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鹏
最近看了一本名叫《盖房记》的小书,作者竟还是两个人。书虽很快读完,内心却久久难平,我想这绝不是因为作者是日本人的缘故,大抵正是他们的“盖房记”触动了我心灵间尚未僵化的那块地方。
年届六十的著名设计史学家柏木博先生根据自己的经济现状及生活习性,多次在海边山脚考察,相中了一块建房用地,他的想法是,“希望自己的房子不仅具有设计美感,还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同时也希望房子能建得方便实用,更希望能通过建造一处新房来改变我们(夫妇)的生活。”柏木先生再三考量后选择建筑师中村好文为自己设计房子。中村好文小柏木两岁,并且和柏木还是校友,他以设计普通住宅而闻名,之前还为作家村上春树设计了住宅。他在《住宅读本》一书里写道:“所谓住宅,并非只是一个将人的身体放进去,在里面过日常生活的容器,它必须是个能够让人的心安稳、丰富、融洽地持续住下去的地方。”
全书以相互穿插叙述的方式,将一栋房子的建设过程从概念、选地、建造、装修直到完工进行了记录,由于两个人的角色和立场不同,从而使读者能够充分理解建筑设计与实际需求之间的矛盾与平衡。他们彼此之间的试探、揣摩、开诚布公和最终的默契,恰如一个读者所说“如同两个老男人在谈恋爱”,当然他们最终共同创造了一栋“质朴而大胆的房子”,一个可以依托终身的家。
这样的盖房过程和结果都让人心动,当然也让房奴和屌丝们心酸,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来建造房子?那是白日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们现在是全球不折不扣的最大建筑工地,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似乎没有理由设计、建造不出好建筑,可现实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岂止一句“不容乐观”所能道尽!谁都知道房子离不开土地,建筑师也基本把处理建筑与“场地”的关系作为设计的第一要义,可是真正属于建筑的土地在哪里呢?当下与设计和建造房子相关的土地基本集中在城市,最大的建造内容为开发商主导的商品房和政府投资的公共建筑。我们知道商品房土地使用权为七十年,公共建筑的土地使用权年限没有说明,似乎是永久的,实际的情形是我们目前的商品房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几年,公建寿命更不容乐观,因为对公建的拆迁与改造基本不存在阻力。无论设计者还是建造者面对的土地基本都是抽象和多变的,虽然大家都希望能建造出一座座永久的“丰碑”,可潜意识里谁也不会把这当真,设计与建造的过程似乎就成了逢场作戏。
能为自己设计建造房子的建筑师是幸福的,当然这在当下的社会实属罕见,一般说来建筑师只有通过甲方才接触到土地,而我们面临的又是什么样的甲方呢?当下能成为甲方的基本只有两大类法人:一者为开发商,另一者为政府。其实,他们都不是建造房子的最后使用者,仅仅是参与主导设计与建造过程,至于他们的建房动机如何且不去评说,单单将设计建造过程与实际的使用者基本完全隔开这一点,就可想而知会造成多少后患。我们不仅仅是全球最大的建筑工地,更是最大的改造工地,看看住户买房后第一时间把能砸的墙都砸了就知道了。至于公建的使用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大家目前的生活与学校、医院、车站、剧院、图书馆、博物馆等无论关系密切与否,都比较被动,基本还谈不到对这些建筑格调的品味。
我曾跟朋友说,我们的设计基本上没有真正的甲方。朋友大惊,反问这怎么可能?我解释说,一个或大或小的居住区就被几个所谓的前期策划部、销售部、设计部的人给决定了,而另一类甲方(或大或小的政府官员)热衷于建造那么多他们自己基本也不去的图书馆、博物馆、大剧院,这两类人算得上真正的甲方吗?但是除了这两类“甲方”,我们还存在别的甲方吗?在利益与权力最大化的博弈中,建筑师成了美化理想生活的工具(当然也有不少立志于“创造”他人生活的建筑师),无论是虔诚还是装傻,他们美化的理想生活在现实中都如同空中楼阁一般缥缈。身为建筑师,从业十二载,回头细想还真的没有遇到过特别“具体”的甲方,尽管我们一直坚持着“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在工作,可是这“人”到底指的是谁呢?大家都在忙着“为人民服务”,也许这“人”就被“人民”化了。
建筑师一般很忌讳别人把自己的“作品”叫作房子,因为房子意味着吃喝拉撒睡,意味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意味着普普通通地过日子,建筑师当然希望自己设计的是“建筑”,那可意味着文化艺术,意味着格调品位,甚至意味着历史与永恒。不夸张地说,我们当下绝大多数建筑师就是这样理解建筑与设计的。这种无根性的设计最后造就了大批的“艺术家型”建筑师和“奇观建筑”,他们有能力甚至不缺才华,利用一次次的实践机会实现着自己的“作品”,他们潜意识中的“甲方”是媒体的关注、同行的评说和国际权威的评判,他们成功的标志就是那些发表在杂志上近乎完美的建筑照片和貌似高深的理论阐释,还有国内外的各种奖项。建筑师在不同场合阐述着自己的设计理念,面对各种奖项以至于飘飘然了,似乎理想已经实现。现实中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呢?一般来说建筑师发表的作品照片中基本都没有人,因为这些照片基本在建成第一时间拍摄,敢拍摄自己作品使用五年、十年后的照片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中村好文在《盖房记》中是这样写他在用地现场的情形:“我用磁石确认方位,观察太阳升起与落山的位置,确定日照情况,察看冬至时分周围住宅的日照情况,预测风的通路,假设建成后的新宅要占多大地方,使用三百六十度全景立体相机拍摄连续照片,实际测量水电设备的位置,像一条狗一样蹲在空地一角不断挖土,以确认地界位。在外人看来,这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回去的时候,还边走边察看周围的环境,仿佛偷内衣癖一样,实在可疑……”其实柏木先生要建造的两层小房子面积也就两百平方米多一点,可从业大半辈子的建筑师还是如此的虔诚与一丝不苟,令人动容,因为他知道这花销是柏木先生一辈子的积蓄,这房子对主人来说是安身立命的家,他还知道如何因房子的建造使得处女地更加美丽的意义,基于此他才如同出道伊始“像一条狗一样蹲在空地一角”。
这本小书中还有一个让人感慨的是工程造价对设计乃至生活的制约,设计史学家本人除了藏书颇丰还畏寒怕热,尽管他一再要求设计要“质朴而大胆”,可是他的预算却捉襟见肘,怎么办?建筑师反复修改设计,针对他“畏寒怕热”的体质对建筑采取了特殊措施,为了节省模板造价,将梁柱的结构形式修改为纯混凝土墙板的箱型形式,甚至利用自己与施工老板多年的交情“请客喝酒”,以期得到最大的优惠。即使建筑师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难为无米之炊,最后定稿的方案还是取消了地下室书库,建成的房子中只能容纳房主七成的藏书,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啊!难道你我现实的生活不正是这样吗?
在这个消费主义至上的时代,按理建筑师应该对工程造价很敏感才对,可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的建筑师对工程造价十分的无知和麻木,看看那些夸张张扬的造型、动辄进口石头敷面的材料吧,因为我们是在设计刺激人眼球的“艺术品”,只要有人愿意埋单就好了。在建筑师的潜意识里都希望自己的设计能用上世界上最好的材料和建造技术,他们根本不清楚每平米三千元或是四千元的造价对设计品质到底会有多大影响,因为他们出图后甲方(无论是开发商还是政府官员)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何况他们认为是在出钱实现建筑师的想法。长期以往建筑师在这方面的能力就缺失了,最后连这方面的意识也没有了,所以我们常常会看到不少用大牛刀杀小鸡的设计方案,也许只有当建筑师自己买房和装修后才多少能体味到“造价”与品质的利害关系。当下的建筑师特别在意自己的创意,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至于如何将这些“创意”落到实处,不少人既没这方面的能力和经验,甚至连这方面的意识都没有。
暂且不论本书中房子设计的好坏,建筑师自始至终对设计和建造的执著态度就令人肃然起敬。他和木匠、造园师等有着多年的合作关系,他们可谓亦师亦友,在相互协作中取长补短;他们一起研究如何用墨汁多次将木材染得更有韵味,如何将玄关的枕木铺得更别致;建筑师还针对住户生活使用设计了橱柜餐具架甚至钢制火炉……基于我们的设计现状和建造速度,建筑师的设计与实践互动基本被割裂了。当柏木先生对建筑师设计的混凝土围墙有异议,甚至想要凿掉一部分围墙,中村先生是这样提议的:“用不了多久,植物长得茂盛了,你就不会那么介意了。”这种平和的心态让人感动。他的确是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自己的信念:“一个不热爱人类的建筑师没有资格设计一栋能让人幸福地居住于其中的住宅。”
搬到这幢新房子后,柏木先生说:“感觉自己在生活中产生了对窗外的阳光、对天气和气候的关心。以前,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屋外的天气,一直觉得只要是屋里屋外被分隔就好。”这正是好房子潜移默化的影响,当下都市与大批量的现代建筑里,孕育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宅男宅女”,这不正是都市居住方式与自然和季节相隔绝的结果吗?
对我们当下城市现状描述最常用的一个词是“千城一面”,其实每个城市真是整齐划一的“一面”倒也好了,现实的情形更多的是既脏又乱又差,街上建筑大多数俗气而平庸,少数的却如同鹤立鸡群一般突兀,合在一起时显得是那样的滑稽与浮躁,这也不正是我们城市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吗?千万不要以为城市是最不幸的,倘若“礼失而求诸于野”,你可以去看看当下农村又是怎么建房子的。按理农民拥有可建房子的土地,可以按自己的生活模式与理想建造出适宜的甚至诗意的适合居住的房子,可是这种情形也许只存在于传说和历史中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富裕起来的农民还热衷于建造小洋楼显富,甚至不惜用白瓷片把房子贴满,这些房子被城里人讥笑为“公共厕所”,而现在农村的青壮年都进城务工了,只剩下了老人和所谓留守儿童,谁还有心思再建造房子?即使有人愿意回老家盖房子,情形又会怎么样呢?传统的农村盖房子基本没有设计,最多就是请风水先生看看,格局和样式就由工匠根据之前的程式略加修改就建造了,而当下传统的老房子基本荡然无存,何况那些靠言传身教的工匠纷纷谢世,那些手艺也随他们而远去。于是农村即使盖新房也基本是简单的模仿城市的样式,加之用材简陋施工粗糙,最后建成的房子显得不伦不类,其实这些房子相对当下农村生活方式断裂又算得上什么呢?不愿衣锦还乡的有钱人急着要进城做市民,那些曾经洋溢着自豪与喜气的白瓷片早已蒙尘、开裂与剥落。这很荒唐可笑吗?城市的建筑不也是在模仿甚至抄袭发达国家的吗?
房子落成,主人入住,可谓皆大欢喜,作为全程操劳的建筑师会是什么心情呢?面对别人的提问,本书的建筑师是这样回答的:“那是一种将灌注了很多情感培养成人的女儿嫁出去时的父亲的心情。”我们做建筑设计的常常用“为他人做嫁衣”来描述自己的工作,其实我们的甲方(无论是开发商还是历届的政府官员)何尝又不是这样的心态呢?因为是“为他人”,所以我们更在乎“嫁衣”,甲方经常是这样要求设计的:一定要时尚、夺人眼球、中西合璧、五十年不落后、富有民族特色……建筑师面对这些要求,如同皇帝新装中的两个骗子一样,使出了浑身解数使得这“嫁衣”尽可能的光鲜绚丽,庆幸的是那两个骗子使用的材料是空气,不幸的是建筑师使用的材料是钢筋混凝土,要知道时尚的寿命只有三五年而不是三五十年!尽管我们的房子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几年,可保守的估计钢筋混凝土风化要数百年,于是街头到处是那些难以华丽转身的尴尬角色,它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