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叶的时候

李良旭

1

“文革” 时，父亲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那一年，我才8岁，上小学二年级。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被打倒、批臭，每天他要戴着二米多的高帽子、胸口挂着个大铁牌子去游街，更为恐怖的是单位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上面还画了许多漫画，将父亲画成牛鬼蛇神。每天这里都聚集着许多人，有的人默默地看着；有的人在幸灾乐祸地读着；还有的人在三三两两议论着。

一天，我放学回家，一个人心事重重地走着。父亲被打倒了，一夜之间，我变得与年龄不相符的低沉与忧虑，承受着不该有的那份沉重与伤悲。走过那处专贴大字报的专栏，我看到又围着许多人在看新贴出来的大字报。

我忍不住，走了过去。我挤进人群中，可是，大字报上那些眉飞色舞的毛笔字我还看不懂。这时，只听到人群中有人悄悄地读出声来。我一听，原来又在谩骂、污蔑我父亲。

我越听火越大，挤过人群，我走到大字报前，伸出手，抓住大字报的一角，用力将它扯了下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我的脑袋被人重重地打了一巴掌。这巴掌声音清脆、响亮，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只听到一个公鸭声响起：“这是哪家的孩子，竟敢撕刚写的大字报，不想活了？”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被人称为“造反司令” 的头头。只见他叼着香烟，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因愤怒而变得暴露、扭曲。

这人我认识，就是他带人抄了我的家；就是他给我父亲戴上高帽子、挂上大铁牌；就是他用皮带抽打我的父亲……这个人可谓干尽了坏事。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昂着头，两眼像喷出愤怒的火焰，与他怒目而视。

“造反司令” 看到我这倔强的神情，气得把香烟往地上一吐，伸出手，就要揍我。这时，人群中有人拦住“造反司令” ，劝说道：“一个小孩不懂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说罢，递上一支烟。

“造反司令” 点燃烟，一脸傲气地吸气，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他余气未消，还想发作。旁人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劝走了。

我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凯旋者，昂首挺胸、一脸豪气地走开了。人群中，有人发出啧啧夸赞声：“这小孩子真了不起，一身正气，很勇敢。”

听到大人们的夸赞声，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脸上也露出幸福和自信的笑容。

2

1977年，高考恢复的第一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父母和姐姐执意要去送我。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背起一个简单的行囊，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长途车一路颠簸，载着我一路向前。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地向后退去，我看到那一株株树木的枝条上，吐出了一片片鹅黄的嫩绿，我的心，不知不觉溢满了柔软。

在大学里，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那批走进大学校园里的学生，都是经历过十年浩劫的第一批大学生，学生年龄参差不齐，班上最大的一名学生已有48岁，但我们都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活。尽管条件十分艰苦，许多专家、教授还是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但教学和学习的气氛十分浓厚，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时间，要把十年浩劫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学校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那时，我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开始偷偷地给几个中学生当家教。那时，还没有当“家教”这个词，一切都在“偷偷”地进行。当我第一次当家教，孩子的父亲给了我一块钱，我激动得手都在颤抖。那时，工厂里的一名学徒工每月还只有18块钱，我2个小时，就挣了一块钱，这是多么高的工资啊！

就这样，大学里，我几乎没有问家里要过钱，生活费都是我当家教和卖些小东西挣来的。我奢侈地花了30块钱，买了一块“钟山” 牌手表，成为当时轰动大学校园的一大新闻。

大学毕业后，我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老家，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稀奇，父母、姐姐更是惊喜万分，激动地合不拢嘴。

我眺望着家乡的小山村，我看到山坡的小树枝上。长出了一簇簇嫩绿的树叶，染绿了整个山村，我感到生命中，有种火一样的激情在燃烧。

3

2003年，正值盛年的我，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几乎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全部，财富、名望，一切为零。

在低矮、潮湿的屋子里，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泪水一次次地模糊了我的双眼，眼前一片迷茫。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在这寒冷的时刻，将冷冰冰的空气都震动出了一阵热浪。我很纳闷，当别人知道我出事的消息，唯恐避之而不及，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敲我的门？

我疑惑地打開门，惊呆了，是我那80多岁的老母亲。母亲一身雨水，她一进屋，就说道：“孩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母亲虽然老了，但我还有力量，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不会有过不去的风雨。”

我鼻子一酸，将脸扭到另一边，说道：“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让你再烦神呢？”

母亲脸一沉，嗔怪道：“孩子再大，在母亲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再大的困难，让母亲和你一起来解决，总会有办法的。”说着，母亲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这是给你的急救钱，先拿着，不够的话我回去找乡亲们再想办法。”

我一下子愣住了：“您哪来这么多钱？”

母亲的脸上闪出一丝笑容，说道：“孩子，这些都是你过去给我的零花钱，母亲岁数大了，用不着什么钱，这钱一直给你攒着呢！现在你需要，正好派上用场了。”

说罢，母亲又意味深长地说：“在乡下，老农们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对于树木来说，每次长叶的时候，都是一种生命的历练和阵痛，它需要积聚内心的全部力量，冲破树枝的表皮，才能长出新鲜的嫩叶。每生长一次嫩叶，都是一次新生命的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经历的磨难，也是一次长叶。”

母亲的一番话，让冷冰冰的屋子，一下子有了阳光，让人心里荡漾出久违的暖阳。我看着窗外，一排排柳树的枝条上绽放出一簇簇嫩绿的叶子，充满着勃勃生机。

就这一刹那，我的心被一种幸福萦绕着。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出口，那里有一缕温暖的阳光正向我照来，瞬间，有了一种永恒和天长……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走出了黑暗，开始了崭新的人生。

我知道，我还会经历一次次生命中长叶的时候。长叶，它使我变得更加坚强和勇敢；长叶，让我看到了更多的风景和希望。

实习编辑/侯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