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强
老陆晚上喝多了,高兴。
白天在北大演讲,他说自己给学校抹了黑,叫学弟学妹拿他当个镜鉴。我问老陆,你对自己认可吗?他说,我认可自己的生活哲学,我现在过得很好。
同为北大中文系89届学生,陆步轩在文学班的十几名男同学已有5人离世。诗人戈麦身负石块自沉万泉河,其余4人或积劳成疾,或抑郁跳楼。师兄陈生总结说,我们没跳楼,我们身体健康,挺好。
热血
演讲的第二天中午,老陆不准备参加北大校友会的宴请,想在校园里走走,然后去“学生灶”吃顿饭。
从东门往南门去的路上,建筑几乎都变了,老陆有点迷糊,走路的样子犹犹豫豫。我和摄影师嘲笑说,你像是长安县来北大进修的副股级干部。85年入学,89年毕业,陆步轩把大学生活交给了80年代,纯粹而完整。可是回忆起来,他总说记不清楚,也许是有意回避。
去学生灶吃饭,老陆预谋已久,一直循着学三、学五几个食堂踩点。可惜原先的建筑要么拆掉,要么翻修过,他逆着大群下课的学生,在路中间仔细分辨着建筑的形状,迷茫的样子令摄影师大感满意。
在老陆的记忆中,80年代的北大怒目圆睁,人人都急于和旧时代决裂。刚入学,他就被卷进纪念“九一八”的学生洪流,并奇怪地看到队伍中的“反腐败”标语。1986年北大学生柴庆丰被杀,1987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三角地满目的小字报,到处都有演讲的学生,“这样的情况,谁能不参与进去?那会儿我也是热血青年。”关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一套理念,自由、民主、宪政,老陆谈论时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情,和他讲授猪肉营销学时差不多:较小的猪腰子,说明屠体的肾脏发达,屠体健壮。
现在还想这些吗?我问他。“想也是白想,就不太想了。处在这个环境中,咱们个人没法改变的。”
那年初夏,老陆仓皇跑回陕西,找到在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表姐,寄居在她租来的民房里。也曾有公安和便衣来找,当晚他碰巧在街巷里游荡,躲过一劫,否则可能被取消学籍,甚至关押一年半载。
一周以后,老陆不得不冒险回到北京,因为没有毕业证就意味着一无所有。他几乎认不出激荡过后的北大校园:学生们无心上课,围坐在宿舍里打麻将,有的则谋划着出国。按照前几届毕业生的分配情况,老陆本应早早被中央或北京市的单位“抢走”,但他成了毒蛇猛兽,只得到一纸派遣证,发配回原籍。
心气儿
如果有人问老陆,你这24年经历了什么?他一定会先摸摸口袋,找烟来抽。
1989年7月开始,陆步轩每天骑着破烂的自行车,往返四十多公里,到西安市找“饭碗”。他忐忑地说出北大的名字,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愤怒与屈辱随即占据了内心。
求职几经碰壁,老陆终于想到托关系、找门路,在得到县城建局的承诺后,安稳地睡了一觉。临近上班时突然被告知,自己被人顶替了。在被濒临倒闭的机械配件厂勉强接纳后,23岁的年轻人万念俱灰,不得不痛苦承认,4年的骄傲也许只是无知和虚妄。
北大的履历终究还是给了他一个卑微的机遇。老陆很快被借调到县计经委,给文墨不多的计经委主任写材料。谁知,军队转业的计经委主任性格执拗,在没能“按惯例”升任副县长后,四处告状,最终因“文革作风”、“诬陷罪”入狱。站错队的老陆屡遭排挤,终于愤然下海。对关系、对规则、对权钱逻辑,老陆倒也洞明,只是自尊心太过敏感和强大。
这是北大赋予你的吗?
是,心气儿高。
但你现在轻易就承认失败、能力差。
磨掉了。
1993年起,老陆办过工厂、钻过矿洞、搞装潢、开商店,甚至差点因毒气丧命,但终究一事无成。有10年时间,他试图将失落与苦闷掩埋在麻将场的喧闹中,一度成为职业赌徒。离异后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麻将可连打三天三夜,加上智力超群,“门前垒什么牌全都记得”,只靠打牌也能养活自己。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记者们对陆步轩为什么敢回来演讲充满好奇,老陆说,陈总拉我来的,我是他“屠夫学校”的名誉校长。
陈生是84届师兄,广东天地食品集团总裁,身家百亿,个头不高,头发笔挺。陈生讲起曾经的磨难,但显然,他的挫败成了令人怀念的故事,而老陆的挫败只提供了活该失败的证据。
2000年起,老陆做起了屠夫,直到2003年被媒体发现。对于因他而起的人才观争论,老陆倒置身事外,在高校、机关抛来的橄榄枝里挑花了眼。当命运以荒诞的方式前来解救,他谦卑、释怀,没赌气。
校友
经营肉铺的那些年,老陆常去隔壁的小卖部买酒买烟,但从来不买书报。他干脆假装文盲,别人多以为他“自学成才”。
演讲的第二天上午,北大校友会筹划了一场企业家座谈,老陆是列席,介绍嘉宾时差点被遗忘。
校友会的目的直截了当,校友出资3000万设立北大创业基金。项目介绍者先是以“哈佛”、“硅谷”、“融资近亿美元”等提升档次,然后抛出捐赠要求。老陆一开始兴致盎然,慢慢地表情就暗淡了下去。
陈生在发言时,指责一些校友挂羊头卖狗肉,名义上是科技园,实际上倒卖土地、搞现金流,“消耗北大的品牌,我们不要这样。”老陆的表情有些复杂,曾令他狼狈不堪的北大招牌,在别人手中竟是挥舞自如的生财工具。
但老陆的生活哲学没有给羡慕留下空间,“也不一定非得那么成功吧”,他现在是县志办的在编人员,清闲自在,雇人打理肉铺,每月收入几万元。当我求证是否有两套房子时,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不止”。还真是无可羡慕了。
当天轮到陈生演讲时,老陆中途出去好几次,他在安排晚上的饭局。晚上他跟同宿舍两个人,袁斌和紫地,干掉一瓶五粮液,六大听啤酒,喝得不多,但醉得厉害。
袁斌是个剧作家,不怎么出名,40出头才结婚,一天不写字,养家就成了问题。在老陆看来,同属“混得不好的”,但不像卖猪肉那么惹眼。紫地曾是中文系公认最有才华的一个,年届50,还只是汉语中心的副教授,心里也苦闷。
老陆悄悄叫来了陈生,想让袁斌给这位亿万富翁写本传记。袁斌仔细听了,有兴趣,但不大乐意挣这份钱。老陆说,北大人就是“虚”。
尾声
坐在北京4月的黄昏里,老陆笑盈盈地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都是来约访的记者。央视《看见》栏目的编导嘱咐他,来之前喝点酒,状态好。
你知道柴静吗?
知道,中央一套的,主持过春节晚会。反正央视女主持都挺漂亮的。老陆说。
聊了这么久,发现竟忘了吃饭,决定一定要去“学生灶”吃宵夜。走出宾馆的时候,一弯新月正挂在博雅塔旁边,空气清冷,中关村北大街上车辆呼啸而过,一群韩国学生在操场里奔跑叫喊。
老陆接到了陈生公司副总的电话,他正在陕西准备兼并一家屠宰场。谈判之前,老陆带人突袭了这家公司,复印了财务报表,以防止造假。
“你说自己没有经济头脑,我看不像。”老陆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说这样的夜晚仿佛是回到了大学,说高中时候干农活,种小麦和玉米,说大三时骑自行车去上方山,要整整两天。那时远处的中钢大厦、太平洋电脑城都不存在,海淀还是一片漆黑下的小镇。
“学三”、“学一”,凡是还在营业的食堂都只刷学生卡。北大有点侯门似海了。我们在校外找了个地方,老陆说,先来两瓶啤酒,别的再点。
(袁斌、紫地为化名)
● 摘编自2013年第12期《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