以南的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刘家峡和大河家两个渡口过黄河,辗转湟水河谷到西宁,然后北上,穿过大斗拔谷,直接进入河西走廊腹地张掖。这位身怀大才而又好大喜功的风流天子,是选择最热的六月份穿越大斗拔谷的。他没有料到,祁连山的天气骤变与他在中原理解的天气骤变全然不同,那可真正是六月飞雪啊。他虽有着天子的名号和尊贵,头顶的天却并不格外眷顾他这个儿子。随行的40万彪彪虎贲,一夜之间大半冻死在这条百里峡谷之中,后宫佳丽更是香冷玉寒,十不存二。
夸张是文学的本性,实录是史家最重要的品格,难道古代的史家已经开始戏说历史了?为了史学的尊严,我要实地看一看。
暑假到了,我身穿这个季节内地年轻人习惯穿的衣服,踏上了前往旧时的大斗拔谷今天的扁都口的征程。西行千里到兰州,再西行400里到西宁,继续西行400里到青海湖北岸小镇哈尔盖。那时候,还不知道,不远处就是当时我国最为机密的地方之一,大杀器研究基地金银滩。举目向北,祁连山远远横亘,跟随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位藏族男子,乘坐专门为祁连山南麓一家煤矿配备的专线小火车向草原深处而去。铁路到了尽头,随藏族男子在没有固定道路的草地上徒步几小时,今夜要在他家借宿。草原一望无际,一望无际不见人烟和牧群,原来牧民们赶着牧群去深山的夏季牧场了。偶尔见到的牧人都身穿很厚的衣服,这时,我才觉出了阵阵寒意。不巧的是,日近黄昏时,一阵急雨袭来,十几分钟后,雨停了,太阳重新破云而出。可是,气温因此骤降,偶尔遇到的牧民穿的是随身携带的皮袍,而我只有一件单衣。
日落时分,到了藏族男子的家。他家是一座由三间泥巴平房组成的小院落,没有院墙,紧挨院落的是一片只有围栏的露天羊圈。他给我找出一袭皮袍,冻僵的身体眼看暖和了。第二天早起,在近旁的哈尔盖河畔骑马玩耍,而河边已经结冰了。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裹紧身上的皮袍,要是只有单衣,怎么得了!流连三天,该走了。继续往北。地图上是有公路的,其实只有便道,当然也只有便车。我与这位藏族男子已结为朋友了。藏族朋友给我找了一辆去煤矿拉煤的卡车。皮袍还给主人,我站在车厢里,卡车在没有车路的草原上飞奔,冷风如刀,从前心直穿后心。下午时分,到了一家小煤窑,我要在这儿等待去河西走廊的便车。
这是一家只有在反映旧中国煤矿工人悲惨生活的影片中才可看见的小煤窑,大约是私人或牧民点私开的,距离通铁路的国营大煤矿有数十公里之遥。一个个矿工像是一块块黑炭,拉着煤车从一口半人高的窑口爬进爬出。煤窑边只有一家帐篷小卖部,里面只有劣质香烟、饼干、兰州啤酒、格瓦斯、火柴这几种商品。矿区平时只有我一个闲人,煤矿工人从煤窑出来后,都穿上了肮脏而厚重的棉衣,他们随便在旁边的水坑洗一把脸开始吃饭。他们的头脸上仍是厚厚的煤灰,他们的眼睛像是在一整块煤炭上掏出的两个圆坑。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怪怪的。我只有单衣,我借宿在一间废弃已久四处漏风的平房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没有被褥。早晚的天气与内地初冬一般寒冷,山区气候无常,莫名其妙飘洒一阵雨雪,莫名其妙太阳又出来了。那几天,我对阳光的感情达到了人生的高点,我甚至幻想过,这里要是突然变成南北极的永昼多好。我靠这些食物维持了八天,终于等到一辆去河西走廊的卡车。
这是一辆到草原卖菜的卡车。头天黄昏来到煤矿,剩下的菜是给一个牧民点的,第二天一大早,他要返回河西走廊。矿上还有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眉眼还残存着曾经的亮丽。她是专门给矿工做饭的,河北人。她指着我,对那位卖菜的卡车司机说,明天把这个学生娃带出山去。司机说,天不亮我就要出发,我可不等人。我感激涕零,一晚上没咋睡觉,也冻得睡不着。凌晨四点,我便来到便道旁。不远处就是牧民夏季牧场的帐篷,一顶帐篷边差不多都有一只藏獒守护,一只只藏獒仿佛找到了事由,有事没事都要朝我这里吼几声,有几只藏獒甚至巡行到我的身旁。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摆出一副模范良民的姿态,好在藏獒也认可我确实是良民。昨夜又下雪了,草地邦硬,脚下咔嚓有声,和自己差不多已经冻硬的腿脚争相唱和。一直等到旭日东升,还不见卡车的影子,我怀疑人家是不是早走了。前几日,眼看去不了河西走廊了,打算返回青海湖边,搭乘过往的火车汽车,原路返回西宁的。这里只有去草原深处各牧民定居点的拉煤卡车。去河西走廊是唯一的选择。
在心情绝望到和身体一样冰凉时,那辆卡车摇摇晃晃过来了。司机昨晚喝醉了,并且吃坏了肚子。他很守信用,本来今天不打算返回的,因为答应过我,只好勉强上路。他说的是真话。一路走高,每隔半小时,他都要停车去路边方便。我感到愧疚而温暖。中午时分,车到俄博。司机停车方便,我正好顺便观光。十数座泥巴平房,黑乎乎的,像是一摊摊陈旧的牛粪。空地上散布着百十个小货摊,摆放着在内地马路边常见的衣服、电子表,还有在内地小货摊上看不到的各色民族服装、佩饰、刀具,藏族服装,蒙古族服装,土族服装,撒拉族服装,当然还有汉族人常穿的不知该归到哪一个民族的服装。男人,女人,男人穿着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女人也穿着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只是挂满头上和身上的各色装饰,色彩鲜亮。
司机来了,他买了一对银镯子,他笑说,是送给他的相好的。我说,是对象吧?他说,我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还搞什么对象,相好就是相好,难道你不知道相好?说着话儿,司机忽然抬头说,要下雪了,快走。我已经习惯了老天爷的冬夏混淆喜怒无常。卡车刚刚启动,便是漫天飞雪,卡车被雪片夹冰雹砸出一片破碎的铁锣的声响。
那一天是公历7月26日,农历大概六月下旬。
15年后,我来到一个离俄博不远的地方。我是来河西走廊参加笔会的。还是盛夏。扁都口的南端是俄博,北端出口的村庄叫炒面庄。炒面庄像爆炒炒面的铁锅那样炎热。一人忽然提议:我们去俄博那里凉快凉快,也让你们见识一下扁都口。当年乘卡车路过时,扁都口还是一条土路,土路随一条小河蜿蜒,路面坎坷,卡车奔跳。此行,路面已然平整,铺上了拳头大的石子。我们乘坐一辆面包车,一路漫上坡。到了俄博,街市比先前扩大了许多,多了两栋二层水泥楼房,墙体俗艳,在周遭陈旧牛粪一般的泥巴平房的衬托下,显得突兀而莫名其妙。一大片小货摊,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街边停放了许多车辆,有卡车、小车,班车、打扮入时的青年男女,衣着传统的中老年男女。车上下来的人直奔货摊而去。讨价还价,高开低走,各取所需,一地喜庆。高海拔地区午后的阳光,光线如银针,一针针在身体上戳出一个个火辣辣的窟窿。只有细心的人,才可看见本地人其实穿着厚厚的衣服;也只有细心的人,才可体会到紧跟银针的是砭骨的寒风。恍惚间,天色暗了,未等外来者反应过来,荞麦粒般的雪片当头而下,接着是黄豆大小的冰雹。而此时,我却忘了去车内躲避。
这一天是7月26日。
事先没有任何计划,完全是主人的随机安排,而我事先完全没有留意今日是哪日。
时间如江河之水不懈流逝,我随着那无情的时间之水直奔不惑之年而去。又过了5年,随采风团到河西走廊采风。到返回时,主事者临时动议说,走回头路多没意思,不如过扁都口,从青海返回兰州,又不多走路。一车盛赞,大多数人没有去过青海,没有见过人间仙境青海湖。一路艳阳,一身热汗,到了俄博,都想下车看看,看看高山市场,站在制高点,遥望青色隐隐的青海湖。俄博像一个少女,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随意散布的小货摊不见了,两排水泥楼房夹持着公路,延展到很远。水泥楼房的墙体虽少了俗艳的装饰,仍然以艳丽为主色调。街面停靠的车多了,街面的人却少了。看起来萧条清寂。人都在房间。各个房间里都有说话声传出,不是高声大气肆无忌惮的那种,是一种被冠以文明的那种声音。内容没变,讨价还价,高开低走,各取所需,叫作喜气洋洋的那种声音却听不见了。艳阳当顶,还是银针一般砭人肌肤。还是突然间,一朵阴云飞上天际,几乎没有阴晴转换的过程,荞麦粒般的雪片,黄豆大小的冰雹。雪片和冰雹砸在街面的各色车辆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人们从各个商铺奔出来,惊叫着,呐喊着,感叹着。本地人对天气变化见怪不怪,见怪的是这些大地方来的人的少见多怪。而我事先知道,今天是7月26日,我要有意验证,我的一生究竟要多少次与俄博有关,多少次会在这一天与俄博相逢,多少次会在俄博遇到突如其来的风雪。
时间亦如江河之水,如那汛期的江河之水,流速逐次加快。转眼又过了三年,也就是刚过去的这一年。还是盛夏,还是来河西走廊参加与文学有关的活动。这一次,活动地点距离扁都口尚有数百里之遥,同行者也都多次去过青海湖。临行时,内中一人突然说,金银滩开放多年了,我们应该去看看,还有王洛宾纪念馆,也应该去看看。主事者说:好吧。好吧,又有看一眼俄博的机会了,而今天又是7月26日。没有什么突然,河西走廊还是那样干旱少雨,还是那样热浪滚滚。面包车进入扁都口,一路都是小雨,路边的牧草在冷雨寒风中瑟瑟发抖。车到俄博,漫天飞雪。没有人有购物的需求。车子招摇而过,到了半山,路旁一座山冈上多了一座高大的敖包。国旗沿着公路插满所有或高或低的建筑物上。满目绿草,国旗独红,遍地牛羊,白羊徜徉在白雪莹莹的草地上,它们都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安心低头吃草,冒着风雪不管不顾地打架,当然,也少不了调情。今年沿青海湖国际自行车越野赛延伸到河西走廊了。去敖包看看。五色经幡迎风飞展,荞麦粒大小的雪片打在经幡上,寒烟飞溅。都穿着半截袖,心都热,踏着咔嚓有声的牧草,在经幡激溅的冰凌中,尽享那夏日的寒冷。
我的俄博之缘还会延续吗?俄博还会以冰雪盛宴招待我吗?说不准,真的说不准。老话说,不走的路都要走三趟呢。我没有任何去俄博的理由,可我已经走了四趟。有些真实的事情,真实得像是处心积虑的虚构,而有些刻意地虚构,看起来又比真实还真实。哦,还是《红楼梦》说得到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亦真亦幻虚实相伴的世界里,真的真实总是具有坚决的个人性和排他性,以任何形式,在任何时候生出与他人分享的愿望,就已经涉嫌虚构了。
我的俄博,我的夏日风雪,我的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