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晓娟
2010年底,天涯论坛惊现一个名帖《给大家欣赏一幅名画<鸟>》。画面中的鸟,挺着硕大的身体,举着稀疏的羽毛,支着两条细如铁丝的腿,看起来又呆又笨。然而,这幅看似涂鸦的作品,竟以25万元被拍走!此画的作者正是著名当代艺术家叶永青。
虽然叶永青在当代艺术界早已成名多年,其更多作品价格远远超过25万元,但此幅作品还是引起众多网友的非议。这只鸟怀孕了吗?要是艺术这么简单,我也能画……
事后,艺术杂志《顶层》对此画进行了解读:“看似随意甚至幼稚可笑的线条,其实是由一个个极小的三角形墨块精致组合而成。叶永青想表达的就是对陈旧绘画方式的嘲讽,他如此精心费力画出的东西,看起来却如此简单潦草。”
千万人在网上同时观看与争议一只鸟。这在叶永青本人看来,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当代艺术第一次和大众发生关系,不是在美术馆或者其他艺术机构,而是在互联网上。这种争议涉及传统、美学、艺术门槛、艺术权力等,其实这些都可以在生活中和大众分享”。他说,相对于一幅画或一个展览,如果把艺术载入日常生活,或许不会如此唐突。
而这两年,叶永青做的事情,远比那只鸟更容易让人理解。
2012年,叶永青与同为云南老乡的舞蹈家杨丽萍合作,专为其大型舞剧创作油画《孔雀》。以前画鸟本是一种调侃,用鸟的题材来说事,而鸟则成为一种象征。而新作品《孔雀》则有名有姓,承袭于鸟的语言本体和创作方式,却不再是无厘头的鸟。以作品《孔雀》为契机,叶永青与艺美基金合作,把它印制成限量的100幅版画,在大理发起一项“乡村艺术帮困基金”。
除了与舞蹈艺术合作,叶永青也在跨界时装领域。2013年4月,刚在巴黎发布的YohjiYamamotoFallWinterFemme系列中,叶永青以鸟元素的涂鸦为设计灵感,与时装界大腕山本耀司合作,推出3款T恤和4款手袋。接下来,在日本和柏林都会去做专门的时装秀。
这些合作项目的灵感元素都是《鸟》。
一场鸟事
1978年,20岁的叶永青考入四川美院。毕业后,叶永青留校任教,一直到今天,都还是四川美院的老师。
上世纪80年代,没人知道当代艺术是什么,选择当代艺术就是选择失败。当时,叶永青和张晓刚住一个宿舍,每天比赛,你画一张风景,我画两张风景。日后,有个日本人买走了他和张晓刚各自一幅画,每人得到200元钱,张晓刚说他终于不至于身无分文地结婚了。
当年身无分文的人都成了大腕。四川美院这帮生力军走出了岳敏君,走出了张晓刚,走出了周春芽,也走出了叶永青。
江湖上的叶永青,人称“叶帅”。1985年,结了婚的叶永青一个人跑到北京,跑美术馆,看画展,同年创作《离开和留驻在草地上的两个人》、《春天唤醒冬眠者》、《屋外的马窥视的她和被她端视的我们》等作品。1986年,作为对“八五新潮”的回应,他和一帮朋友结成“西南艺术家群体”。1989年,叶永青、张晓刚、毛旭辉等西南艺术家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20多年后,这些作品在保利拍卖行以天价拍出。
早年这些事,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却成为今天人们唏嘘感叹的历史。
1989年,叶永青在北京法国大使馆举办自己的第一次个展,他的名字也由此为国际画坛所知。从第二年开始,他的个人画展就如期在法国等欧洲国家登场,他本人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输出国门的代表人物。直到1998年,叶永青被《亚洲艺术新闻》列为20年来20位最具活力的中国前卫艺术家之一。
90年代末,在波普艺术与玩世现实主义余波未消之时,叶永青用涂鸦方式做了很多波普作品。实际上,他早在80年代就使用了轻松的笔触,富于诗意地完成了很多表现主义绘画(吕澎《寻找赭石》)。叶永青开始凸显个人风格是在1989年后。1989年,叶永青开始尝试用毛笔水墨创作。1994后,他的创作风格转变为涂鸦式的私人笔记,创作《小妹妹》、《环保日》等作品。1999年底,叶永青与方力均、岳敏君赴大理工作,这一年他彻底转变画风,形成持续至今的工作方式。
图式如同一个艺术家的路标,而图式的形成决定于艺术家的经历、心性以及艺术趣味。2000年以后,叶永青在他过去纷乱的涂鸦中选取形象,并将它单纯化,鸟便成为他经常画的题材。
2007年,叶永青鸟作系列的展览就叫“画个鸟”。“画”的是“鸟”,而又不是画鸟。艺术家以他的方式告诉我们,鸟也是无,不过是借鸟说事。
我在叶永青工作室看到了他的作画工具,一支极细小的毛笔,一瓶丙稀墨水,他的《画鸟》系列都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信笔涂鸦—放大投影—工笔沟填,那些看似涂鸦的鸟都是用极细的毛笔沾墨水,像老太太绣花一样,一笔一笔画成的。那些删繁就简、充满想象力的线条一派稚拙天真,而近观发现却是由无数极小的笔触构成,快与慢、复杂与简单、潜意识与有意识,使作品本身呈现一种荒唐之感。
回到原乡
近20年来,叶永青画了100多幅《鸟》,乐此不疲地画鸟,也与他的生活方式有关。虽然一直供职于四川美院,但重庆对他更像一个驿站,多年来,他像候鸟一样,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2012年,叶永青在成都当代美术馆举办个展“赭石集”,集中展示近两年以赭石为颜料的山水新作。创作方式依然延续之前画鸟的叶氏家法,只不过描摹对象换成山水、乱草、枯石,面画也更见内敛化与中国式
。叶永青用大量的图片和文字告诉我们,赭石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落脚到赭石上。2010年,叶永青来到赭石的原产地常熟,实地考察了中国传统与江南历史文化,也自此找到了艺术上新的皈依。
他说,赭石是一种矿物质,粉碎调和后,可入画入药,它泥土一般中庸的色泽,与世间任何一种极致都能协调。中国古人自元代取赭石入画,从此改变了中国画的单一水墨样貌,融入温润雄阔的气质。
在多年候鸟一样的创作生活中,叶永青感受到艺术的无边与自由,也在慢慢靠近内心的艺术原乡。这种大地一样的颜料,叶永青找到了能够落脚到自己的生活与艺术的色彩。考察回来,他在大理完成了这批创作,赭石系列成为叶永青回归原乡的一个界碑。
在叶永青位于北京朝阳的工作室里,我看到了这批张挂在墙上的作品,还有一些未完成的铺陈在地上。这个系列多由联画组成,四幅作品组合成一幅作品,合成是一幅画,拆开看也是一幅画。那些四联画远看就是一幅清朗有致的山水,拆见近看,却是根根凌乱蓬勃的线条,勾填痕迹晕染着赭石的原色,由远至近的张力向眼底逼近,形成“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画面效果。
有几幅纯以赭石为颜料的作品,底色是灰红的,全然一幅清灵朗润的古典山水,上面却涂鸦几抹线条。艺术家仍不忘记戏谑,涂鸦所呈现的破坏,像是乖巧的古典,非要来几笔不听话的稚拙,呈现一种不破不立之美。
在“赭石集”同名画册中,叶永青写道,两年前开始的这批画作,无疑是我断断续续、犹犹豫豫疏离北京的证明。以北京为代表的城市已不完全是创作的现场,而是一个参照系的文化和时间的背影,有时离中心越远,却离内心更近。
叶永青在大理的画室,笼罩在苍山云海之中,门口有通向竹溪的弯曲的小径。在冬夏两季,他长驻于此,天天面山而坐,创作或是发呆。他说,庆幸自己能够踏在赭红的土地上,在历史与现实、过往和当下、社会同个人的风景中行走,同时在路上雕琢着个人内心的格局和视角。
他说,每年冬天,来到昆明的候鸟其实可以被视为一种激活地方生活的象征。在云南湛蓝的天空下,这个从云南走出的艺术家,终于停了下来,不再是离乡的候鸟。
此时,天空没有痕迹,而鸟儿已经飞过。
对话:我与艺术度过时间
艺术与财富:今年您有展览的计划吗?
叶永青:今年,我有意识减少展览,虽没个展,但还是有一些群展,包括威尼斯的双年展。参展作品基本上延续这一批类似山水的系列。
艺术与财富:在创作上都有哪些计划?
叶永青:除了延续去年的创作,今年想做一些新的纸上的作品。我很喜欢丽江的东巴纸,当地人就用这种纸抄写东巴经,它是纯手工制纸。我以前老用这种纸。在世界各地旅行,它便于携带,我希望用这种纸做一些创作。
艺术与财富:大理这个地方在您看来,还有什么特殊性?
叶永青:大理是一个接近中国传统乡村的地方。到了今天,原住民和新的移民,共同构成了新农村的景观,他们在互相博弈和吸引。新的城市里去的人,有他自己带去的城市的观念、感受和问题。这些一直在发生,是一个正在进行时,没有什么结论。对艺术来说,我认为这能产生有意思的题材,是值得记载和记录的。
中国在近100年来的发展中,整个体系都是更快更强,走向城市化,而乡村正在消失。它并不是政治家或是经济学家眼中的改观,而是一种中国乡村精神和希望的消逝。而大理的特殊性在于,它不同于中国任何一个正在瓦解的乡村,虽然受到城市的同化,但它依然保持了某种神秘气质与乡村礼仪。
艺术与财富:在大理,您还给四川美院的学生开设了一门“乡村田野调查”的课程,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叶永青:三年前,我给四川美院的学生开了一门新课,叫作“乡村田野调查”。这些学生有学建筑的,学设计的,学绘画的。我需要做的不是让他们回到专业,而是从专业中走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我带着同学们一起走街串巷,遍访乡野礼仪、奇闻异事与深谷古寺。课程结束后,每个学生编一本杂志,内容不设限,可以画、写、拍摄,可以是任何适合表达的方式。总体上的时间、地点、内容、人群都一样的,其实众声喧哗在说一件事情,很有意义。
艺术与财富:由您发起的“乡村帮困艺术基金”也是在大理发起的吧?这个基金是做什么的?
叶永青:对。发起“乡村艺术帮困基金”的初衷是,让艺术家和有创意的人看到农村,让艺术的能量,包括设计、创意和想象力滋补到乡村。比如,对新的材料和美学的观念与乡村的建筑知识结合,为相互之间的对话提供一个平台,让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力量在乡村起作用。
艺术与财富:最近几年,您是不是把创作的重心放在了大理?
叶永青:明后天我又要飞回大理,最近几年确实在待在大量的时间比较多。老天如果对我好一点话,就让我多在大理多待一待,哪怕是发发呆,枯坐一下。有时候,什么事情也不干,也是一种体验,如果你在艺术上也表达这种体验的话,也是创作的源泉。
有时候回到北京,回到伦墩,你会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每天都被限制在一个管道,做什么事都要依靠一种系统,依靠专业的制度,其实是受限制的。但是回到大理,那个本身就是乡镇。你在其中走路做事情的时候,你会发现,能量又回到你身上来了。那个环境是你搞得定的,你走路就可以到达。那种无力感在消失,你是可以达到你能感觉到的东西。
艺术与财富:您现在的创作状态是什么样?
叶永青:我的工作方法是铺开了,打一枪,放一个地方,在哪都能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在哪都有半拉子的工作在那里。我画画的工具都非常简洁,只有一瓶墨水和一枝小笔。这样的状态符合我不需要在技术上的准备,直奔主题,不用太多去铺陈,可以马上开始,也可以马上结束。
艺术与财富:在艺术上,您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
叶永青:可能对我来说,该来的来,去的去,艺术上变得比较坦然了。生命就是一直在寻找,顺着一条河流在走,慢慢走到源头。以前在下游,你看到汹涌澎湃的景象,可能现在不在了,很多时候看到涓涓细流。现在你在上游,不再是年轻时的奔腾和汹涌,看到的是源头一滴一滴的流动。有时候也看到危机,时间真的不多了。
创作对我自己来说,一个是关于未来会发生的,再说悲哀一点的话,它帮我度过时间。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帮你怎么样度过光阴,你和艺术相伴来面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