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 左志坚
编者按:芦山“4·20”7.0级强烈地震发生后,围绕着媒体、志愿者要不要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如何更专业更高效,有哪些地方值得反思等等热点问题,两位热心公益的“公共知识分子”——韩寒和左志坚(《21世纪经济报道》新闻总监),近日分别撰文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韩寒:我的地震思考录
5年前,汶川地震,我和老罗等朋友尽可能早的赶到了成都。不少网友捐了物资委托我们救灾用。次日,又有几个志愿来救灾的朋友与我汇合。我们告别了牛博网的朋友,开始单独行动。在那里停留了一周多,有些话,也许此刻说出来比较合适。
作为第一批去汶川的人,对于“志愿者”三个字有很多感受。有人对主动去救灾的人颇有微辞。其实我部分赞同他们的苛责。在去往重灾区的路上,的确看见过一些志愿者车抛锚了,身体出状况了,搞不好救人不成反被救,也偶有志愿者的车辆堵路的情况发生。但总体来说,在512那样大的灾难前,志愿者带去的帮助远比他们造成的麻烦多得多。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谣言,比如“当年我们开着跑车什么物资都没带,却到处玩,结果车坏了堵住了救援队的路”,更有不少是针对其他志愿者的,我不知道编这种故事的人是什么样的微妙心态。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一定是要动员全社会力量去救助的,在救助的过程中,定会有不周全。灾难越大,越需要社会共力。有些人,对着这些因为热心而造成的麻烦不愿理解,并且死缠烂打穷尽挖苦,反而对一些明显的公权力失职监管缺失造成的悲剧坐视不管,甚至助纣为虐,我宁愿他在家里看跳水比赛。
但志愿者也有不少需要反思的地方,包括我也是。2008年,我和朋友一腔热血,到了那里,发现其实我们能派上的用场并不大。网友们因为信任,把很多的帐篷和物资寄给我,我和几个朋友一开始会选择有目的的发放,后来发现这工作如果没有专业对口的基金会,你干到奥运闭幕都完不成,而且容易一笔乱账。后来我让上海的朋友直接把物资给了壹基金。至于到四川的那些物资,我们两台车,白天拉满,一趟趟去往不同的受灾区,对于灾民的帮助其实有限。更大的帮助,就是能最准确知道灾区所需,发布给大家,以便于网友们在捐物资的时候更加有针对性。
在汶川时,我就收到了很多的赞美。其实根本就不配。很多冒死救助灾民的真英雄被媒体忽视,我一个拉货发物资和传达消息的志愿者却被人夸奖,其实羞愧。真正见识过巨大灾难救援现场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越往后这种羞愧感越重,以至于我一直戴着口罩,一看见有媒体来就避开,也没有发布什么我在灾区的照片。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大家,专业救援和热心救助之间的区别。好在我开车水平还行,没添乱,也招募来一些物资,不至于完全是个废人。而配得起赞美的是那些乐观的灾民,很多专业救援队,志愿的救援者,一些专业基金会的志愿者,部分敬业却不过度消费灾民的记者,还有我平时所挖苦和批评的部队及警察。
网络虽然对救灾帮助巨大,但网络谣言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扰。当时传播信息靠博客和论坛,这种困扰还不算大,无非是一些网友夸大事实。我们在汶川地震期间,常常看到网上帖子,说某地已经不行了,断粮缺水少药,广场满地伤员,快救救我们。在我们飞奔去的一路上帖子还不断更新,直播惨况。等我们到那发现该镇受灾很小,人们在广场上歇息聊天,甚至旁边餐馆和商店还有不少开业着。很多志愿者都闻讯赶来了,物资堆积如山。一周内,我们被这样的网络帖子牵着到处走,很多次到了现场才发现与描述不符。灾难面前,谁都不愿被遗忘,谁都想有更多的物资,但资讯传播的偏差,往往让由民间力量积蓄的重要的物资没有能去到最急需的地方。最后我们的经验是,往往寂静无声的地方,灾情真的很严重,叫得此起彼伏的地方,也许可以先缓一缓。
如今有了微博,甚至有人借灾难骗转发关注甚至骗钱,捏造了不少信息。一些朋友无法分辨,一心急都转发了,然后变成热门,民间志愿者甚至专业救援队都往那赶,等发现是假的已经浪费了大把时间。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求助微博我都不敢转发,因为在汶川的时候,我们得到了不少教训。在灾难面前,网站对于类似求助信息在被广泛传播之前最好有基本的核实。至少IP地址完全不对的第一人称微博要格外注意。
我也建议在救援最重要的72小时内,名人明星暂时不要前往。不少人能认出你的脸,一旦排场比用场更大,再多的热心和善良都可能适得其反。反而是在地震后的心理创伤恢复期,愿更多的明星可以去那里,哪怕就是宣传,也是件好事。这点和我2008年的观点恰恰是相反的,2008年汶川地震的后期,很多明星去往现场。在那里呆了一周多的我的那几个朋友对此有所不屑,都言作秀,说,为什么你们在最危险的那一两天不来帮忙。到了2009年我就觉得,其实他们的做法是对的。这72个小时,应该留给专业救援队和有经验的志愿者。
还有一个感触。当灾难来临,最好的救援者其实是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自救和互救往往是灾难发生后最有效的方法。建议学校能够开设或者强化救援课,教授各种情况下的自救互救方法。
亲历过几次灾区,更知道所谓道德两字,不能用来高挂。灾难各种,人心万千,境遇两极,也许谁都是高尚者,谁也都是卑劣者。面对自我的苦难,他人的生死,很多时候,你和你以为的你并不一样。我们都愿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善修行的方式。善举A和善举B之间不该互相责难,也不要用动机论去解释那些善举,更不可道德绑架。我一个朋友,做了不少善事,很多不愿言说,饭桌上也不愿意谈起,更不会网络平台上有所表示。早年玉树地震时,不见他有动静,结果有另外几个朋友觉得他冷血。其实他的企业是第一批捐款捐物的,很多平时我们和媒体根本关心不到的慈善,他都会参与。人心肉做,有些苛责和绑架其实会伤害到行善者。对我所不理解的他人进行道德审判是我们内心隐藏的另一种灾难。话退万步,每个人的经济状况不同,就算不捐任何东西,甚至不关心灾情,只要自我为善,不害他人,就是对世界做的慈善。
在对远方苦难的万千声援热血热心之后,我反而会看见身边有很多默然不显的困苦需要帮忙。众善够重,诸恶才能被诛;重善够重,困难才能不难。
祈福雅安!
左志坚:
① 关于地震和救灾的常见误区
2008年5月,我刚从国外出差归来,立即上了去四川的飞机。那次我负责川震南线(映秀—汶川—茂县)的采访。我本行是商业报道,但没想到那次巨灾之后,竟成了灾难记者。
一年之后,灾区回访,把北线(绵竹—北川—安县)所有重灾区走了一遍。2010年,又逢玉树地震,再次带队去了青海。同年,四川灾区完成重建,三赴灾区,那次去了遥远的青川。2011年,日本大地震,调派记者去东京,并在后方组织和协调专题报道。
是的,几乎每年都在做地震报道。我的意思是,灾难其实离我们很近。就在上周六,我刚刚到成都,做川震五周年的回访,并在映秀住了一天。没想到刚离开,又是七级强震撼动四川。
这一次,又是举国沸腾,但一些认知误区仍然存在。我想就这五年来的观察,做一些简单的总结。
一、震中是否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我的回答:不一定。
在2008年的灾难中,当地震局监测到震中在映秀时,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里。加上映秀道路中断,天气恶劣,直升机又无法抵达,这放大了外界的焦虑。又因为映秀离成都非常近,许多民间救援资源就都发往映秀。但另一方面,人们没有意识到北川其实更惨烈,整个老县城被埋。其实当时北川的交通条件比映秀好许多,如果有更多资源投放到北川,或许能救出更多人。
因此,我以为,你能看到的重灾区,或许只是容易抵达的地方。你视线之外的地方,有可能更严重。
二、救灾越快越好?我的回答:未必。
快和效率是两码事。比如说,你在第一时间把大量人员集结到映秀,结果人员伤亡最惨是在北川,那整体救援效率未必就高。我们要的是救援效率,这就要求指挥者必须很专业,而不是很热血。
512那次因为气候太恶劣,直升机无法获取完整信息图,这次就很好,无人机很快拿回了全景图,这就对指挥者调配救灾资源起到很大的作用。完整透明的信息是科学决策的基础。
三、救人应该靠政府,老百姓不要添乱?我的回答:这话要一分为二看。
2008年我基本是和先头部队同时抵达映秀。部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等他们走整整一夜,抵达震中时,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而且山区道路不畅,意味着大型机械无法进入救人,徒手挖人的效率是很低的。我亲眼看到两位士兵花了很长时间去搬卡住的楼板,却只能无奈的含泪放弃。
最有效的救援恰恰是灾民自救。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理位置,都比外来的部队有优势。这时候,防灾教育就特别重要,平时的演习和组织,在灾难真正来临时,是能救命的。不知道2008年之后,四川各地的防灾教育做的如何?
四、志愿者最好不要去灾区?我的回答:这个要看是什么志愿者。
如果你连山区都没去过,必要的冲锋衣、睡袋什么都没有,我也觉得没必要去。但如果你在某些方面有一技之长,灾区就可能很需要。比如说,我当时是和广东的医疗志愿者队伍同时进的映秀,医疗人员体力未必有多好,但灾区很需要啊。
另外,一起同行有四川户外俱乐部的朋友,他们背70升的包,全部是药品,送到之后部队非常感激,当时最基本的消炎药都缺啊。这些志愿者也没有停留,送到就离开,给我印象很深。
其实民间资源总归是越多越好,问题不是志愿者要不要去,而是如何组织起来,如何让救援更有效率——这方面政府应该统筹。
五、红十字会不放心,我该给谁捐款?我的回答:前三天不需要考虑捐款的事。
玉树地震那次有朋友给我电话,让我在灾区给灾民几千块钱,回来她给报销。我说现在有钱也没地方用啊。其实但凡这种巨灾,对人类文明是瞬间毁灭性的打击,一下打回原始社会。停电停水停电话,钱没用。真正需要的是物资。一般来说,前三天,最需要帐篷(防余震只能住户外)、药品(伤员太多)、电源(没法住楼里或者干脆电厂损毁)、食品和水。
六、我们要给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捐款?我的回答:不一定,因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资金太多,其他地方可能更缺钱。
提到512地震,通常第一时间想起的是映秀、北川,或者还有汉旺。但以我之后回访的经验来看,这三个地方重建资金绰绰有余,因为他们知名度太高。而一些不出名,尤其是比较偏远的地方,其实更缺钱。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青川,这个地方离成都太远,坐车要大半天,山路长又弯,但惨烈一点不弱于映秀,有整个村子被全部埋掉的。问题在于,由于交通闭塞,记者、官员都很少去,曝光不足,捐款企业没法获得曝光的机会,腹黑的官员也捞不到政绩,那自然不重视。这种地方往往经济基础偏弱,反而更应该救助。
恐怕政府、媒体都无法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专业的NGO才可以。当然企业也可以做得更专业,而不是更热血。这次雅安地震,我就一直很关心那些尚未被报道的灾区。
七、地震局没有尽责,有人预测了地震,政府不重视?我的回答:这是误解。
我很小时就在科普书上看到说地震是无法精准预测的,现在依然如此。现代的科学只能让大家知道,自己是否在地震带上,知道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保命了。
所以应把主要精力放在防震减灾上。只要地震时房屋主结构不垮,就有足够时间跑路,小命就能保住。政府的重心应是组织演习、核查建筑质量、加强科普教育。
② 记者去灾区不是“添乱”
我的上述文章发表后,在新浪微博转发8万多次,许多媒体转载并约访,传播力超出我的预期。于是我就反思,为什么我以为是常识的东西,那么多人当新闻一样拼命在转?
这里面很大一个因素,还是信息不对称。信息不对称的原因,自然与记者的报道不充分有关。这就引申出另一个话题,当部队在紧急救灾时,记者是否应该去灾区?为什么一些网友甚至“跪求记者不要去灾区添乱”?
在我看来,“记者添乱说”也是一种典型误区。不光普通网友,就是指挥员也会有这种观念。2008年5月,我和救援部队一起徒步进映秀时,正好遇到一位军队高级指挥员,他坦率地说,记者不应该这个时候过来,会挤占救灾资源。
我说我背了三天的食物和水,而且还带了睡袋和很多药品。他又说,那你进出总归要占了道路吧。这位高级指挥员是来考察路况,准备修路的,那时候大型器械无法进入映秀,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我们几个记者,不可能影响到他的修路大计,因为那时漫山都是各种救援队伍,交通全部靠走。
2010年,玉树地震后,我和同事第一时间直奔高原。等我们熬完高原反应,快进城时就发现,已经堵车了。是的,有些拥堵本来就存在,跟记者去没去没有关系。
几天前,《南方周末》的曹筠武也写了一篇文章,他说到一点,“在权力差序格局制定的资源分配体系中,媒体和志愿者的排序往往处于末端。举例来说,如果一个路口实行交通管制,绝大部分记者和志愿者的资格是最后通过”。
这点我也有亲身经历。2008年那次,我徒步进映秀之后,里面电力和信号全无,又要抢着发稿,只能徒步再走回去。徒步三个小时后还要搭一段冲锋舟,得摇号,最后我同去俩同事没摇上,就卷了衣服在阴冷的渡口睡了一夜。重伤员和医疗人员则飞机往返,丝毫不受影响。
是的,如果我不去现场,可能会有一个灾民可以先出来;但我带出来的信息及其为灾区带来的社会资源,我认为是远远超过前者的。光我带进去的药品,以及回程时交给灾民的现金,也能抵消掉我对灾区资源的挤压。
到玉树地震的时候我更有经验一些。一出西宁机场,就采购了大量的食物和药品,把越野车全部填满,最后这些物资大部分给了灾民。那次,我们帐篷边上驻着《南方都市报》的队伍,他们是自己带了小型发电机上去的。这显然也是汶川震后的报道经验,尽量不挤占资源。
其实,就记者的职业角色而言,他带回来的信息,就已经远远超过所谓的“挤占”。人们通常会更重视实物资源,却忽视了信息这样软力量的价值。
此外,地震的前三天,重心在救人,这个时候,记者的角色就已经在起作用。
我写上述“误区”这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观点:资源是随着信息走的,没有透明的信息,就没有合理的资源分配和最优的救援效率。
当年如果没有北川一线记者呐喊和呼救,当地的灾情可能不会得到充分认知。那时候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个孤岛——映秀和汶川县城。也是因为信息不对称,受灾极其严重的青川,未能在第一时间获得与灾情匹配的援助。这些都是旁观者看不到的教训,非一线亲历者不能感受其痛苦。
这次雅安地震,媒体吸取了教训,许多记者迅速通过信息冗余的中心县城,将有限的媒体人力分散到多个村落和孤岛,核实并发布求救信息,为的是避免出现信息盲区。
有人会觉得微博时代,每个人都是自媒体,根本不需要记者前往。但信息的核实、发布、传播,还是需要专业的媒体人来操作,才能提供对救援决策有价值的准确信息。
除了提供信息,媒体在中国的宣传体制中,也有鼓劲和宣传的作用。有没有媒体在场,救援队的工作激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样,媒体的在场,也能起到舆论监督作用。许多人想当然的认为,只要一地震,所有人都会善心大发,其实灾难后的丑恶也不少见,仍然需要监督。
只要是在一个文明社会,媒体的信息和监督价值,在灾区中一样存在,甚至只会更重要。记者挤占的那一丁点儿资源,实在是微不足道。
最有资格评判这个问题的,既不是网友也不是官员,而是受灾的民众。我在灾区这么多次,没有一个灾民说厌恶记者的,他们会非常积极地为记者指路,他们很清楚,有没有记者在场,救灾资源的分配会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极少数之前不友好的宣传官员,在那灾难最初来临的那几天,对媒体也持较友好的态度,并尽力为媒体提供各种资源——他们早就把信息公开当作救灾事业的一部分。
在日本大地震的时候,日本使领馆更是在第一时间为中国记者开辟了绿色通道,迅速发出签证,后来又盛赞中国记者在日本的报道。
认识信息的软力量,就应该很容易理解记者的工作。真正的问题,不是记者要不要去现场,而是记者应当如何报道灾难,以及灾难报道时的伦理问题。这些也基本有共识了。
● 摘编自作者微博、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