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绿洲

2013-04-29 00:44王昕朋
北京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国光场长瞎子

惊喜异常的潘广播拼命地蹬着自行车,50多里路一个半小时就赶到了。他把自行车在车棚里停好,才觉得两腿发抖,双脚发麻,浑身像散了架。他歪歪扭扭地回到办公室,脸没洗,茶没喝,铺开稿纸就动笔,一篇2000多字的通讯一气呵成,最后加上标题。这是他写稿的习惯,先写内容再写标题,他把这篇文章的标题定为《黄河故道上的那一片绿洲》。兴之所至,情之所至,画龙点睛。潘广播对文章很满意,对自己很满意,宣传部第一写手当之无愧。

文章的开头写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被称为“大沙漠”的黄河故道,沉寂了100多年,在这片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今天却生长出了奇迹——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文章中有不少精彩的句子,如:1000多株挺胸昂头的钻天杨,虽然年轻稚嫩,但蓬蓬勃勃,充满了力量,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像仪仗队排列在大道两侧;再如:20000多株苹果树已经开始发芽,笑得像阳光般灿烂,20多种不同姓名的树苗争先恐后地落户在同一片土地上,预示着这片土地的希望……在写到文章的主人公、林业技术员汪光明育苗时有一个情节非常生动:他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棵因缺水渴死了的果树苗,就像抚摸着病重的孩子,心疼的泪水夺眶而出……

写完这篇报道,他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被自己的文章感动了。没错,潘广播深信,好的文章一定是融入了作者真挚的感情。离开办公室后,肚子亢奋地叫唤起来,这一顿他吃掉了四个大馍,用掉了八两饭票。

潘广播是在几天前下乡调研,路过黄河故道边上的邵楼村时,偶然发现这一奇迹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潘广播从小就知道黄河故道,确切地说是深受其害。之所以称故道,就是黄河过去流经的河道。他听老人和老师讲过,百年前的黄河是从他家乡流过的,到了清代咸丰年间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一个鲤鱼打挺,从河南改了道。旧河道干涸后,沙土渐渐淤积成了沙荒地带,绵延数百里,宽约几十里,高出地面十来米。他家住在黄河故道旁边的村子里,一到春秋风季,天天风起沙飞,吹得人睁不开眼,打到脸上又麻又疼。他爹妈下地干活前,都会拉一张席子把晒在院里的粮食盖上。就这样,吃饭的时候还会经常吃进沙粒。至于地里的庄稼被飞沙掩埋,减产或者颗粒无收的情况,隔三五年就会出现一次。所以,故道两旁的村民们没断了吃救济粮。

他上小学的时候,同学刘小头家的羊丢了一只,叫上他帮着去找,找着找着到了黄河故道上。正遇上刮大风,风卷着沙粒漫天飞舞,一时天昏地暗。他和刘小头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对面的身影。他赶紧趴在地上,把脑袋夹在裆里。刘小头吓得号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笑了,笑得嘎嘎的,把潘广播吓得不轻。原来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钻进了刘小头的裤脚里,被刘小头一把掐住。好不容易风头过去了,潘广播和刘小头从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肚脐眼里往外抠沙子,可是喉咙里的沙子抠不了,一抠就呕。抠完了沙子,眼前却找不到返回的路,两个孩子急得号啕大哭。幸亏他们的爹带着人找来。刘小头因为意外地逮了一只兔子,家里人可以饱餐一顿,没有挨打。潘广播没有兔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爹又气又急,把他摁在地上用鞋底打了足足二十下。他爹一边打一边骂:不打你不长记性,等沙老虎把你活吞了你哭爹也没用!

刘小头虽然头小,但人很义气,潘广播挨打的当天晚上,吃了他一条兔子腿,当然是肉比较少的前腿。后来刘小头还用兔子皮给潘广播做了一副护耳,这副护耳潘广播一直戴了十几年。和那副护耳一起陪伴了潘广播十几年的还有他爹的那二十鞋底,他爹的鞋底把“沙老虎”深深地砸进了他的心里。从那以后,他再没去过黄河故道。这次,如果不是部办公室通知他到故道北边一个乡去接部里另一位同事,他不会再往“沙老虎”口里走,当然也就不会发现那片绿洲。

他所在的县委宣传部有十几个人,只有三辆公用自行车。他骑了一辆下乡调研。他的一位同事在黄河故道一河之隔的邵楼乡蹲点,要回去开会,部办公室让他拐个弯把同事接回来。他预备下了口罩和风镜,当然,刘小头送他的那副护耳也装在他的挎包里,他蹬着自行车驶进了故道。

黄河故道比周边的村子高出很多,就像一条悬在空中的沙龙。他上了黄河故道走了大约三四里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色。怎么会出现这种幻觉呢?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一片绿色,那片绿色在漫漫沙荒中,仿佛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因为有了那片绿色,沙荒突然有了生命,而且鲜艳生动,生机盎然。他不由自主地下了车,连车架也忘了撑起来,兴奋地向那片绿色扑过去。当时的他的确很冲动,很兴奋,很忘乎所以。当他的手触摸到一棵棵果树苗时,竟然不能自制地像个遇了喜事的孩子一样一蹦三尺高,欢呼雀跃仰天高呼:奇迹,人间奇迹。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这是一个从小深受过飞沙祸害的农家子弟发自内心的声音。

接下来,他认识了汪光明——黄河故道园林场的年轻技术员。他当时因为要去接送同事,没时间与汪光明多谈。不过,与汪光明分手后他的心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接上那个同事后,一路上他都在反反复复说着在黄河故道上的见闻,同事奇怪,干净利落脆的潘广播怎么变得絮絮叨叨了?回到部里,他当即向部长报告了他的发现。他说,我现在就回到那里去采访,我要把这一人间奇迹尽快向世人宣布。部长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开抽屉取出几张饭票,对他说,去食堂多买几个馒头带上!他临出门时,部长又叫他回去,亲自给自己外出开会和下乡时经常背着的旧军用水壶灌满开水,又亲自给他背在身上,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潘广播当天晚上到了黄河故道园林场,住进了汪光明的窝棚里。汪光明听说他是县委宣传部搞通讯报道的,开始直摇头,无论他劝说也好,诱导也罢,就是不愿掏他需要的“先进事迹”,急了,就一句话,我是国家培养的,不能让国家的钱白扔了!没有新中国,我这穷孩子咋上得起大学?

那一夜,潘广播急得真要发疯。

第二天,潘广播绕开汪光明,先找园林场的解场长聊。解场长是一位南下干部,抗日战争时期在胶东半岛打过几年游击,解放战争时期当过地方武装的中队长、区长。他向潘广播介绍,园林场是徐州解放后的第二年创建的,十几个人倒腾了一年,平了几十座沙丘,树苗也栽了,可风沙一来,掩埋的掩埋,连根拔的连根拔,一棵也没成活。被平的沙丘又隆了起来……县里一位领导发了话,那茅草都不长的屌地方能种树?别朝沙坑里扔钱了,撤!说到这里,解场长挥了下右手,咧了咧嘴,那位领导也没错,新中国那时百、百……

百废待兴!潘广播替他着急,主动接上说。

解场长挥了下右手,瞪了他一眼,打那起就一脸不是一脸。潘广播以为是勾起了他不愉快的回忆,小心地赔着笑,解场长这才往下说。但是,黑麻子不同意,说再让他们试试。解场长说的黑麻子是时任县委书记的绰号,是部队转业干部,一张黑脸,脸上有几颗麻子,黑壮的身子,却镶着一颗十分夺目的金牙。解场长说,黑麻子把我找了去,问我:你狗日的说故道种树的事你干成干不成?我就回答一个字,成!黑麻子拍着我的肩膀说,老伙计,我信你。他告诉我,县里分来一位学林的大学生,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老解,这个人归你了。

是汪光明吧?

解场长点点头,说,汪光明这小子不哼不响,不吵不嚷,一天到晚不是泡在荒滩地上,就是蹲在实验室里,到春天的时候,他就给我立了军令状……

军令状?潘广播很感兴趣。

解场长说,你也不懂了吧?军令状是军事上的用词,就是,就是,就是向我表决心,让我给他五百斤草种两千棵树苗。他伸出右手,先是摇了下巴掌,又伸了两根指头。潘广播这时才发现解场长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他突然想起宣传部长对他讲过,有一位南下干部,在战争年代受了伤,当时缺医少药,也没有手术器械,可是不及时治疗会危及生命。受伤的战士让战友用锯子硬是把受伤的左胳膊锯了下来……他对眼前这位中年男人肃然起敬。

解场长说,结果呢,草倒是满地爬了,树只活了几棵。小汪哭哭啼啼地要求我处分他,说是给国家造成了损失。我气得踢了他一脚,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潘广播有点紧张,说,这,这也不能全怪他吧!

解场长说,对嘛!我对他说,成活一棵老子都奖你,别说成活几棵了。哪个屌孩子敢说你一个不字,老子砍了他。

潘广播舒了一口气,向解场长竖起大拇指,场长你说得对做得对。成活一棵,说明他也是成功的,毕竟在黄河故道沙荒地上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解场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嘛!接着右手在空中来回挥了几下,你看看,现在这十里白杨大道、千亩苹果园、百亩苗圃不都火蹦火蹦的,谁来看了都掉眼泪。潘广播明白他说的掉眼泪是指激动的眼泪,高兴的眼泪。他不也是一样吗?他问:那咋没宣传宣传,让全县人民高兴高兴?解场长摇头,整那玩意儿有用吗?再说,树上还没挂果,说出去人家信吗?

解场长又说,再过几年果树挂果,这里就是花果滩,孙猴子说不定也会给老子打报告要求来这儿落户!说完,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潘广播写文章时,对解场长的笑作了一番有声有色的描述,称之为创业者自豪的笑,战士胜利的笑……

接下来的两天里,潘广播又分别找了十几个人了解情况,有比汪光明早来和晚来的技术员,有跟着解场长从部队复员的职工,有附近村招来的农民工人。谈到创业的艰苦,他们无一不感慨万端;谈到成功的喜悦,他们又无一不充满自豪;而谈到未来,他们也无一不信心百倍……潘广播跟着他们流泪、激动、兴奋。解放战争时期曾经跟解场长当过通信员的周大龙,为了掩护解场长受了伤,瞎了一只眼睛,后来随解场长转业到了园林场任场办主任。职工称他周瞎子。周瞎子喜欢喝酒,在和潘广播谈到兴奋时,就要和潘广播用大黑碗喝酒。潘广播不喝他就骂,你狗日的别在俺面前摆臭文人的架子。你不喝下这碗酒就滚蛋。潘广播也不急不恼,相反喜欢周瞎子的个性。周瞎子给他提供了一个细节。周瞎子说,也不知小汪那小子咋想的,放着省会大城市的福不享,让那么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独守空房,偏偏要留在这熊地方。我是没他那两把刷子,只能呆这里,他,哎……

汪技术员结过婚了?潘广播惊讶地问。

周瞎子借着几分酒意,大大咧咧地说,是他大学同学,个又高,脸又白,眼睛跟驴屎蛋子那么大,就是,就是瘦了点,像根晒干的高粱秆,一阵风都能吹到天上。不过,我握她手时,手上倒有点肥肉。

汪技术员的爱人来过?潘广播又问。

周瞎子一拍大腿,我第一次骂他就是为他媳妇的事。她媳妇来那天,他正在邵家窝棚那边伺候果树苗。我让人去叫他,第一次他说走不开,让她歇会儿等着。一等就是大半天,再让人叫他,他说什么关键时候离不开,让他媳妇吃了饭先歇着。那时候这场子里就几个窝棚子,全住着像我这样单身的老爷们儿,他媳妇朝哪住,反正不能住我被窝里。我急了,让去两个人。我说你们绑也把狗日的给我绑来!这不,到了下半夜他才回来。当天晚上,我和解区长、其他几个技术员挤在一个窝棚里,让他两口子住一个窝棚。夜里,听着他那边支窝棚的架子吱吱溜溜响,还有女人的叫,跟猫叫似的。我想起来去看。解区长蹬了我一腿,你狗日的……嘿嘿,嘿嘿。

潘广播跟着笑了笑,接着问,汪技术员的媳妇走了吗?

周瞎子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人家不走还留这儿?又说,那个小汪真他娘的不像话,第二天就赶着媳妇走。我后来听说,他媳妇一大早就找解区长,让解区长放他回省城。他媳妇在省城给他找好了接收单位,调令都拿来了。汪光明这小子死活不走,反倒撵着他媳妇赶紧回省城。他媳妇走时撂下一句话,汪光明你要是不回省城,咱俩就离婚!

真和他离了?潘广播着急地瞪大了眼睛。

咋能呢?汪光明这小子要是在部队定是个神枪手,一枪击中目标——他媳妇回去就怀孕了,去年生了个闺女。周瞎子说,我听老人说,男人日弄得猛,就会生男孩。可见小汪个狗日的那天没使劲,所以他媳妇怀了女孩。

潘广播扑哧笑出了声,周主任,你这话不科学。

汪光明一直没接受潘广播的采访。虽然,潘广播感觉素材已经足够,但还是想从汪光明那里得到更多的材料。他耐心地等了三天,到第三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那时,从县城到黄河故道的路不好走,一遇风沙路还会被掩埋。给园林场运送粮油蔬菜的车子,在半路上因风沙挡路过不来,场里的职工连续两顿没吃上饭。潘广播包里还有一个馒头,他对汪光明说,你给我说说怎么找到在荒滩上栽树的办法,我给你一半馒头。汪光明眼睛盯着潘广播手上的馒头,就给他讲了如何发现荒滩上有一块巴根草,受到启发;如何规划先种草固沙,栽防风林挡沙;如何到北方果园调查研究,引进适应黄河故道沙滩种植的果树……汪光明吃了半块馒头,嘴唇还上下蠕动,不停地打嗝。潘广播逗他说,你要是把你和你媳妇在这儿见面,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她如何劝你回省城,你如何反过来劝她调这儿来,两人发生了什么样的矛盾冲突告诉我,我就把这半块馒头也让给你吃。

汪光明这回被他逗笑了,骂他无聊,趁他不备,夺下他手中那半块馒头,全都塞到嘴里,嘴被撑得要撕裂,一脸痛苦状。潘广播吓得赶忙端来一碗水让他喝,摆着手说,咱不讲了,不讲了。你慢慢吃,慢慢吃。你要是撑死了,解场长肯定把我活埋了!

嘴上这样说,等汪光明吃完馒头,他还是又问了一句:听说你从地里回来一头钻进窝棚里,第二天早上你媳妇吓了一跳,身边怎么躺了个又脏又老的半老头子?有这事吗?汪光明给了他一拳头,瞎编,等你有媳妇就知道了,媳妇还能睡错男人!

感动读者的好文章,必然要先感动作者本人。潘广播的确被汪光明、解场长和园林场广大职工艰苦创业的精神所感动,投入满腔热情写成了那篇通讯。那篇通讯先是在县委的内部刊物发表,接着省报全文转载,省人民广播电台配乐播出,而且破天荒地一连播了一个星期。据说,是省委书记看了省报后指示省电台那样做的。随后,省委常委会上作出决定,号召全省共产党员、知识分子、广大工人农民向汪光明和园林场的干部职工学习,掀起全省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

文中的主人公汪光明一夜名扬全省,潘广播也因这篇文章名声大振,不仅被破格提拔为县委宣传部新闻通讯科副科长,成了县直机关最年轻的副科长,而且得到了县文工团一位姑娘的爱慕。那个姑娘在县文工团新编现代话剧《那一片绿洲》中饰演技术员的新婚妻子,把潘广播的文章读了十几遍,越读越感动。潘广播领到任务,到黄河故道园林场进一步深入生活,创作电影剧本《沙滩绿洲》的那段时间里,那位文工团员正巧也在那里体验生活,两人相处了半个多月,确立了恋爱关系……

潘广播和汪光明也成了好朋友。

桃三杏四梨五年,苹果结果在六年。这是一句老话,或者说一句行话。黄河故道园林场苹果结果是在1957年,潘广播也就选在那年的秋天、苹果熟了的时候在园林场举行了婚礼。

这之前,汪光明的爱人李媚也从省城调到了园林场。夫妻团聚,园林场分给他一间青砖红瓦的平房。潘广播闻讯,专程从县里赶到园林场表示祝贺。那天,他第一次见到李媚。

生过孩子的李媚微微发福,过去高粱秆似的身子得到了有效改善,丰满而又圆润。加上她从大城市来,穿戴和气质以及谈吐都给人脱俗的感觉。她的性格比汪光明爽快,和潘广播一见面就咯咯咯地笑,潘科长,听我们家老汪说你好坏哟!

潘广播冲她扮了个鬼脸,是吗,我坏吗?

李媚说,老汪说你说,你说……咯咯咯,你真坏。

潘广播马上明白了她话中所指,心想,到底是大城市的女同志,思想就是开放,要是换当地的女同志,想想他当初和汪光明开玩笑说的上错床的话,肯定会脸红心跳。他逗她说,你就那么信你们家老汪,不怕他上错过床?

李媚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家老汪傻样,除了我还有哪个姑娘家看上他?这句话里既有责备又包含着骄傲,洋溢着对汪光明的浓浓真情,让潘广播十分羡慕。

李媚又说,潘科长我和你定个君子协定噢。你结婚的时候,得让我们家汪林林当伴郎噢。

潘广播选择到园林场举行婚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兑现和李媚的君子协定。还有一个方面的意义是,他和妻子也是在这儿认识、恋爱的,而更重要的是对园林场怀有深厚的感情。汪光明自己掏腰包,买了十只苹果作为贺礼。这十只苹果是他精心挑选的红国光,他说,一是我对你们夫妻实心实意,二是祝你们夫妻生活十全十美。

潘广播还没动嘴,刘小头抢了先,一鼓作气吃了三只苹果,抹着嘴说,好吃,这辈子头一次吃这种婚果喜果。

婚礼非常简朴。园林场的工人和潘广播夫妻都很熟,大家坐在一起,烧了几盆菜,喝了几杯酒,新娘子唱了几段地方戏《沙滩绿洲》的选段,就早早地结束了。其实,潘广播心里很清楚,大伙把他当成知识分子,喜事上给他留着分寸呢。除此之外,潘广播还知道,正在开展的运动,让大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广播,出去走走吧!汪光明喊他。

二人上了白杨大道。两边的钻天杨已经长得房子那么高了,笔直挺拔,气宇轩昂,一眼望去就像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微风吹来,树叶有节奏地轻轻摆动,唰唰,唰唰,这让潘广播有走进幻境的感觉。默默走了一段,汪光明首先开口了。他问,这次运动什么时候到头啊?

潘广播说,管他呢?你一个园艺师,八竿子够不着。

汪光明叹了口气,说,我个人算不了什么。我是担心人与人的关系搞得紧张,你防我,我防你,以后还怎么工作?

潘广播感到惊讶,问:光明,你是说……

周瞎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潘广播停住了话头,和汪光明一起站到路边。他冲周瞎子扬了扬手,周主任好!

周瞎子不知是故意没听见还是急着有事,嗯啊一声骑了过去,而且车速一点没有减缓。这让潘广播有点儿不快,这人怎么学得连一点礼貌也不讲?汪光明摇摇头,说,速度一旦上去了,再下来很难,突然刹车不是摔倒就是栽跟头。潘广播听出汪光明话里有话,但没有往下问。他已经熟悉了这位朋友的脾性,如果他不想说的话,打死也不会说出来,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黄河故道园林场规划得相当好,沿白杨大道两侧按数字划分成一个个果区,每个果区种植的果树品种不同,成熟也分先后,采摘的时间自然也有差别。汪光明和潘广播走到五果区时,遇上十几个职工正在把采摘好装了篓子的苹果往马车上装。园林场连一辆拖拉机也没有,运输主要靠马车。装车的职工看见汪光明和潘广播,争先恐后地打招呼。五区长拿了两只苹果,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递给潘广播和汪光明各一个。潘广播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正要往嘴里送,汪光明出其不意地给夺下来,毫不客气地说,这苹果是国家财产,怎么能这样随便,想送谁送谁?他把苹果还给了五区长,又严肃地对五区长说,你只有带着职工采摘的权利,没有送人的权利。五区长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说,潘科长是客人,我、我是想让他品尝咱们丰收的果实。我接受汪技术员的批评。

潘广播没有怪罪汪光明,相反对他公私分明、爱护国家财产的行为由衷表示敬佩。离开五区,走了一段路,他说,光明,我也得作检讨。我怎么就没有你那样的觉悟呢?

汪光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回到场部就向解场长反映了情况。当时,周瞎子也在场。他见解场长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不以为然地说,五区长是好心让潘科长品尝,又不是拿家里去或者自己吞了,这种鸡巴毛小事还要场长过问啊?解场长是个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又是个急性子,拍着桌子骂道,周瞎子你给我住嘴。这咋叫小事。你拿一个送人,我拿一个吃,妈个巴子,国家不受损失?你别觉着五区长是你表弟就想袒护他,小心我连你一起撸!周瞎子这才不说话。潘广播看见,周瞎子瞅汪光明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解场长马上召集各果区区长会议,让五区区长作检讨,写检查。

潘广播回到县里后,越想越觉得汪光明做得对,相比之下,自己的思想觉悟与汪光明差得太远。他又写了一篇短文表扬汪光明。在这篇短文中,他不光严厉地批评了自己,也批评了周瞎子和五区区长。当然,他对周瞎子和五区长都没点名。

他没想到,这篇短文给汪光明留下了祸根。稿子是潘广播写的,但事情起于汪光明,周瞎子够不着潘广播,但汪光明却是他的部下。

一天,潘广播刚回到办公室,妻子李琴琴就找来了。李琴琴紧张地把他叫到门外,说,你老朋友的媳妇来找你了?潘广播立马明白李琴琴指的是谁,高兴地说,是和老汪一起来的吧?走,咱到食堂买几个菜,好好招待招待。

李琴琴急眼地说,什么呀?就李媚一个人来兴师问罪的。

潘广播一惊,什么兴师问罪,向谁兴师问罪?李琴琴说,园林场周瞎子几个人合着伙整老汪,要给老汪戴右派帽子,材料都整好了。李媚说要不是你那篇批评报道让周瞎子恼羞成怒,汪技術员能过不了关?潘广播一听火冒三丈,嗓门也高了,老汪是右派,这不是放屁么!他办公室的一位同事探出头向走廊看了一眼。李琴琴吓得脸色苍白,扯了下潘广播的衣角,你号个啥?回家,回家说。

潘广播结婚后,县机关房管科分给了他一间平房宿舍,在县委大院朝西的一个山坡上,步行有十分钟的路程。这段路是上坡,又是石头铺的路面,不能骑车。潘广播走得很快。李琴琴紧一溜小跑才跟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就不能走慢点,咱商量商量怎么打发李媚。潘广播恼怒地说,怎么叫打发李媚?老汪的事就是咱们的事。

李琴琴说,你急也没有用。老汪是不是右派得组织定。潘广播我可丑话说前边,你不要因为和老汪是朋友就不讲政治,丧失立场,跟着他往火坑里跳。

潘广播突然站住了,凶巴巴地瞪着李琴琴,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苦苦寻找多年今天见上的仇人。李琴琴从来没见潘广播用这样的目光、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喃喃地说,我、我不想让你沾上右派,犯方向路线错误!

潘广播几乎是吼叫着说,这个边我就得沾!

正是机关下班的高峰,路上来来往往的县直机关的同志,大多认识潘广播和李琴琴,见小夫妻俩剑拔弩张的样子好生奇怪,有的低着头从他们身后绕过去,有的匆忙打个招呼,也有人出于好心上前劝架。县文化馆女馆长过去在县文工团工作过,年纪大了才转了行,但还是和李琴琴同一个文化系统,两人比较熟悉。她咂着嘴说,啧啧啧,小两口为啥红了脸?有话到家里说,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说着,就拉李琴琴的胳膊。李琴琴一用劲挣脱开了。她不想让潘广播回家见李媚。潘广播心里说,你不回家,我回!迈开大步,噔噔噔地往家走。

李琴琴气得哭出了声,潘广播你要跳井我不拦你,你也别想拉上我!女馆长一听急了,追着潘广播喊,小潘小潘你站住,千万别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着!弄得潘广播哭笑不得。

李媚正坐在潘广播家屋当门抹眼泪。潘广播进屋后看了一眼杯子中满满的茶水,就知道李媚连一口茶水也咽不下。潘广播连寒暄也省掉了,直截了当地问李媚汪光明的情况。

李媚告诉潘广播,汪光明前几天到五区指导给果树剪枝,发现五区的技术员没在园区,一问才知道被周瞎子叫去排查右派了。汪光明很不高兴,说,这还得用排查的办法啊?有个工人发牢骚,说不光排查,还分指标。一区二区先进,已经排查出了右派,我们五区现在没排查出来,挨了周主任批!老实人说话重,汪光明生气了,脱口而出地说了句:这不是瞎胡闹吗?有人把这话说给了五区区长,五区区长当晚就报告了周瞎子。周瞎子正愁着完不成上边下达给园林场的右派指标,马上把汪光明拉入了右派候选人行列……

解场长呢?他了解光明。潘广播问。

李媚抹着眼泪说,解场长在县委党校学习,家里是周主任主持工作,兼反右领导小组组长。他说了就算。

凭什么他说谁是右派谁就是右派?潘广播火了,要是有人说他是右派,那他就得戴右派的帽子?

正说着,李琴琴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两个饭盒,脸上笑逐颜开,好像和潘广播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进门就冲李媚甜甜地叫了一声,姐。你一定饿坏了吧,我知道你是江南人,专门给你打了两份清淡点的菜。边说边摆桌子凳子拿碗筷。潘广播见她没事了,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安慰李媚说,李媚你放心。你先把饭吃了,我一会儿就去找领导反映。

李琴琴一愣,心思虽然没有在脸上显示出来,但聪明的李媚感觉到了,对潘广播说,小潘你别为难。我来找你,光明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肯定不让我给你找麻烦。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潘广播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什么为难。我是党员,有权利向组织提意见和反映情况。

李琴琴在一旁接上话茬,说,县里几个大右派不都是党员干部,还有个副县长呢!提意见,提意见,他们还不都是因为提意见?枪打出头鸟。

潘广播咬了一大口馒头,噎得脸红脖子粗。

李媚没有心情,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无论李琴琴怎么劝,她都是摇头。潘广播也很着急,拿着剩下的半块馒头,挟了根大葱,喀嚓喀嚓地咬了几口,边吃边向外走,还回头对李媚说,李媚你在家等着我的消息。

他出了门,听见啪地一声响,不看也知道是李琴琴摔筷子。

潘广播先找到了他的领导宣传部长。宣传部长是县反右派领导小组成员,听他讲完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也没有像他那样冲动。他给分管这项工作的县委田副书记打了个电话,介绍潘广播去田副书记那里反映情况。田副书记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潘广播,一边慢腾腾地抽着烟,一边听潘广播充满激情的讲述,末了才问,小潘你有什么想法啊?

潘广播说,请田副书记给园林场打个电话,让他们停止折腾汪光明。现在是果树剪枝的大忙季节,他忙着呢!

田副书记沉吟了一会儿,狠狠地摁灭烟头,眯着眼打量着潘广播,说,用生产压革命,不太合适吧?

潘广播急了,这算什么革命?是周瞎子报复、整人!

田副书记又笑了笑,噢,是你说的这种情况吗?不等潘广播回答,又说,你写个书面材料吧,我们研究一下。

潘广播喜出望外,紧紧握着田副书记的手,感动地一连说了几遍,谢谢田副书记。

潘广播出门时,田副书记握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小李又下乡演出了吗?我和我媳妇都喜欢听她唱的拉魂腔。她没告诉你吧,我媳妇已经认她干闺女。按这个辈分,你还叫我叔叔呢!

潘广播心里高兴,亲切地叫了一声:叔。

人逢喜事精神爽。潘广播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一路上轻飘飘的,不是差点儿撞着人,就是差点儿被突出路面的石头绊倒,回到家时已满头大汗。李媚一见他赶忙站起来,由于用力过猛把凳子也带倒了。他也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把李媚紧紧抱在了怀里,说,李媚你就放心地回去吧,回去让光明也放心地工作。

李媚高兴地说,光明交了你这么个朋友是他的福气。说完就要告辞。潘广播拿了个馒头,我知道留你也留不住,你就带路上吃吧。

李媚走后,潘广播回头找李琴琴,见李琴琴拉着被子蒙着头,身子一抽一抽地在哭。他现在气也消了,心情也好了,反倒觉着对不住李琴琴,干咳了两声,笑了两声,拿了条湿毛巾,坐在床沿去掀被子。李琴琴手脚并用,死死地抱着被角,最后又用牙咬着。潘广播运了运气,加大了力量。李琴琴突然猛地一松手,他抱着被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没气没恼,哈哈大笑着说,好拳打不过赖戏子,我今天真正领教了!

李琴琴坐起来,生气地说,你闹吧,闹吧,你孩子要是残了伤了的可别怪我。

潘广播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欣喜若狂地抱住李琴琴,问道: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李琴琴说,今天刚拿到结果,已经两个月了。

潘广播手舞足蹈地从床上跳下来,然后又跳上去,双手抱头跪在李琴琴面前,谢谢媳妇,谢谢媳妇。我爸我妈要是听到这消息,肯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我现在就给他们写信。

李琴琴一把拉住他,问,汪光明的事怎么样了?

潘广播把见到宣传部长和田副书记的经过简单给她讲了一遍,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啦,没事啦!

李琴琴不以为然地说,没你说得那么简单。万一田副书记也帮不上忙呢?潘广播说,那我就找县委书记。反正不能让周瞎子把右派帽子给光明戴上。李琴琴说,你就不怕把自己陷进去?为了汪光明,你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潘广播亲了媳妇一口,说,我老婆孩子都要,朋友也要,真理更要。

潘广播万万没有想到,汪光明还是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那天,县里召开反右运动胜利的庆祝大会,潘广播因为要搞新闻报道,所以座位被安排在前边的第三排。田副书记在会上宣读右派分子名单时,他听得非常认真。田副书记念到园林场汪光明的名字时,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脑子出现了幻觉,就向旁边的一个同事打听,哎,园林场的右派是谁?那个同事反问,园林场的右派四五个,你能都记下来?他问,有没有姓汪的?同事说,汪光明吧?大名鼎鼎的园艺师。有他,在园林场右派里排第一名。说完了笑笑。事不关己,不笑白不笑。

仿佛晴空中一個震天动地的炸雷在潘广播耳边响起,他觉得脑袋一下子胀大了,眼前一道道金花霹雳般闪跃。他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要喊出声,坐在主席台上的宣传部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全场挥了挥手,严厉地说,都老老实实坐好了,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你们把屁股后边的大门给我关紧了。

坐在潘广播旁边的那位同事也用力拉了他一下,低声说,宣传口是重灾区,你别再惹是生非让大家的日子不好过。

潘广播怏怏地坐下了。从那刻起一直到会议结束,他的脑袋不停地响,主席台上的人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记得全场高呼口号时,旁边那个同事抬着他的胳膊机械地举了举。

一散会,潘广播就被宣传部长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小潘潘广播你个狗日的胆大包天啊?你知道老子如果不及时阻止你会是什么后果吗?你要栽跟头,犯错误,整个宣传部甚至宣传系统都得受你牵连,重新再搞一次运动一次清查,不知又要有多少同志和汪光明一样戴上右派的帽子。宣传工作还搞不搞了?你一个聪明人,怎么混蛋了呢?

潘广播既委屈,又不服地说,我给田副书记的材料上写得十分清楚,汪光明离右派远了去了。可田副书记……

宣传部长拍了桌子,潘广播你给我住嘴。接着又把他骂了一通。

宣传部长骂累了,挥手赶他出去,滚回你办公室好好给我反省。

潘广播回到办公室,心情沉闷,思想也波动,就去找宣传部长请假,说,我想请两天假。

宣传部长深思了一会儿,说,你是去看汪光明是吧?这我不反对。不过你给我听好了,记住了,老子派你去园林场,是采访报道那儿的反右斗争经验。你懂吗?

潘广播明白部长的用心。部长是部队转业的政工干部,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常常心口不一,但骨子里是正义正直的。他使劲儿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潘广播临出门时,宣传部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茶叶,说,给小汪带上,这是绿茶,能消火。

潘广播没有回家和李琴琴告别,径直去了园林场。他一头扎进解场长的办公室。解场长正在看报纸,上下打量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潘广播,说,我就猜到你小子会来。

潘广播夺过解场长手中的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呛得连续咳嗽几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直截了当地问:解场长你们给汪光明戴了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子,他以后怎么工作?

解场长从台历上撕下一页纸,捏了一把烟叶放上,熟练地卷了一支烟,递给潘广播,又帮他点着火,平静地说,他过去怎么工作现在还怎么工作。我已经给他说过了,你汪光明要是这点打击就倒下,你就不是共产党员,你就他妈的是真右派。

潘广播说,右派分子的帽子多沉啊!你没戴你不知道……

解场长打断他的话,说,老子当年还是地主羔子呢,不照样打鬼子,干革命,加入共产党。在我这儿,只要他老老实实给共产党做事,我不会把他当右派对待。我已经给周瞎子那个狗日的打过招呼,从现在起汪光明和他的技术队归老子我直接领导。

潘广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与解场长告辞后,潘广播直奔苗圃区。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汪光明。汪光明裤脚卷过膝盖,两腿叉开成八字站在地墒沟里挖稀泥。潘广播看见豆大的汗珠子从汪光明脸上掉下来。他二话没说,放下自行车,三下五除二脱掉鞋子,卷起裤脚下到地墒沟里,抄起铁锨和汪光明并肩挖起稀泥来。汪光明冲他笑了笑,说,地墒沟不能淤塞,就像人的血管不能堵塞一样。说着,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递给他,嘱咐说,你的手嫩,用这毛巾把铁锨包起来,不磨手!潘广播不服气地说,你别隔着门缝看人,我手上的茧子不比你少。说着,伸出手让汪光明看,怎么着,比比?汪光明说,比就比,咱比真格的。你一沟我一沟,看谁先到头,而且保证质量。

两个人果然就现场比起来。潘广播好歹在农村长大,离家上大学前每逢寒暑假和星期天都下地干活,加上力气也比汪光明大,很快就把汪光明甩开几米远。他得意洋洋地冲着汪光明说,光明你服不服?汪光明抹了把汗说,不服,就你这两下子?潘广播说,我今天就得让你口服心服。说着,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刚要弯腰,突然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飞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脸一身,眼睫毛上也挂了几滴,想擦又怕揉进眼里。他凭经验察觉出是有人朝地墒沟里扔石头,正要发火,一个粗大的嗓音响起,小潘你存心害我的秀才是不?你要把小汪累趴下,我上哪儿再找这样好的技术员,现生一个也来不及。

潘广播听出是解场长,忙赔礼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您老人家想得那么远。

解场长又批评汪光明:你这个汪光明同志呀,我说你什么呢?这个,这个我早讲过,你是姓汪的揍出来的,姓汪,可你还有个大姓,姓党。党的宝贝嘛!你要是把自己弄病了累垮了,党找我要人,我老解可没孙猴子七十二变的本事,能变出个汪光明来。

他的话把潘广播和汪光明都逗笑了。

解场长告诉汪光明,场里准备开批判右派的大会。你汪光明老老实实给我去开会。让你站你就站,让你坐你就坐,说你骂你,你都给我忍着。就一条,你不能下跪。

潘广播见汪光明低着头,情绪有点低落,小心地问,老场长啊,这会能不能不开?

解场长张口就骂,他妈拉个巴子周瞎子一心想着当先进,非得要扛杆子红旗回来……又说,给你戴帽子、开批判会他当家,其他的老子当家。你戴啥颜色的帽子,在老子眼里你还是你。我给你说三条,工资一分不少,商品粮一两不少,其他待遇一条不变。但老子也有一条要求,工作你一天也不能给我耽搁!

潘广播心里一阵感动。他发现汪光明的眼睛已经潮湿了。

第二天上午,园林场批判右派的大会果然召开了。汪光明的右派是县里定的,在全场算最大的右派,第一个被批判。上台发言的人是周瞎子指定的革命职工代表,拿着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念。批判汪光明的是他的部下、技术科一个年轻技术员。他一上来就用了两句当时流行的经典句子:革命形势无限好,右派分子无处逃。解场长当即板起脸,妈拉个巴子,睁着眼睛说瞎话,都站在这儿呢,往哪儿逃,逃回娘肚子里?他的话惹得会场上一阵哄堂大笑。主持会议的周瞎子气得冲解场长翻白眼,没敢发作。毕竟解场长是他当通信员时的区长,更要命的还是他的亲娘舅。

接下来,那个技术员就结合实际批判。这会儿他脱稿了。他说,汪光明对革命同志缺乏阶级感情。刚建园那会儿,我们顶着炎炎烈日在沙地里跑来跑去,他一天才让我们喝一口水,宁愿把水浇果树苗也不让我们喝够……台下有人嚷,一开始大家不都很艰苦。解场长有时一天连一口水也不喝,几天没一泡尿呢!那个技术员接着又举了个例子:汪光明给职工上技术辅导课、讲到剪枝时说,一棵果树形同一个社会,社会上的不良因素要及时清除,果树没有用的枝条要及时修剪掉。这话是别有用心。台下又有人喊,你他娘的这技术员是冒充的吧,果树整形、修剪的常识都不懂啊!不知谁带头,台下的人们鼓起倒掌来,会场上一时乱哄哄的。周瞎子急了,挥着手喊,下一个,下一个。批判汪光明等于闹了个笑话就结束了。

会议一散,汪光明就赶到果区指导工人剪枝。潘广播也跟了过去。那些工人对汪光明仍然十分尊重,张口闭口汪技术员、汪老师。汪光明也丝毫没有情绪、没有泄劲,这让潘广播心里感到踏实,同时又感到放心。汪光明告诉他,经过整形、修枝,明年果树的产量会大幅提高。

回到县里,潘广播写了一篇通讯稿,题目是《反右斗争结出伟大硕果》。这一回,他挖空心思,或者说昧着良心编了几个细节写周瞎子,说他如何如何对右派分子进行帮教,促使汪光明思想快速转变到人民的立场上来云云……

第二年果子成熟时,产量果然比去年有了大幅提高。汪光明引进的新品种也都获得了丰收,加上之前和之后潘广播几篇精心设计的文章,他作为被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右派帽子也摘了。周瞎子因为教育、改造右派分子有功,被提拔为县农林局政工部门负责人,离开了园林场。据说周瞎子的提拔解场长做了很多工作。潘广播和汪光明心里明白,解场长这样做其实是想把周瞎子弄走。解场长私下说过,一块坏肉臭满锅,这种孬熊还是别留下了。

周瞎子走后,园林场没有人带着折腾了,所以平稳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汪光明很开心,每次去县里开会,都要抽个空儿到潘广播的办公室坐一会儿聊上几句。人的心情好,精神自然也好,用李琴琴的话说,汪光明走路时腰杆子都挺得像旗杆。

不久,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打破了这种平稳,让汪光明再次经历了一劫。

一天,已经担任县委宣传部新闻科长的潘广播,正在给一家工厂的通讯员学习班上辅导课,部里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让他回去。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一路上过大街穿小巷子,看到的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有的老太太一手拿着炒菜用的铁锅,一手举着写着“大跃进万岁”的小红旗,抹着眼泪一步一挪地向收废铁的地方走去。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拿着各自从家里拿来的铁铲、铁勺、铁簸箕,唱着歌曲走向集结点……他心里感慨万端,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把帽檐拉得很低,埋着头骑车。可是喧天的锣鼓还是扎得他耳朵疼,他从书包里掏出当年刘小头送他的兔皮护耳带上。护耳上的兔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兔皮泛着可疑的亮光。突然,他的脖子被绳子勒了一下,车子倒在地上,摔了个人仰马翻。原来巷子里有居民晒衣服拉起的绳子,正勒在他的脖子上。好在他骑得慢。

心情沮丧的潘广播回到部里,还没来得及喝口白开水,部长就直接到他办公室里找他了。部长神情严峻,烟抽得很猛,潘广播,你小子马上给我去园林场。汪光明又惹麻烦了。

怎么,他怎么了?潘广播急了,是不是政治问题?他知道一旦沾上政治问题,谁也没有办法帮上忙。

部长说,我也说不清楚。解主任打长途电话过来找你,你不在,又找我,就说一句汪光明惹麻烦了。

潘广播拔脚就跑,到了院子里推着自行车边跑边翻身上车,一下子坐在大杠上,硌着了裤裆里的家伙,痛得直龇牙。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复地想着汪光明,嘴上念叨着汪光明。汪光明你小子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得等着我,我过去了帮你扛,总比你一个人扛着省力。

汪光明果然又是犯了政治错误,而且整他的还是周瞎子。

周瞎子是园林系统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大炼钢铁需要煤炭,而煤炭当时十分短缺,周瞎子想争全县第一,挖空心思想着怎样超额完成指标。他一琢磨,园林场的果树伐了不是可以烧炼铁炉吗?只要炉子冒烟着火,火苗冲天,那就是成绩,至于能不能炼出钢铁是下一步的事。于是,他亲自押着三辆大卡车到了园林场,要砍伐果树,而且都是些开始结果的大果树。汪光明一听急了,朝车前头一站,指着周瞎子怒斥道:你知道这样做是什么行为吗?败家子,搞破坏!

周瞎子没想到汪光明会站出来反对。他心里想,这个臭右派刚摘帽就那么猖狂,真不识好歹。他跳下车,一把扯着汪光明的衣领,摔了他一个跟头。汪光明你小子敢和三面红旗唱反调,信不信我给你戴顶反革命的帽子?

汪光明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你要是砍果树就先把我的头割下来。

周瞎子呸了一声,你的头值钱吗?不值钱!别说能炼成一块钢一块铁,就连一块玻璃球也炼不成。砍树!

周瞎子的人围上来,汪光明抱着果树,要砍就连我一起砍。

这时,园林场的人越围越多,把周瞎子一行围得水泄不通。人一多,嘴上就乱了:周瞎子,你不知道这些果树是怎么从沙土地里长出来的吗?你又不是真瞎子!哪个老师还是哪本书上教你的树枝能炼出钢铁?到头来你毁了园林场,还白忙活。你周瞎子真是个瞎熊,长着眼睛干啥用的?不如抠了扔脚下踩泡泡还能弄点儿响动……

周瞎子急了,漫无目标地叫着:老解,老解,你躲哪儿去了?来看看你园林场人的觉悟吧,全他妈的让右派汪光明给带坏了。

解主任其实就在园里。他给县委宣传部长打完电话,就躲到林區去了。你周瞎子能耐再大,总不能没经过我这个场领导同意就动家伙吧?他之所以打电话搬潘广播过来,是觉得潘广播在周瞎子和汪光明两边都能说上话。新闻科长就是搞新闻报道的,你周瞎子一个部门的股长级干部还敢不给他面子?汪光明和潘广播是一个铺上睡过的亲兄弟,亲兄弟的话他能不信?

果然让解主任摸准了脉。潘广播气喘吁吁地朝中间一站,周瞎子和汪光明刚才还像斗架的公鸡,立马就不再争吵了。不吵是不吵,却争先恐后地说起了理。潘广播等两人说完了,说累了,一个个喘着粗气,嘴角冒沫时,才严肃地说,走,到场办处理。说完,他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走了。

场部的门开着。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三人要到场部来,桌子上摆放着三杯白开水。潘广播端起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唇,对周瞎子说,老周,你有县里的批条吗?

周瞎子摇头,啥,啥批条?我砍树是为了大炼钢铁,又不是领粮食补助,还要谁批条子?

潘广播说,当然要有批条。你在园林场当过领导难道不清楚?他故意把领导两个字说得很重,让周瞎子心里得意。接着又说,树一出土就是国家财产,别说砍一棵了,就是折断根枝条也是破坏国家财产,要承担责任的。没人批条子,责任你承担啊?

周瞎子似信非信,直挠头皮。他在园林场工作几年,根本就没有学过这方面的文件。要是说不清楚吧,那等于承认自己无知,或者说不称职;要说清楚吧,自己的确没见过这样的文件。周边农村有村民夜里来偷伐果树当柴烧,被园林场抓住送到派出所,后来判了刑的事他是知道的。潘广播猜透他的心思,转过脸批评汪光明,光明你也不对。不管怎么说老周过去是你的直接领导,现在是你的上级部门领导。你可以给他汇报政策,不应当争吵。要我看,今天是你的错。说着,他朝汪光明挤巴几下眼皮。汪光明心领神会,马上向周瞎子检讨。只要不砍他的树,让他当孙子都行。

周瞎子嗯啊着没有正面回应。他不甘心白跑一趟。过了一会儿,他问潘广播:那你说我这个系统大炼钢铁的任务怎么完成?

潘广播还真让周瞎子给问住了。他知道这次大炼钢铁,各个部门都有任务,完不成任务要追究政治责任。面对咄咄逼人的周瞎子,他一时找不到回答的词语,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汪光明在一旁接上说,我们场这些天从各个单位各家各户收集了一些铜铁,你拉回去往上一缴不就充任务了吗?

周瞎子一听喜出望外,忙问:有多少?

潘广播说,不在多少,而在有没有。你农林系统是个大系统,下属几十家单位,一个单位收一点,不就够你上缴任务了。

周瞎子笑了,也对!也对!

周瞎子走后,潘广播和汪光明同时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汪光明说,广播你也会搞政治了。潘广播说,时势造英雄,我这是学政治用政治,立竿见影。

李媚是在潘广播走后才知道场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不安地对汪光明说,周瞎子不是让你和广播糊弄的人。他不定那天还会找你麻烦。你小心点。

两个月后,潘广播被县委宣传部安排到省里一个培训班学习。两个月的学习结束后,他被留在了省委宣传部。后来他才知道,周瞎子回到县里,到田副书记那里告了他一状。田副书记把宣传部长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你宣传部怎么能留这种人呢?撸了,给我一撸到底!宣传部长对潘广播很关心,琢磨着用什么招儿既能保护潘广播,又能应付田副书记。恰好省委宣传部通知县里派一个人参加新闻培训班,于是就把名额给了潘广播。事大事小,一走就了,田副书记也没往下追究。

潘广播回来办关系和搬家的时候,专程到园林场向汪光明辞行。两人把园林场的林区走了个遍。临别,他对汪光明说,光明,要是比起作品来,你的成就比我大得多,你看看这片绿洲。他们极目四顾,满眼绿色伸向天边,已经看不到边际。潘广播说,有一天就算你死了,你的这片作品也会绿荫永在,造福子孙。

汪光明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哈哈。虽说汪光明笑着,但潘广播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的泪光。他狠狠地擂了汪光明一拳,汪光明没躲,反而紧紧抱住了他。

潘广播到省里工作后,每月都给汪光明写信,信中都要问到果树生长的情况,收获的情况。汪光明不但在信中给他讲,还拍些照片寄给他。每年果子下来,汪光明还自掏腰包买上一些托人给潘广播捎去或者寄去。潘广播挑最大个的拿到办公室让同事分享,来,来,故道园林场的苹果,个大味美……时间长了,办公室的同事都知道本省遥远的黄河故道里,有一个仙境般的园林场,园林场里,有一个英雄般的总技术员,叫汪光明。

潘、汪两家也始终保持着联系。有几年,潘广播的大儿子潘国光放暑假,潘广播都把他送到园林场过上一段,让他好好向汪伯伯学习怎样做人,怎样爱国家爱集体爱事业。潘广播这样做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潘国光小学三年级的寒假在园林场过了几周,回去后在潘广播的指导下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剪枝》,写的是他跟着汪光明给果树剪枝。文中说,汪伯伯手里拿着从树上剪下来的枝条告诉我,树和人一样需要栽培。剪去这些妨碍全面发展的枝条,等于帮人消除了身上的毛病,更利于健康成长。听了伯伯的话,我想了很多很多……这篇作文在省少年报上发表后,还引起了反响。

有一点潘国光没在作文里写出来,却让潘广播很是感慨。潘国光告诉他,汪光明经常坐在果树下,望着果树枝头的苹果,默默地念叨,广播啊,你该回来看看了吧。

潘广播每听到这里,眼睛就会湿润。他在一次给汪光明的信中说,想你老朋友,想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洲,想那些挂满红苹果的果树,想得我心疼啊!

一晃就到了80年代初。汪光明的女儿汪林林带着孩子去省城治疗眼睛,临行前汪光明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去看潘叔叔。女儿回来后跟汪光明说,人家都说潘叔叔是大老右,年轻时候右,现在还右,不打算重用他。

汪光明生气地说,他左也是你潘叔,右也是你潘叔。女儿说,爸,您这写对联呢?我给加上个横批吧:反正是你叔。

不久,潘广播出任省报总编辑。他在省报上经常发表探讨改革开放的理论文章,名气越来越大。汪光明每次看到他的文章都爱不释手,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拿给场党委解书记和妻子李媚看。李媚有一次忍不住说,你还记得有这个老朋友,人家广播说不定早把你给忘九万八千里了。他立刻急了,瞪大眼睛反驳,不会。

不久,潘广播的工作调整,当上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文章渐渐少起来。这时的汪光明头上所有的“帽子”都摘了,当上了园林场场长。他带着新老技术员分批分期地对全场的果树进行了一次更新,从原有的不到10个品种增加到了50多个品种。他的一些关于果树培育的论文也不断在省和全国性杂志上发表、获奖。有一次潘广播在电话里妒嫉地说,我潘广播从此无文章,你汪光明倒成了学术大明星!

汪光明嘿嘿地笑,广播,你……

潘广播说,老朋友了,有什么话直说。

汪光明还是笑,也没啥事,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园林场看看。咱有20年没见了吧?

潘广播说,可不是,都半辈子了,见面也许认不出来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潘广播先开口,问,光明,现在有多少棵树?

汪光明得意地说,我这儿有八万大军!

潘广播高兴地叫道,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这片绿洲越来越大了。

不久就到了五一国际劳动节,汪光明到省里参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他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提前给老朋友潘广播打了个长途电话,万万没有想到潘广播会亲自到火车站接他。

光明!

广播!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直到站台上的人都走完了,潘国光喊了一句,爸,该走了。潘广播才松开手。他看见汪光明泪流满面。汪光明也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一直站在旁边抹着眼泪的李媚笑了,瞧你们俩,都半百的人了还疯疯癫癫的,不怕孩子笑话。

潘广播和潘国光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来接汪光明夫妇。一上车,他问:怎么就你们老两口来,不把孩子也带来看看?

李媚说,这还死活不让我跟着来。要不是解书记再三坚持,说你老小子病病殃殃,没人陪我不放心。要么让李媚跟你去,要么我再派个护士,你自己挑吧。他这才答应。答应了也不是为我,是想给场里省钱。来一个护士,得开两间房,我是她媳妇可以同住一室。

潘广播摆摆手,说,你们吃住行我全包了,不用园林场花钱。

潘广播上午要参加省委常委会,安排潘国光陪老朋友夫妻俩在省城到处转一转。他看了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我请你们去吃省城的名小吃吧。

一个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在地摊上吃饭。汪光明一方面非常感激,一方面非常感动,看来老朋友官居高位,本色没变啊!一天里,他不时在李媚面前念叨,广播是个好官,是个好官!

当天晚饭后,李媚对汪光明说去潘广播家看看李琴琴。两口子到了潘家,李琴琴和儿子潘国光,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忙着整理东西,有十几个打好的包放在客厅里。李琴琴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该请你们到家里住在家里吃饭,可家里太乱,不好意思。

李媚问:你们要搬家呀?

李琴琴这才告诉汪光明夫妻,我们家老潘进常委了,当宣传部长,省直机关事务管理局让搬到常委楼去……

李媚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好事。

汪光明也为老朋友的进步感到高兴,但他不表现在脸上,问起潘广播的健康来。他说,今天见广播,好像比过去瘦多了。李琴琴激动地说,他呀,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好像那身体根本不属于他,是他租来的。每天晚上十点前,家里别想见他的影子,礼拜天也不在家呆着。经过“文革”的人,有几个还像他那样大公无私,舍着命地干……

李媚说,老汪和他都是一样子的人,好像这辈子欠着工作的债还不清。

潘国光在一旁嘲讽地说,我爸和我大伯越活越糊涂了。

又坐了一会儿,双方的话越来越少,汪光明就拉着李媚告辞了。路上,李媚念叨了一句,光明,我怎么觉得琴琴和国光有点生……

汪光明没吱声。

晚上11点,潘广播找到汪光明住的招待所来了。他说,百废待举,常委会刚散,又说不影响李媚休息,硬拉着汪光明一起到大街上转转。他感慨地说,还是在咱园林场的白杨大道上散步舒心。

汪光明告诉潘广播,园林场正在为果区要不要承包到职工个人举棋不定。解书记马上要退休了,想求稳。

潘广播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说,咱们都是过来人,都知道不做事最稳,你要是不做事,故道上能有那一片绿洲吗?这些年风风雨雨,你告诉我,你后悔过吗?

汪光明看看潘广播,潘广播两眼正紧紧地盯着他。汪光明说,我后悔不后悔你还不知道?

潘广播固执地说,我要你自己说。

汪光明说,20年前,你调到省城时说过,有一天就算我死了,我的这片作品也会绿荫永在,造福子孙。这句话我记了20年。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事,就是种树。我最骄傲的就是和工人们一起,种了几万亩树,就算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后悔。

潘广播一拳打在汪光明胸口,我就知道。承包了,工人积极性高了,树就管理得更好,那你还犹豫什么!

汪光明激动起来,拉着潘广播就走:我回去就动手。走,喝酒去!

潘广播说,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喝酒去?

汪光明说,你敢不敢吧?

潘广播说,谁怕谁呀!

两人在路边的馄饨摊旁喝了半夜。

汪光明着急,第二天一散会就往回赶。李媚提醒他,广播和琴琴说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你这一走……

汪光明说,往后吃饭的时间多着呢,我的大事不能耽误。

李媚说,你有什么大事?

汪光明说,包树呀!果树承包。

李媚说,你就不能安生点,小心再打你一次右派!

汪光明回到园林场就向解书记汇报了在省里见潘广播,以及潘广播关于支持园林场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意见。解书记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是场长,你带头干吧,出了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园林场很快实行了联产承包,不但没有出现解书记担心的人心不稳,生产受影响的事情,相反第二年产量大幅提高,职工收入也水涨船高。潘广播知道后,安排省报记者专程到园林场采访,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永不消逝的绿洲》。潘广播亲自给这篇长篇通讯写了一千多字的按语,称赞园林场人给了黄河故道第二次生命。他还给汪光明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在电话中高兴地说,光明啊,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吧!

汪光明放下电话很长时间才想起,潘广播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给他写过信。不过他对此表示理解。省委常委,副省部级,多少事情要做啊?他知道黄河故道那片绿洲是他的,也是潘广播的,他不是一个人种树,而是在和潘广播两人一起营造理想中的绿洲。

汪光明似乎迎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春,绿洲上,果树的品种越来越多,产量越来越高,但他和潘广播的联系却越来越少。汪光明一点都不在意,潘广播在他心里,他也在潘广播心里。

光明,这阵子电视里没见广播,他是不是也退休了?有一天,李媚问汪光明。

汪光明正在校对他的一本新书。这是一本介绍果树栽培的书,第一版是在90年代初期。那时候,黄河故道上承包责任田的农民一窝蜂地种果树,刮起了一场果树大跃进的风。潘广播的小学同学刘小头就是第一拨种树的农民。县领导找到汪光明,请他写一本果树方面的树。开始是作为内部资料,内部印刷,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远,一家科普出版社找上门来,和他签订了出版合同。第一版发行十几万册。此后,接连再版了好几次。有一天刘小头找上门来,跟汪光明说他书上的方法不好使了。汪光明心里十分清楚为什么不好使,他亲自跑到刘小头的果园里,当面指导。他对已升任出版社副社长、当年的责任编辑说,土地、土壤、肥料、工时投入、气候等等,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本书的内容有些不适应了,你们等我改改再出吧!这样,一等就等到他退了休。出版社催他交稿,他说再等等。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走遍了黄河故道上大大小小300多家果园。有熟人的,他以老朋友的身份去;没有熟人的,他以买树苗、买苹果的身份出现,有时候还以打工者身份工作一个月。他敏锐地发现,种果树的越来越浮躁,恨不得当年种树当年结果,一只苹果能换成金蛋子,在管理上,技术上的投入越来越少。果树的成长普遍面临催生的问题。好多好多个晚上,他坐在果树下,想着想着就流了泪。有时候半夜爬起来,他坐在灯下改书稿,一改就到天亮。李媚不止一次劝他,老汪你就省省心吧。现在这社会,人都浮躁,为了挣钱啥也不顾。你就是写出来,也没有几个人照你的做。

今天听了李媚的话,汪光明愣了一下,说,你也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都满头雪花了。广播和我同年的,到休息年纪了。

李媚说,人家官大的和你官小的不一样。你没听人家说,老干部你别怕,不进政协进人大;老干部不用愁,协会让你干到头。广播他到了退休年纪还可以到人大、政协干几年,再不就是到哪个半官半民的学会、协会当个会长、顾问,能干到70岁呢。

汪光明说,我怎么听着你像是抱怨?

李媚说,存在决定意识,广播到省城都半辈子了,官都做到天上了,人家天地大着呢。

汪光明沉吟半晌,走向卫生间。李媚的一句“存在决定意识”让他一下子心生愧疚,他突然想起,李媚是学政治的,但为了他种树的所谓事业,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跑到了兔子不拉屎的黄河故道,一干就是一辈子。事业丢了,人也老了,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

汪光明端来一盆热水,不声不响地拉过李媚的脚摁到水盆里。李媚惊呆了,干吗呀光明?光明,光明,这是干吗呀?汪光明不吭声,固执地揉搓着李媚那双苍老的脚。李媚俯下身来,把汪光明的头揽在自己胸前。

躺在床上时,李媚又提到了潘广播。她说,前些天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广播现在是什么球协会的副会长。我还纳闷,广播年轻时没见他有打球的习惯。每回咱场里办篮球赛,他都是在场外给你加油……

汪光明没吱声,专注地看着窗外泻进来的水一样的月光。他知道李媚说的那种球是高尔夫球。他也知道,潘广播是省高尔夫球协会的副会长。

清明节前,在城里做房地产发了家的周瞎子的孙子、外号周歪脖子的来园林场给周瞎子扫墓,走的时候对随行的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子在咱方圆几百里找了好久,想找个地方建个高尔夫球场,怎么就没想到园林场呢?!这里有树有草,有沟有河,天生就是当高尔夫球场用的!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有人把话带给了场领导。现任园林场管委会主任是老解主任的孙子解密。解密说这对咱园林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頭种苹果有啥出息。好年头卖上好价钱能填饱肚子,不好的年头放烂了也卖不出去。毕竟都是园林场的后代,过去没联系不等于联系不上。解密很快就同周歪脖子联系上了,说是欢迎他回园林场投资。不久,周歪脖子带着一帮子老板,开着二十多辆豪华车浩浩浩荡荡地来到园林场。他们在果区转了一天。晚上,解密设宴招待,把汪光明也叫上了。一来健在的老人中他退休前的职位最高,二来解家和汪家是老关系,汪光明的女儿汪林林嫁给了老解主任的儿子,现在都在省城工作,论辈分是解密的婶子。

周歪脖子没等解密介绍,上前就把汪光明抱了起来,汪爷爷啊,你老人家怎么越活越年轻了?给小的们介绍介绍你的养生经验。

李媚在一旁说,他的经验就一条:玩命!

宴会一开始,解密致欢迎词。这小子从小有点儿结巴,念稿子时断时续。周总,周大老板这次来咱们园林场考、考、考察、是、是、是咱们园林场的光荣。周、周老板看上了咱,咱这地方,打算投资十个亿搞、搞、搞开发……

周歪脖子和他爷爷周瞎子一样是个急性子,喜欢干脆利落。他站起来,抢过解密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我爷爷在这块土地上战斗过,死后还埋在了这里。我爸爸从小在这儿长大,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园林场的第一代大学生。我本人小时候也经常到这里来。所以我们周家几代人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感情。我和我的合作伙伴都看上了这里,打算投资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解密喝了一声:好!接着带头鼓掌。掌声还没落,一位老职工问道:建球场是不是要毁果树果林?

周歪脖子看了那个老职工一眼,点点头说,也不是全毁,有的果区还保留。高尔夫球场需要难度,一马平川的球场是足球场。

哈哈哈哈……周歪脖子带的人中有人夸张地笑,谁都听得出是嘲笑那个老职工土,不懂高尔夫艺术。解密觉得没面子,训斥那个老职工说,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让你带嘴来是喝酒吃饭的。

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解密看了一眼汪光明,示意让他表个态度。汪光明还没弄清楚事情的缘由,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啃鸡块。李媚用胳膊肘儿轻轻捣了他一下。他白了李媚一眼,又低着头啃鸡块了。解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对大伙说,咱这园林场是老、老、老果园了,一半以上的果树、树、树、树龄超过我的年龄,我、我喊爹都不为过。关键的关键的关键,黄河故道上果园太多,太多,不挣钱。平了种庄稼吧,于、于、于心不忍。让果树不长苹果长金蛋蛋吧,那、那、那是白日做梦。周老板给咱指的是、是、是一条致富路。

汪光明忍不住了,直言道:解主任,咱这不仅是果园,是绿地、绿洲,是有生态意义的黄河故道防护林……

解密没等他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汪、汪、汪爷爷,你这话算说对了。要不是绿地,不是生态好,人家还不会来搞球场呢!

周歪脖子一拍桌子,就这么回事。

咱这场里两千多职工,还有家属,往后吃什么?有人问。

解密说,可以给球场打工。球场有餐厅,需要服、服、服务员;有商店,也需要服、服、服务员,还有保安,球童,按摩……安、安、安排个百十来人没问题。其他人嘛,周老板会给一笔征地补偿费和安置费,可以另谋职业。

场面又冷清了一会儿。园林场参加宴会的老人大都做过中层干部,如区队长、支部书记,又都是在园林场长大的,对园林场的感情像汪光明一样深厚。一听说建球场要毁果树果林,一下子都接受不了。他们把目光都聚集在汪光明的身上,希望他能表个态度。汪光明沉吟了一会儿,问周歪脖子:你们真看上了这地方?

周歪脖子点点头说,嗯。

汪光明又问解密:真打算把果园给卖了?

解密未置可否,咧着嘴笑了笑。

汪光明起身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大事,大事啊!

汪光明之所以没有明确表态,是因为心里没有底。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需要占地多少,会不会大面积毁林,这一片绿洲还能不能保住,职工的收入有没有保障……回到家里他就打开电脑,在百度搜索中输入高尔夫三个字,没想到看到了潘广播的名字。潘广播的名字是出现在高尔夫相关的新闻中,有一条新闻说他参加全省老干部高尔夫球赛,以70杆的成绩获了第一名。汪光明压根儿就不懂高尔夫,更不懂这球为什么还要用多少杆计算成绩。他心想,广播都参加这种活动,肯定是有益的、健康的。

没想到,周歪脖子第一天开工就差点闹出了人命。十几台推土机一字儿排开,随着轰轰隆隆的巨响,一棵棵、一片片果树来不及挣扎一下就被碾得粉身碎骨。数百名果农像失去亲人一样号啕大哭,一拥而上挡在推土机前。

施工队的头儿给周歪脖子打电话,报告了现场情况。周歪脖子把电话打到解密那儿,发了一通火:解密我操你个大爷。我钱给你了,你答应让我开工,可果农又挡着拦着,你啥意思?

解密解释说,我不、不、不知道有人闹事。周总,你、你、你千万别生气。我马上就到工地去。

那天,汪光明和解密同时到的现场。汪光明一眼就看见解密从一辆崭新的奥迪A6车上下来,身上的风衣也是新的,就连眼镜也换成了金边镜架。他一下车就冲着果农吼:谁他妈带的头?让我查、查、查出来,非弄你个家破人亡不、不、不可!

汪光明看着眼前被毁掉的果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捡起几棵已经泛绿的树枝紧紧抱在怀里。

现场一片哭声。

解密走到汪光明面前,生气地说,老汪汪爷爷,你、你、你不是不、不、不反对周歪脖子征地建高,高,高尔夫球场吗?你、你、你这是啥意思?

汪光明狠狠地瞪着他,说,你们不是说不毁果树吗?看看,这是什么,都是刚结果的果树,这也是有灵性的生命啊!他边说边站起来,越说越激动,解密你听着,当年我和你爷爷在黄河故道沙土地上栽树苗时……

解密根本不打算听他往下说,粗暴地挥挥手,说,行了行了,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就、就、就忆苦思甜。你们那点事,我耳朵都听烦了。我今天给你实话实说吧。这、这、这个高尔夫球场的大股东大老板是潘国光……

汪光明耳边轰地一声响,好像晴天一声霹雳。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儿倒在地上。刚刚赶到的李媚怕他出事,连拉带推把他拖回了家。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不住地辗转反侧,对李媚说,我得找广播去,找广播去……

这些天,汪光明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要找广播去!

汪光明在省城住了三天,不要说出宾馆的门,就连房间也不敢离开,时不时地盯一眼房间里的分机电话。他期待着电话铃声响起,其实是期待老朋友潘广播“接见”自己。

他是三天前到省城来的。女儿汪林林就在省城,有家有房,让他到家里去住,他让李媚过去了,自己却坚持住在离潘广播家不远的一家快捷酒店里,而且和李媚母女约法三章,他不主动找她们,她们不要找他,以免打扰他办大事。

汪光明要办的大事是向潘广播反映园林场目前面临的问题。一是周歪脖子等人没有征地手续就占果农的地;二是毁林毁果树建高尔夫球场;三是野蛮拆迁违法拆迁……他相信潘广播听了,也会和他一样对周歪脖子和解密等人的行为愤怒,支持他和果农维护正当权益,尤其是保护那一片绿洲。他老是想着潘广播曾经给他说过的话:那是我心中的一片绿洲。

汪光明干了一辈子工作,知道反映问题的程序,他不是没去找县里市里,可是人家把他当成上访户,当成了退休后不知好歹不甘寂寞的官痴,一竿子把他推到了信访办。信访办像一个发球员,来来回回地把他踢到县里市里的不同单位。他来找潘广播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私交极深,更因为他坚信那也是潘广播的绿洲。

到了第四天,潘广播没出现,李琴琴和潘国光倒是来了。李琴琴虽然也六十出头的人,但皮肤保养得水灵灵的,不仔细观察,看不见皱纹。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雪白的珍珠,看成色就知道价格不菲。汪光明心想:李琴琴咋也一身珠光宝气啦?她一见面就惊讶地说,光明大哥,你怎么突然就老得那么快了。看看,看看,成了真正的驼背小老头了。

汪光明也没和她客气,直截了当地问:广播呢?退休了还那么忙?我来四天了他连个面也不见。

李琴琴听出他话里有怨气,拉着他的手说,人是退休了,可工作不休,光这协会那协会的会长就兼了四个。协会,协会,就靠着开会。这就是你那个老朋友的性格。他知道你来省城了,可是赶不回来接待你,就让我和国光来看看你。

汪光明无话可说了。

李琴琴说,老潘让捎话给你,让你在省城多住些日子。他过几天就回来了。说着,她向潘国光递了个眼色。潘国光心领神会,把一只皮包放在床上,汪伯伯,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潘汪两家交情深,潘国光也没少孝敬汪光明,给他买药,买衣服,买书,然后让汪光明的女儿汪林林给带回家去。这次潘国光给他的包里装的什么,他一点都不在意。汪光明让潘国光在自己对面坐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潘国光让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问,汪伯,您有啥话就说呗!

汪光明认真地问道:国光,你给我实话实说,咱们那园林场建高尔地球场的事你掺和了吗?

没等潘国光回答,李琴琴抢过话头回答:是周瞎子的孙子和老解的孙子拉着国光入股。国光还没考虑好。

汪光明大手一挥,好,好,那就别考虑,别考虑。国光你爸爸知道你妈妈知道你也知道,黄河故道过去是一片沙荒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别说种果树,就是……

李琴琴说,就是,就是,这事上一辈子忘不了,下一辈子也不会忘。不过,光明大哥你也知道,那片地方地也没劲了,果树也老化了,再说,国外的优质水果大量进口,对国内的水果市场冲击很大。咱那……

汪光明一愣,咱那怎么了?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搞改良,搞更新,种生态果树,这几年就没再用过农药。“故黄河”品牌的苹果在省城,在上海、北京都是抢手货。再说,那片绿洲不单是果树,它的生态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潘国光冷笑一声,讥讽地说,汪伯,您一车苹果能卖几个钱?你忍心让那些果农这样穷下去?

汪光明目瞪口呆。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三个人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几十年来,两家人从未这样说过话,汪光明觉得脑子里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地飞。接下来,李琴琴和潘国光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李琴琴和潘国光走后,他就坐在床沿上发愣,一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才赶忙扑过身子去接,张口就喊:广播,我是光明,我等你四天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汪林林的声音,爸,我是林林。我妈她病了。

汪光明问:啥时病的?

汪林林说,就是你们来的第二天。

汪光明又问:啥病?

汪林林犹豫了一会儿,说,去医院检查过了,结果还没出来。我妈不让我告诉你。我想还是得给您说。

汪光明说,那就等结果出来再说吧。你妈那边检查结果出来了,我这边和你广播叔叔的事也说完了。

汪林林沉默了一会儿。临放下电话时,汪光明清晰地听见汪林林沉重地叹了一声气。

汪光明一直等到夜间11点,没有广播的消息。他准备睡觉了,才打开潘国光送的书包,一看,吓得他像触电一样,光着脚跳下床,拎着包就朝外跑,嘴里喊着:国光,国光,你给我回来,把钱拿走。

包里装着两捆钱,一捆10万,银行的封条还没揭开。王光明的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空得他浑身酥软,嗓子发麻,难受极了。潘国光在堵他的嘴,让他不要在园林场建高尔夫球场的事情上说话。他跑到楼下时,被门前的保安拦住了。保安说,大爷,你光着脚这是朝哪儿跑呀?

汪光明说,我要去找潘国光,我要去找潘国光。

保安说,那你也得穿鞋子。这样子不光不雅观,也容易扎破脚。再说,快12点了,谁家还不睡觉……

汪光明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间,望着那只装着20万元钱的书包,想着潘广播躲着不见他的原因,心再一次被掏空了。黄河故道那一片绿洲就像是他的孩子,现在有人要在他的孩子身上动刀,把他毁掉,而这个动刀毁掉他孩子的人,恰是他一辈子最亲密的朋友的儿子或者本人。他的信任一瞬间被摧垮了,他用一辈子构筑起来并坚信坚不可摧的世界垮了。汪光明想哭,可是却没有一滴泪水。

这天夜里,他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并且再也无法止住。

第二天,他去了汪林林家。李媚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要静心休养。他给潘广播写了封长信,信中恳求潘广播制止解密等人把园林场卖给周歪脖子建高尔夫球场。他说,广播呀,我记得你那句话,要保护好这片绿洲。这片绿洲要是在你心里还有位置,就请你出面制止他们……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脑子还清醒。我要争取在入土之前,把这片绿洲常绿的事办好……

他交代汪林林一定送到潘广播手里,亲自送,当面交给他。他还把包交给了汪林林,让她还给潘国光,叮嘱她说,不要让你广播叔叔知道,千万,千万。

汪林林唇边浮过一丝嘲笑。

汪光明回到园林场一个月后,收到了潘广播给他的回信。信虽然有三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除了说抱歉,解释没见他的原因,就是动员他锻炼身体,甚至还说到了打高尔夫球……这让汪光明大失所望。看完潘广播的信,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对李媚说,你说过存在决定意识。

李媚说,我说过。

汪光明想了半天,说,我还是不信,广播不会不管护这片绿洲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不信再过几天看,周歪脖子一定会停工。

一个星期过去,周歪脖子的施工没有停下的迹象;两个星期又过去了,周歪脖子那边又毁了一个果区。汪光明着急,打电话问汪林林,你是不是没去你潘叔家啊?

汪林林说,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可能没去呢?

汪光明:你是不是把我给你潘叔的信给弄丢了?

汪林林反问,爸,你闺女是那种丢三落四的人吗?

汪光明放下电话,又要给潘广播打电话,被李媚制止了。李媚说,老汪啊,你就别再费那份心了。广播肯定知道国光参与咱这高尔夫球场投资的事。

汪光明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小灯笼,问李媚:你这话啥意思?是不是说潘广播支持他们?

李媚说,其实我也不愿相信,可是明摆着这是皇帝的新衣,赞美和说破都是残忍的。

汪光明一跺脚,指着李媚吼道,你给我闭嘴!潘广播不是别人,他是潘广播!这块绿洲也是他的!

李媚不想让汪光明生大气。人生气分生大气和生小气。生大气会动肝火伤害自己。她顺着汪光明的话说,行行行,咱就信这个潘广播,你别着急,咱再等一等。

李媚早就猜到潘广播是在回避汪光明。你到省城等了人家几天,人家不见;人家隔三岔五回来看看,也没来找过你。你汪光明就是不承认。她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汪光明,潘广播在勘察阶段就来过。

大凡施工的工地都竖立着巨幅广告牌或者宣传画,上边有施工图,有领导视察的照片,有鼓动人的口号。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之是中国的一个特色。有一天,李媚从广告牌下经过,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有一张照片上的一个人很眼熟。那人站在周歪脖子和解密之间,身后还有几个人,一看就是个领导。尽管他戴着墨镜,围着围巾,半个脸被遮挡住了。但李媚还是没费劲就认出了他是潘广播。她当时一阵头晕,差点儿倒在地上。过一会儿,她镇定下来后,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汪光明。快到家时,她又改变了主意。这事不能让汪光明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气死?

潘广播不但知道潘国光在周歪脖子的黄河故道高尔夫球场有股份,还为周歪脖子他们帮过忙。

潘广播喜欢上高尔夫球是在退休之后。这之前,他对潘国光打高尔夫球很有意见,父子俩为此发生过不止一次冲突。他认为高尔夫球是一项过于奢侈的运动,是西方资本主义式的运动项目。全省建第一家高尔夫球场时,当地农民因土地被占到省城上访过。省报为此发了内参。他当时还在任上,对此项目也是不赞成的,而且在内参上写了自己的意见:这是一项在资本主义世界流行的高消费娱乐项目。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还有相当多人口处于贫困线之下的国家来说,不仅是超前消费,也不符合基本国情。况且占了那么多耕地……后来,潘国光开始打球,他对潘国光说,这是烧钱运动,花钱买健康。潘国光几次要拉他到球场转一转,对他说,我敢保证,你下三次场就会兴趣倍增,往后就会恋恋不舍!

潘广播说,你小子等着吧,我也保证你看不到那一天。

潘国光哈哈一笑。

潘国光自从喜欢上打高尔夫球,一有时间就朝球场跑。他的球友中大多是些有钱的民营企业老板。老板掏腰包请官员打球,必有其目的。潘广播三天两头告诫潘国光注意。潘國光嘴上说我是打过免疫针的。说是这样说,潘国光却把更多的同事甚至领导拉到球场上,其中还有一位潘广播敬重的老领导。

不久,潘国光辞去公职下海经商,参与到高尔夫球场的建设之中,全省后来陆续兴建的几家高尔夫球场都有他的股份。他还当选省高尔夫球协会的副秘书长。潘广播怎么也想不明白说不明白的是,遍地球场,方兴未艾,而且没有几家是土地管理部门批准的,怎么就能建起来?他问过潘国光,潘国光每次都是哈哈大笑,好像笑他不谙世事。渐渐地,潘广播明白了,政策归政策,执行起来却是另一回事。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国情!

潘广播打上高尔夫是因为一次会议,那是一个全国的研讨会。这种会多是闲会,开不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参加。会址就放在一个高尔夫球场的星级宾馆里。会议三天,有两天的议程是高尔夫球友谊赛。说白了是企业掏钱买单,请一些老领导以开会的名义来为自己开业助阵,打球只不过是一种回报。潘广播敬重的那位老领导也来了。看着那些老领导的秘书或司机从车上卸下球包,球包上写着一个个人的名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也说不出口。你老潘不喜欢不等于别人不喜欢。渐渐地,一个疑问在他脑海中形成:这高尔夫球真的就那么神奇,那么有魅力吗?

人的兴趣形成有一个过程。一开始是好奇,渐渐地就转向了尝试。潘广播敬重的那位老领导拉他去打练习场时,他踌躇了一下,跟着去了。一次、两次……散会的时候,他竟然改变了对高尔夫的看法。那么大一片广阔的草地,上边是蓝天,周围是一片片的树林,还有小河流水,空气新鲜,运动量也不大,等于是一边散步一边锻炼。虽然是老板花钱,那也是他老板自己愿意,只要不找我办什么事情谋什么私利,也不犯错误。再说了,那么多比你潘广播官大的都喜欢这项运动,你比谁觉悟高咋的?从此,潘国光拉他去打球,他不再拒绝。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主动让潘国光给他安排球场打球的事。他的球技也突飞猛进,就像所有参与运动的领导干部一样,当领导时是高手,打球时也是高手,并且比赛时名次和在职时的职务相对应。潘广播在全省老干部高尔夫球比赛中名列前三。

有一天,潘国光告诉潘广播,有人想在黄河故道园林场投资建一个高尔夫球场。他的心怦然一动,摇着头说,不行,不行!那不等于把园林场给毁了!

潘国光说,爸,一个园林场一年能生产多少水果?再说了,现在果园满山遍地,每年都生产过剩,加上国外的优质水果大量进口,果农的收入增长缓慢,就是不建高尔夫球场,也得转变生产方向。我听说有房地产商看上了那个地方。如其被房地产老板拿去建一片房子,还不如建个球场,照样保持那儿的生态。

潘广播沉默了。他知道,随着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城市建设步伐不断加快,交通状况不断改善,原来属于城市远郊的黄河故道园林场,现在已经变成近郊,周边一些居民小区已经建了起来。园林场的土地被房地产商看上不足为奇。潘国光说得不无道理,与其在那片土地上盖房子,不如建个高尔夫球场。但是,他又觉得不忍心,不甘心。他说,你光明伯伯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潘国光说,不会的。汪伯伯做人的原则我知道,只要是对当地老百姓实惠的好事,他都会支持。

潘广播说,问题就在于你怎么能证明建球场比现在的园林场更能让老百姓实惠。

潘国光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假装没有听见。

果然,这事遇到了阻力。有一天,潘国光从潘广播曾经工作过的城市打来电话,说是当地领导想请他回去看看。潘国光说,爸,那边这几年变化可大了,你要是旧地重游,恐怕很多老地方都找不到或者不认识了。

潘广播说,你小子就胡扯。我退下来之前哪年不过去开几次会!

潘国光说,你开会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有时间在那儿耽搁!我汪伯伯不就说过你三过家门而不入。

潘广播一愣,问:你去看汪伯伯了吗?

潘国光说,唉,哪有时间。我带几个投资商考察投资项目的,看地方,开会,谈判,喝酒……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老人家要是过去,我陪你去看看汪伯伯。

潘广播这回心动了。是啊,好久没见老朋友汪光明了,连他的声音都很难听到。应该去会一会,聊一聊了。他担心李琴琴不让他去。老伴,老伴,老来有伴。这几年李琴琴像个孩子一样对他越来越依恋,总是想和他多在一起呆一呆。所以,他在吃饭的时候绕着圈儿给她说,那边要开一个老同志的座谈会……李琴琴没听他说完就打断了。她说,老潘你早就该去那边看看了。我几次想劝你,又怕你一个人去不带上我。

潘广播笑了,怎么会呢!

在当地的欢迎宴会上,潘国光把周歪脖子介绍给了潘广播和当地的市领导。言谈中,潘广播听出周歪脖子和潘国光已经就在园林场建高尔夫球场达成了共识,签订了协议,但是遭到了园林场员工的反对。当地领导为了保持稳定,对这个项目态度不明朗。李琴琴没等潘广播表态就抢着发言,这些个果农吃了一辈子水果,隔着肚皮都能看见苹果皮,还没过瘾啊?她对一位市领导说,你们这里的发展为啥落后于南边几个市,还不是因为招商引资的环境不好。人家老外来咱中国,工作之余总得有个休闲娱乐的地方吧?总不能让人家大白天也泡歌厅。我敢说有个高尔夫球场,能招一批老外过来投资……

潘广播白了她一眼,心里骂:净他妈的瞎说。中国改革开放时有几家高尔夫球场?外国人不照样蜂拥而来。人家奔的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一个球场就能招一批老外来投资,老百姓家里也愿意建球场。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在表面上。虽然他退下来了,退下来了也是领导,人称老领导、老首长。领导不能轻易表态,想啥说啥,没想好就说,那还是领导吗?他眯着眼,目光盯着电视画面,精力却放在当地领导那里,想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的态度。

当地那位市领导曾经在潘广播的手下工作过,是经潘广播提拔起来的,对潘广播一直心存感激。他熟悉官场的学问,尤其熟悉潘广播的为官风格,眨了几下眼皮,哈哈笑着对李琴琴说,李大姐说得好,我们一定会认真对待。来,来,我敬你一杯!

李琴琴朝潘國光挤了挤眼。潘国光心领神会,拉着周歪脖子给那位市领导敬酒。潘广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想着是不是要去一趟园林场看汪光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没了见汪光明的底气。这之前他收到过汪光明反映解密想毁果园建球场的信,没有给予答复。假如见了面,汪光明问起此事,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吃罢饭,当地那位市领导陪潘广播转了半小时。潘广播回到房间时,李琴琴已经给他削好了苹果。李琴琴说,你尝尝这苹果,味道鲜美、纯正,水分大,营养成分多。服务员说是进口的。

潘广播有点没好气地说,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是不是有一天也把月亮给进口了?他猜得到如果自己接着李琴琴的话往下说,她一定会提在园林场建高尔夫球场的事。他吃了半块苹果,李琴琴所说的优点确实都有。他过去在园林场呆的时间多,比李琴琴有经验,从口味中体会出这种苹果没有用过农药,用现在时髦话说属于原生态。李琴琴见他不说话,又说,国外水果质地好,价格比国内还低。我从一篇新闻报道上看到过,很多果园都转型了。

李琴琴的话刚落音,服务员进来给她送牛奶。她为了向潘广播证明,问服务员:小姑娘,你们这水果是哪个国家进口的你知道不?

女服务员脱口而出回答:是俺这黄河故道园林场生产的原生态水果。俺这水果都出口,用不着进口。

李琴琴闹了个大红脸,朝女服务员粗暴地挥了挥手。

潘广播的心一阵翻腾。看来汪光明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追求,心中始终坚守着年轻时的理想。和汪光明相比,自己是不是……他决定第二天就回省城,既不插手潘国光在园林场投资建高尔夫球场的事,也不去看汪光明。第二天,市里派了一辆考斯特来接他,说是请他走一走,看一看。他说,我回省城,那边有事。李琴琴和潘国光对视了一眼,搀着他上了车。一路上,他发现这座城市的确发生了巨大变化,宽阔的街道把他记忆中的大街小巷都抹去了。他不得不感慨地说,如果我一个人回来,真的找不到要找的地方了!

然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潘国光竟然把他直接拉到了黄河故道园林场。那条曾经让他为之骄傲,为之振奋的白杨大道依然还在,一棵棵钻天杨长得又高又壮,英姿焕发,也许它们认出了他这位老朋友,哗哗哗地仿佛鼓掌向他表示欢迎。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很快,他就调整了情绪,把潘国光架在鼻子上的墨镜摘下自己戴上……

这就是后来出现在园林场高尔夫球场宣传画上的他。他就来了那一次。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来一趟对潘国光投资所产生的影响。不过,那一次他没见汪光明,甚至没提汪光明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汪光明联系过。

汪光明第二次专程到省城,仍然没见到潘广播。他在汪林林家住到第三天就因病住进了医院,在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这期间,他不时接到园林场一些老同事的来信,告诉他兴建高尔夫球场的工程热火朝天。尽管园林场的果农一次次给上边写信,到县、市和省里上访,也没有挡住。有几个果农还因“带头冲击国家机关”被刑事处理。

最让汪光明意想不到的是,刘小头专程赶到省城医院来看他。刘小头对建高尔夫球场只说了一句话,哥,蚂蚁怎么能挡得住洪水呢?认了吧。

汪光明还是把园林场职工的来信都转给了潘广播。他已经不再指望这位一辈子的朋友能做些什么了,他只是想证明一种存在,一种潘广播曾经身居其中的存在。果然,潘广播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从此再没有给他一点儿信息。

汪光明出院后,李媚和汪林林不让他再回园林场。他开始还吵还闹,渐渐地,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三天两头朝医院里跑,也就不再坚持了。最后一次住院,他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时间不长了,握着李媚的手说,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直到李媚点头,汪光明才说,我死后你一定把我送回园林场。

李媚忍不住失声痛哭。

两年后,黄河高尔夫球场建成,迎来的第一批贵客中就有潘广播。他和几位球友经过一片坡地时,陪同他的解密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坟墓说,那就是汪爷爷的墓。

潘广播看着汪光明的墓,墓前站着一个人,那是和他同样老的刘小头。刘小头也看着他,目光是完全陌生的,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潘广播突然想起了刘小头送他的那副护耳,他死活也想不起那副护耳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哪儿了。

潘广播愣了一下,眼圈红了,但是没有落下泪来。

离开球场的时候,他悄悄地对解密说,给老汪立块碑吧。他是这片绿洲的有功之人!

解密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

作者简介:
王昕朋,男,安徽萧县人,祖籍江苏铜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言实出版社总编辑。曾先后出版长篇小说《红月亮》《天下苍生》(合著)、《团支部书记》《漂二代》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报告文学集10多部。《漂二代》被列选国家对外推广图书,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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