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的普鲁斯特

2013-04-29 15:00黄荭
读书 2013年8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出版社

黄荭

上个世纪初,加斯东·伽利玛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巴黎街头偶遇,前者立刻被后者“极其温柔的目光和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神情所打动”,两人一见如故,当时马塞尔尚未在文坛出道,而加斯东已是鼎鼎有名的文学杂志社 NRF《新法兰西评论》,伽利玛出版社的前身)的掌门人。一九一三年秋,文艺男普鲁斯特找了几回伽利玛,希望把《追忆似水年华》(也译《寻找失去的时间》、《追寻逝去的时光》等,以下简称《追忆》)交由他出版,但纪德和 NRF 编辑部的审稿人很快就被两叠五百五十页厚的稿子和公爵夫人家没完没了的饭局弄得不胜其烦,于是斩钉截铁地把稿子拒了。普鲁斯特辗转了几家出版社后找到了格拉塞,后者看都没看书稿就爽快签约,因为普鲁斯特说自己埋单。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于当年十一月十四日出版,反响热烈,纪德重读之后追悔莫及,主动写信给普鲁斯特道歉:“拒绝这本书将是 NRF 所犯的最大错误,也是我这一生做过最后悔、最内疚的事。”只有伽利玛可以打友情牌来挽回败局,普鲁斯特领他的情,格拉塞也买他的账。一九一八年《追忆》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由伽利玛出版,虽然当时七十五岁高龄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哀叹“生命太短暂,而普鲁斯特太长”,这本晦涩的大部头还是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并于一九一九年获奖,裹上印着“龚古尔奖”字样的“腰带”走进了读者的视野。这是 NRF 有史以来第一次使用腰封。

《追忆》花去了普鲁斯特人生最后的十三年(一九○九——一九二二),这部未竟巨著的出版历时十四年(一九一三——一九二七),它在中国的译介更是一场漫长的时间之旅。从作家之名的引入到全译本的推出,从围绕书名的讨论延伸到普鲁斯特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时光荏苒,在个人主义大行其道的消费社会,重现的普鲁斯特带着病态的苍白面容,像一朵卡特里兰花一样缱绻暧昧,引人入梦。

普鲁斯特在中国的译介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九二三年在《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二号上刊登的一篇小文:《新死的两个法国小说家》,小文的作者是沈雁冰。关于普鲁斯特前后不搭调的介绍让人看得一头雾水,究其因其实简单:文中两位马塞尔被张冠李戴了。前半段介绍的是马塞尔·普雷沃(Marcel Prévost,1862-1941)的生平。这段半页纸的简略介绍并没有撩拨起中国读者对普鲁斯特的兴趣。一九三二年《现代》杂志第一卷第六期周起应(周扬)一篇名为《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读“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的文章中,作为资产阶级文学的代表,普鲁斯特成了洋靶子。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日和十七日,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连续刊载了曾觉之(一九○一——一九八二)为纪念普鲁斯特辞世十周年写的两万字长文《普鲁斯特评卷》,分绪论、普鲁斯特之生活、普鲁斯特之著作、结论四部分,还配了六帧作家不同时期的写真照和两帧小说手稿照。这是中国学者第一次系统介绍、分析、评论这位对于法国读者而言都嫌生活过于迤逦细致、行文过于晦涩冗长的作家。在曾觉之看来,这部“一个神经质、一个感觉很是敏感的小孩的长成史”所呈现出来的“新鲜感”既是内容的,也是形式的,甚至是精神层面的。“普鲁斯特在他的作品中,想以精微的分析力显示真正的人心,想以巧妙的艺术方法与科学合一;我们不敢说他是完全成功,但他的这种努力,他使这种努力所得的结果,我们可以说,后来的人是不能遗忘的。他实在有一种心理学,一种从前的文学没有的心理学;他将动的观念,将相对的观念,应用在人心的知识上,他发现一个内在崭新而为从前所不认识的人。这是近代的人,近代动的文明社会中的人。”触摸到心灵幽微隐秘的深处,将私底下的自我连同岁月经年的沉淀都铺陈开来,普鲁斯特寻找的是湮灭在时间长河里等待被再次激活、再次唤醒的生命体验。“我思故我在”在普鲁斯特这里成了“我回忆故我在”。曾觉之说普鲁斯特“开辟出许多法门方便后人可以再进”,也的确,一百年来,《追忆》中泛滥的内心独白和意识流就是身处物质文明被无限放大的消费社会中现代人用来安抚“存在焦虑感”最常见且行之有效的创作手法。或许是受了曾觉之这篇评传的影响,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刊登了卞之琳译的《追忆》第一卷开篇的几段文字,题为《睡眠与记忆》,译文随后收入一九三六年卞之琳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窗集》。

此后虽然偶尔有零星的介绍和译文,但普鲁斯特似乎被尘封在某个记忆的盲点。新中国对待外国文学的态度完全迎合了特定时代语境下的文化政策:以毛泽东文艺思想为纲领,以延安文学为导向,强调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随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更是大革文化命,“兴无灭资”的工农兵文化一统天下,用柳鸣九的话说是“整个思想文化领域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只存在‘一曲国际歌,八个样板戏的大统一、绝对纯的始皇式的局面”。

文学的复苏和改革开放步调一致,新的政治空气让中西方关系再度逆转,西方一改被妖魔化的阶级敌人的形象,再次以输出新文化的启蒙者的姿态步入中国。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中国再次掀起大规模的译介热潮,从古到今各种思潮和流派纷至沓来。“现代派”更是让中国文坛两眼放光,贴着“现代派”和“意识流”代表作家显著标签的普鲁斯特再度浮出水面。

也就在八十年代中期,法国掀起了出版普鲁斯特新热潮,一九八七年伽利玛推出让-伊夫·塔迪埃(Jean-Yves Tadié)主持的七星文库版《追忆》,同年弗拉马里翁出版了让·米伊(Jean Milly)的校勘版。国内译林出版社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是出于对普鲁斯特重大文学成就的崇敬,并且为了进一步发展中法文化交流,尽快填补我国外国文学翻译出版领域中一个巨大的空白,我们决定组织翻译出版《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巨著。”在译林首任社长李景端和编辑韩沪麟的大力推动下,一支由十五名国内法语译界精英组成的队伍拉起来了。“为了尽可能保持全书译文风格和体例的统一”,出版社在开译前“制定了‘校译工作的几点要求,印发了各卷的内容提要、人名地名译名表及各卷的注释;开译后又多次组织译者经验交流,相互传阅和点评部分译文。这些措施,对提高译文质量显然是有益的”。一九八九年六月,李恒基、徐继曾译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出版,收录了施康强译的安德烈·莫洛亚的序,罗大冈的代序《试论〈追忆似水年华〉》和徐继曾编译的《普鲁斯特年谱》。一九九○年六月译林社又推出桂裕芳和袁树仁译的第二卷《在少女的身旁》、潘丽珍和许渊冲译的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同年十一月推出许钧和杨松河译的第四卷《索多姆和戈摩尔》,一九九一年七月出版刘方、陆秉慧译的第六卷《女逃亡者》,一九九一年十月出版周克希、张小鲁、张寅德译的第五卷《女囚》及徐和瑾、周国强译的第七卷《重现的时光》。全译本一出就全票通过荣膺当年十一月由国家新闻出版署主办的首届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一等奖,之后一版再版,台湾买了繁体版权,网络上很快也出现了免费电子版。

在全译本的推动下,普鲁斯特的译介和研究呈现一派新气象。各种出版物都少不了普鲁斯特的身影,研究的路径也多种多样:语言学、符号学、文体学、心理分析、社会学、女性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构建大教堂般的作品的过程中,普鲁斯特成功地把《追忆》变成了一个文学记忆的空间。一九八七年漓江出版社推出袁树仁译的安德烈·莫洛亚的《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一九八九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许崇山、钟燕萍译的克洛德·莫里亚克的《普鲁斯特》;一九九○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王文融译的热奈特的《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一九九二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桂裕芳和王森译的让-伊夫·塔迪埃的《普鲁斯特和小说》、王道乾译的《驳圣伯夫》;一九九三年海天出版社推出张小鲁译的《普鲁斯特随笔集》;一九九九年山东文艺出版社推出沈志明编的《普鲁斯特》精选集,同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推出了李睿等译的《普鲁斯特论》,收录了纪德的《重读〈欢乐与时日〉》、贝克特的《普鲁斯特论》、让-弗·雷维尔的《普鲁斯特与生活》、帕塔波娃的《普鲁斯特的文体特色》等西方作家和评论家对普鲁斯特的解读。此外,两部中国学者的研究专著也颇值得关注,一本是一九九二年张寅德在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和台湾远流出版社出版的《意识流小说的先驱——普鲁斯特及其小说》,另一本是一九九九年涂卫群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鲁斯特评传》。

二○○○年以来,普鲁斯特译介最受关注的就是周克希与徐和瑾的《追忆》新译本,两人各凭一己之力,努力为中国读者还原一个更忠实原著、风格更统一的译文。周克希已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两卷,徐和瑾在译林社出了三卷。此外,二○○四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余斌译的德波顿的《普鲁斯特如何改变你的人生》;二○○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郭晓蕾译的热内·培德的《普鲁斯特之夏》,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姜宇辉译的德勒兹的《普鲁斯特与符号》;二○一一年重庆大学出版社推出蒋一民译的皮埃尔-甘的《普鲁斯特传》;二○一二年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李欣译的安娜·博凯尔和艾蒂安·克恩的《法国文人相轻史——从夏多布里昂到普鲁斯特》,人民大学出版社推出王惟芬、杨仕音译的玛丽安娜·沃尔夫的《普鲁斯特与乌贼:阅读如何改变我们的思维》。另有两部“中国制造”的学术论著出炉:钟丽茜的《诗性回忆与现代生存——普鲁斯特小说的审美意义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二○一○年版)和涂卫群的《从普鲁斯特出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一年版)。

毋庸置疑,很多先锋派作家如王蒙、格非、马原、王小波、莫言、余华、孙甘露都曾有过饕餮外国文学经典的学习阶段。普鲁斯特对他们的影响往往是和其他现代派的作家如乔伊斯、伍尔夫、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等糅合在一起的,但如果我们用心分辨,还是可以从很多个文本中找出《追忆》的基因。在王小波的小说集《黄金时代》中,有一篇就叫《似水流年》,他解释说:“普鲁斯特写了一本书,谈到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这些事看起来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这个书名怎么译,翻译家大费周章。最近的译法是‘追忆似水年华。听上去普鲁斯特写书时已经死了多时,又诈了尸。而且这也不好念。照我看普鲁斯特的书,译作似水流年就对了。这是个好名字。现在这名字没主,我先要了,将来普鲁斯特来要,我再还给他,我尊敬死掉的老前辈。”而莫言感兴趣的是《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二○○三年版):“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所有的气味调动起来,然后循着气味去寻找我们过去的生活,去寻找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寂寞、我们的少年、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了过去。”周国平亦有同样的体验,感官让记忆之门洞开,于是昔日重现:“逝去的年华,我们最珍贵的童年和青春岁月,我们必定以某种方式把它们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们遗忘了藏宝的地点,但必定有这么一个地方,否则我们不会这样苦苦地追寻。或者说,有一间心灵的密室,其中藏着我们过去的全部珍宝,只是我们竭尽全力也回想不起开锁的密码了。然而,可能会有一次纯属偶然,我们漫不经心地碰对了这密码,于是密室开启,我们重新置身于从前的岁月。当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块泡过茶水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和震颤的时候,便是碰对了密码。一种当下的感觉,也许是一种滋味,一阵气息,一个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阳光,与早已遗忘的那个感觉巧合,因而混合进了和这感觉联结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从这心境中涌现出来。”赵丽宏揭示出普鲁斯特写作的核心:“时间。记忆。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两个主题是发人深省的。时间在毁灭一切,而回忆可以拯救已经消失的往昔。其实人世间任何一刻只要发生了的就不会消失,只要你记得它,只要你愿意回忆它,只要你珍惜它。如果你是一个珍惜光阴、热爱生命、喜爱艺术的人,那么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那些美妙的、哀伤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就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当一个特定的情景在你的周围发生时,它们就会不期而至,把你重新找回到已经消逝的时光中,激情的生命过程重现了,重演了。这是一种奇妙的境界。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可以达到这种境界,普鲁斯特用他的小说为我们做了示范。”(《心灵的花园——读〈追忆似水年华〉随想》,赵丽宏著,载《小说界》二○○四年第四期,178页)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余华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力作《在细雨中呼喊》:“小说描述了一位江南少年的成长经历与心灵历程。作品的结构来自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记忆中的时间的感受,叙事者天马行空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将记忆的碎片穿插、结集、拼嵌完整。”这段作品简介让我们立刻联想到《追忆》,余华是否把普鲁斯特当榜样来打磨自己的作品?在一九九八年意大利版和二○○三年韩文版的前言里余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在《契诃夫的等待》中,余华对常年受哮喘病折磨却感觉异常敏锐的普鲁斯特钦佩不已:“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然后他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在他看来,“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其绵延不绝的《追忆逝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

不过从生活和作品的契合度来看,中国模仿普鲁斯特模仿得最到家的当属孙甘露。在他的散文集《比缓慢更缓慢》中,有一篇极富隐喻意味的文章《一堵墙向另一堵墙说什么?》,作者承认:“我一直想写一部书,来结束对过去岁月的回忆。但是,这一事情本身就是一次最严格、最丰富的回忆。我不愿做的正是我必须做的事情。这有点像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布满了循环描写和反复思想,它费力但是准确地指向我的意识深处。那时候,我,是一个普鲁斯特的模仿者——不是模仿他的哮喘和艺术,而是像他那样半躺着写作。我出没于内心的丛林和纯粹个人的经验世界,以艺术家的作品作为我的食粮,滋养我的怀疑和偏见。我试着接近我心目中的艺术真理,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竭力想直接说出它的名字的幻觉所控制。我以为我在思考生活,但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思考而被深刻地体会到。”用毛尖在《孙甘露问卷》里调侃的话说:“如果普鲁斯特身体健康,他就是《忆秦娥》和《呼吸》的作者,当然,我这个想法首先来自孙甘露小说本身。‘在那里,一枚针用净水缝着时间……这是《信使之函》的开头,虽然是一句引诗,却也交代了年轻的孙甘露开始写作时准备的地点和材料,而即便是只知道《追寻逝去的时光》的书名和分卷名的人,也看得出来,‘那里、‘时间、‘水构成了普鲁斯特的核心概念。当然,这并非孙甘露的一次文学致敬,它更像是普鲁斯特转世投胎,自然,这回,马塞尔意识到了健康的重要,意识到了英俊的重要。所以,虽然我们明确知道孙甘露的小说绝对不是他的自传,但是从他的语言和风格中浮现出来的作者,真是令人难以抗拒。从《仿佛》到《呼吸》,尽管写作时间隔了八年十年,但孙甘露一直没有老去,天荒地老般的青春不朽,而这种不朽,在我看来,也构成了《追寻》的永恒魅力,到最后一卷,马塞尔的心灵还是蝴蝶一样天真完美。”

似水流年。中国在追赶光阴的脚步,可以说,普鲁斯特在中国的接受渐入佳境,不论是翻译、研究还是再创作。《追忆》百年的历程见证了一个文学神话的诞生和延续,普鲁斯特掀起了一场“逆向哥白尼式”的革命,他暴露了自己的灵魂,而我们,在阅读的某一个瞬间被他灵魂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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