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节选)

2013-04-29 23:59:09科伦·麦凯恩
书城 2013年8期
关键词:玛格舞者

科伦·麦凯恩

十一个小时的排演,一个小时的慢动作扶把练习。没法正确地划分舞句。你必须具备石匠那样的耐心。不断凿蚀,直到一切尽善尽美。在更衣室小睡了片刻后,又与萝塞拉排练了一个小时。演出时,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甚至包括弗兰科伊斯。

喊了二十次安可,但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记住:完美是职责所在。

在一次采访中,佩蒂说,某些东西一旦讲出来就失去了意义。但舞蹈是唯一能将无法言说的东西表达出来的方式。说得对。

格蕾丝·凯利寄来的短信挂在镜子上方的灯泡上。

伊迪丝·琵雅芙从游廊上观看演出。尚·考克多在暗处微笑。玛琳·黛德丽舒展地躺在长沙发上。传闻列奥纳多·伯恩斯坦正在从旅馆赶来的路上,可能连毕加索也会露面。有人开始引述普鲁斯特的诗句。这一切都是冲着我!

与保镖走回旅馆,听到码头有个扫地工人轻声哼着莫扎特。我想没有什么会再让我感到惊讶,即便是我自己的梦。

拉罗什福科的故居─十五种香槟,鱼子酱多得前所未有。桌上摆着兰花。金色的枝形大烛台。每个人都在四处周旋,房间里没有一处死角。谈的是编舞家、批评家、观众,但话题最后转到哲学家,都是西方的,包括德里达,这让我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要补的东西很多。否则他们会嘲笑我。我根据萨沙的理念回答说,舞蹈能表达出其他形式无法表达的东西。

用脚掌跳舞。头脑跟随脚掌。

一大堆人点头颔首,掩嘴窃笑。我不理他们,其实我应该把舌头伸进他们的喉咙,刺穿他们空虚的心。

二十三岁。时常(暗中)觉得是个冒牌货。但你不能活在过去你所抛下的东西里。不要茶,不要传家宝,不要眼泪。不要浸泡在伏特加和眼泪里的发酸的面包。你必须逼自己穿着雪白的丝绸衬衫走过巴黎的大道!

母亲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后来晚间,想起她在收音机旁转动白色的旋钮:华沙、卢森堡、莫斯科、布拉格、基辅、维尔纽斯、德雷斯顿、明斯克。

塔玛拉说:你背叛了我们。

梅纽因在普莱耶音乐厅演奏巴赫:心跳加速,几乎忘记一切。

洗了个澡。茶里加了蜂蜜。排练。完美,与其说存在于表演之中,不如说存在于通往表演的征途上。这是乐趣所在。你必须燃烧起来!

每个角落、每件雕塑、每幅画,都令人屏息。就像徜徉在一部永无止境的历史书卷中,拒绝走到封底。太了不起了,这是第八处奇迹,堪比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虽然规模只有一半,不算非常雄伟壮观)。

警卫已认出我,其中一人夹着鞑靼话与我打招呼。他的家族好几代前就离开了故乡。他支持印象派,于是我逗留着没走。

克莱尔拉我离开博物馆,来到塞纳河边。她给了我一副巨大的墨镜,用来遮脸,然后拉下我皮帽的帽檐。有四个人立刻高喊,纽瑞耶夫!

有个摊上,一个书贩正挥着一本签名版的《永别了,武器》。才刚死了几个星期,他的书就卖出离谱的价格。(也许应该在跳舞中间死去,停在空中,把那场演出拿来拍卖,定格,售给出价最高的人。)克莱尔朝包里看了一眼,但书贩说他没有零钱。她花了几近一倍半价格的钱将它买下。她好奇我为何这么惊骇。后来,她给我看了银行账户的进出细目──真傻。

传闻他们严刑拷打萨沙,审问谢妮亚,并把尤丽娅带走,让她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这肯定不可能是真的。

巴黎的一种新发型:纽瑞夫式。某个贪婪无耻的家伙在《世界报》上说,它的出现快如柏林墙,但按考克多的解释,他们只是想把我变成一件商品。噢,要有像考克多那样的头脑。(他说,他有一次梦见自己困在电梯内,听着《神圣交响曲》。)

大胡子的犹太人向东走,穿过卢森堡公园,他的长大衣在脚踝处嗖嗖作响。他背着手,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后来,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剔牙。他也许一直在想,啊,彼得堡。

(注:身体的能量总是让脸上的表情充满深意。)

阿尔及利亚裁缝量身时,B夫人等在一旁。后来,她买下那套黑色的天鹅绒西装。她说,我应该不停地乐于寻找新开始。

在公寓,女佣泡了一杯令人恶心的薄荷茶。我抿了一口,旋即吐回杯里。夫人似乎很开心,仿佛自己找到了原始的野蛮人。

她来到沙发旁,用食指与拇指搓揉我的西装翻领。我告歉向窗户走去。楼下,人行道上,走过的男人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女人戴着帽子,仿佛头上顶了某样有生命的东西。交通阻塞。塞纳河畔飘着报纸的碎片。

夫人在窗口拼命朝下面喊我,我沿着码头越走越远。

全都是德国手工制造的腕表,没有价格标签。当夫人问我想要哪个时,很难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想用她的财富征服我,可我怎么能对一个喷泉说我不打算喝你的水呢?

后来,夫人指出,我一紧张就会把衬衫衣袖拉下来盖住指关节。她说,这样不雅,是乡下人的行为,但时间会把它修正过来。她向后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支长长的雪茄。她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刚才说的是一番至理名言。我又用力扯起衣袖。她在空中挥起雪茄。噢,别,别,别,鲁迪,我的上帝啊!

接着,当我把手表从阳台扔到下面的花园里时,她面露异色。

假如你想在室内戴帽子,谁会对你说别那样?(她忘了,倒一桶屎很容易,特别是从旋转楼梯上。)

你不能最后落得发疯(尼金斯基)或自满(季霍米罗夫)。

有个舞迷冒雨等在皇宫剧院外。匈牙利人。说他是一九五九年逃出来的。他站在如注的檐水下说,直到看了我的演出,他才找到真正的自己。真是个白痴。他头上举着一张报纸,油墨淌到他脸上。他浑身亦散发着白兰地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在他的签名本上签了名。

玛利亚抓着我的手臂。晚宴上,我们聊到那些大师巨匠,卡莎维娜、巴甫洛娃、芳登等等。当然,我把玛利亚放在首位。她脸红了。

后来,她巧言暗示说,谁都会有跳到老的一天,就像谁都得吃龙虾爪一样。她非常敏捷地示范起来,掰下爪子,大声把里面的东西吸干净。

那帮笨蛋在我的衣袖上钉了一排金属亮片,因此,当我举起她时,亮片擦破了她大腿内侧的皮肤。

在双人舞部分,她眼中含着泪水,那道血迹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彩排,观众不耐烦起来。她在舞台一侧痛得尖叫,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我完了。她朝负责制作服装的法国人啐了一口。接着,她换下舞蹈服,医生暂时给她贴了胶布。一切在两分钟内完成。

当她重新上台时,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天使般不变的笑容。

《世界报》的评论家说,她本已开始对美无动于衷,然而,在看了《舞姬》的双人舞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剧院,眼中噙满欢喜的热泪。

莫让评论家的话让你感觉良好而停滞不前。相应的,也别让他们抽掉你这副身体里的软骨。(萨沙:你的任务是向那些不相信的人证明他们是错的。)

事实是:受到批评时你暴跳如雷,但切记,在你辩护时,那些冷静倾听的人,恰是永远不会改变看法的人。

夫人安排让那个男孩上门。她说,他来自一户好人家,正在索邦学俄语。她去给他开门,把他带进书房时,她紧抿着双唇。他厚颜无耻地走到房间另一头,把皮夹克扔在路易十五的家具上。夫人愣住,听见拉链碰到椅子扶手的声音时,不由得眉头一皱。

她放上斯特拉文斯基,然后知趣地走开。我们相视而坐。他伸出手说:吉尔伯特。

有时,最少的言语就能打破魔咒。

吉尔伯特说,为了隆重地欢迎我,他们在桌上摆了银的餐具。他注视我吃蜜瓜的样子。我用舌头舔着叉子,做给他看,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意蔓延到整个房间!吃甜点时,我让勺子在嘴里多停留了几秒。他年轻的妻子将目光从稀疏的睫毛下投向外面,后来,她告歉上床去了。

在驶往杭布叶途中,吉尔伯特亲舐一下他那辆敞篷车的方向盘,开怀大笑。我们从后视镜里望见跳动的香槟木塞。我想,外面马路上肯定有好几百人,心情愉快的,遍布在黑夜的每个角落。

在多米尼克餐厅,他的朋友们一阵大惊小怪。鲁迪!鲁迪!鲁迪!吉尔伯特把杯子叠成金字塔,高喊着为哥萨克人干杯。流亡的侍应生窃笑我的口音。我把咖啡朝他的脸泼去,溅在他精美的白衬衣上。经理过来,低声下气地连连道歉,向我保证会开除那名侍应生。

吉尔伯特哈哈大笑,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

后来,在阿萨街的俱乐部,身穿红背心的男孩蓦然跳起坎坎舞。留着黑色鬓角的英国男演员朝我的方向看来。外面,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们直接朝排练现场走去。吉尔伯特睡在更衣室的长椅上。

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似曾相识,但我记不起他是谁。他的小胡子与眼睫毛灰白浓密。他烦躁地抽着烟。我绞尽脑汁,担心他可能是来跟踪我的。他看上去的确像俄国人,没错,但直到他转身付账时,我才发现,他的表情有多狡黠绝望。接着真相大白─他是多米尼克餐厅那个流亡的侍应生。

他没理我,离开了咖啡馆,但推开桌子时,还是闹出不小的动静。他在街角一名表演吞火的艺人面前停住,得意地挥着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把它丢进吞火艺人的桶里。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街道,亲了亲吞火艺人的脸颊(他没有退缩)。那混账的侍应生从远处望着我,最后仓皇落跑,大概是去达鲁街,他可以在那儿与其他人一块哀悼他们可怜的境遇。

事实是:我用张扬掩饰自己的恐惧,包括在演出中。

喝彩声变得比跳舞更令人疲惫不堪。也许有一天会有一出表现喝彩的芭蕾舞。向克莱尔提及此,她说,任何这种努力都会非常的亚陶(法国剧作家、诗人、演员和剧场导演)。我如坠云雾中─毫无头绪。有时根本没办法掩饰这种无知。她说,没关系,他是法国的实验主义艺术家,她会给我找点他的书,我可能会对他有兴趣,关于残酷剧场的某些理论。

她还答应给我李希特的录音带。带一个便携式的录放机,我就可以在路上听他的作品了。

起先我以为是个玩笑。我差点用四国语言骂她。最后当我意识到的确是玛格时,差点噎死。她说,整件事是预先安排好的。

科芬园外。我摘下贝雷帽,引起一片狂欢。

单纯的排练,没有乌七八糟的干扰。玛格才华逼人。她是发自内心地在跳舞。双人舞部分,她踩着细碎犹豫的步子,将它们像泪珠一样完美地滴洒在舞台上。她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舞蹈,还有舞者眼中的所见。(从她的角度看,她说,我像要飞越到脚灯的光柱以外。)

事后,她带我去她在巴拿马大使馆的住处,炖了一锅小羊肉,当我把衬衣从头上脱下来、吸着那股香味时,她笑逐颜开。(吃饭时,她开玩笑说她是老绵羊,我是小羊羔,但我们之间二十载的差距,对我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她打扮入时地出席在沙威酒店举行的招待会。有人说,非常像圣莫里茨,管它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入场时,所有人都回过头来。

英国人自诩有文化,那根本是放屁!他们允许记者和摄影师无处不在。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把舞蹈当作开胃酒,而不是生命真正所需的面包。

法国评论家说你在跳舞时是个神。

我不信。

你不信评论家?

我不信法国人。

(哄堂大笑)

我也不信神。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说,就这点而言,神灵忙得很,没空理会我或其他任何人。

走入雨中,经过国家美术馆、泰特现代艺术馆。在肯辛顿皇宫花园附近,保镖不理解我看见苏联大使馆时的骇惧。

明白过来后,他赶紧挟我离开,手臂环住我的肩膀。

在玛格的住处,她热了热剩下的炖肉,煮了一壶苦涩的英国茶。提托不在,去参加某个巴拿马的宴会了。她穿了一件低胸的丝绸上衣。她的脖子至少可以给达·芬奇做模特。她问起我的家,说她能在脑中想象出母亲的样子,她一定是位很美丽的女人。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从桌旁起身,走进后花园。她出来说,她希望自己没有冒犯到我。

玛格让人架好一个投影仪,数十箱胶片,按日期排序,从一九三八年(!)开始。我通宵未眠,拆开一箱箱胶片,直至找到一些有布鲁恩的。他的舞姿一板一眼,光彩夺目。我走进卧室,睡不着,踱来踱去。

有得寸进尺的人问起古巴。我不会中他们的圈套。《每日快报》上一个特别愚蠢的大标题:该来的总会来。

大象与城堡区:期望见到一个魔幻的童话王国,却发现只是另一个基辅。

剧院经理、经纪人、会计师─吉莉安称他们是任何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人生的圣三位一体。会议结束时,索尔提出,他也许能从德国电视公司那里榨出五千美元。一场二十分钟的演出,相当于每分钟两百五十美元!我假意推诿,看得出他在桌子另一头冒汗。(玛格说:别忽视了舞蹈。)

埃里克抵达沙威酒店的大堂。高挑轻盈。他穿了一身白,连夹克的线脚和拉链的齿牙也是白的。我们寒暄了一会,彼此对对方极尽恭维。他刚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件米罗的作品,话题摇摆在米罗与毕加索之间─其实我们在谈论的是自己(埃里克当然是米罗,我是毕加索)。

喝过香槟后,我们让酒店的侍者给埃里克找来茶和香烟。他坐着一支接一支抽个不停。两点,埃里克道了声歉,带着一脸痛苦的笑意,起身去自己房间。他没坐电梯。我想到,世界上最优秀(第二优秀?)的舞蹈家正迈着一步四阶的步伐。

我们一同做了一个小时的扶把练习,然后去上课。阳光透过科芬园的窗户流泻进来。

在泰特现代艺术馆,在特纳的油画《链条码头,1828》旁,他摸着我的肩膀。后来,在萨维尔街,他好奇我们穿西装戴圆顶礼帽会是什么样子。店员假装在忙。我抓起他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对埃里克耳语道,他应该量量我里面那条腿的长度。我们戴着新买的圆顶礼帽,嬉笑着在城里游荡。

走进沙夫茨伯里大道上的电影院。漆黑一片。

沙威酒店的窗户上映出埃里克高挑的身影,外面在下雨。

那位英国鞋匠长得与我预期的很不一样。光头,脏兮兮的西装外套,脸蛋像哥萨克人。他的桌子上方有一幅镶了框的玛格的照片。我在工厂里几乎无法呼吸,生牛皮与一桶桶胶水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但他的工作令人钦佩。他花大量时间制作舞鞋,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个细节。仅仅把鞋套在脚上,就似乎给人一股新的能量。

(卡兹那舍夫街上的鞋匠也许应该学一两手。)

后来,在更衣室,玛格镜子上方的那排灯里有个灯泡烧坏了。她到我的门口,敲了几下,我没有应声,她急疯了:鲁迪,亲爱的,快许个愿!(她十分迷信。有时,她抓到一根掉在脸颊上的眼睫毛,或花瓶里落下的一片花瓣,她相信这会影响一切。)

爱丁堡下起雪,将我带回了列宁格勒。

克莱琳达与奥斯卡(以化名)正在为一家出版社撰写我叛逃的经历,全是胡说八道,但那是人们唯一感兴趣的事。他们说,这会推动书的销量,读者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叛逃的,等等等等。(我连日期都记不起来,大概是七月十七日,管它呢!)不过我会配合他们,啰嗦一通有关自由的长篇大论。

他们位于肯辛顿的家宽敞温暖,他们邀我住上一两个月。她答应为我洗衣、煮饭,照顾我,何乐而不为呢?不花一厘一毫,而且她的学识修养高过用人。

下午,他们喜欢听广播剧,真是地道的英国人。他们泡茶,烤松饼,生起火炉。我躺在熊皮地毯上。夜晚,他们往火里加更多木头,煮热巧克力。克莱琳达爱听我弹钢琴。她说,我很有天赋(十足的谎言,就算对她而言亦然)。我也许有所进步,但我多希望自己的手指可以伸得更远。为我自己伴奏。

克莱琳达找出杂志,有目的地把它们堆在三本万涅斯科的剧本下。我自觉像个顽劣的小儿,但我坚持不松口,什么都不说。

旅馆房间里挤满了助理、灯具、电线、发型师、端着托盘的侍应生。化妆师窃窃私语地说,阿维顿可能会大摇大摆地进来。我望着门,等候。这是一个花招,一条妙计。事实上,他一直在那儿,混在他的助理中间,观察、了解我,在脑中设想角度。他让他们全出去,香槟已经打开。当我脱下衣服时,他说:哇噢,我的天哪。

早晨醒来,我害怕到发狂。吉莉安打电话到他的工作室,威胁说,如果他公开那些照片的话就要告他。阿维顿给我发了一封电报:我会保守你的(大)秘密。

埃里克仰面平躺,沉沉睡去。(我回想起安娜在自己枕头上压出塞尔吉的印痕的事。)他不均匀的呼吸中散发出香烟的臭味。《徒步旅行者之歌》。我吻了他一下,然后收拾行李。

加长轿车的司机没有穿隧道,而是想从桥面上层行经而过。他说,我应该看看灯火中的这座城市。护送我的人认为没意思,他们说,那座桥又老又破,但我大喊道:就让我们跨越那座该死的桥吧!司机咧嘴笑起来。

整座城市像一块布满裂纹的宝石。我把头探出窗外。一名护送的人不停地重复道,因为是犹太人的节日,所以亮灯的公寓比平常少。(又一个神经兮兮的犹太佬。)

我无法再忍受他们的喋喋不休,于是我转过座椅,与前面的司机坐在一块儿。他受命拉上我们身后的玻璃隔门。他正听着广播里的查理·帕克。他说,他们称他为“鸟”,因为他的脚从不着地。

(尼金斯基根本拒绝下来。也许每个疯子都更喜欢留在空中。)

在报摊旁来回徘徊,看人们拿起《纽约时报》,心想:上百万双手臂抱着停在空中的我。那幅照片捕捉到了我完美的轮廓。

萨沙!塔玛拉!母亲!父亲!乌法!列宁格勒!你们听见我了吗?我正在从美利坚的大道上向你们打招呼!

下雪,车流不多。毛皮大衣招来笑声与几张微笑的面孔。阿波罗剧院外有个女人认出我,一群人围上来。有人说:演一下萨米·戴维斯!我站在一个消防栓上,做皮鲁埃特旋转,人们欢呼喝彩。

回到圣尼古拉斯大道上的车内。(当我说俄国没有乞丐时,没有人相信我。)

上艾德·苏利文的节目,他根本不会念我的名字。

他对芭蕾舞没有兴趣,他自己也这么说。不过他是位名符其实的绅士,举止优雅。每一根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他说,杰奎琳很喜欢舞蹈,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这方面的真正兴趣。他声称,在电视上看到玛格与我,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显然是句厚颜无耻的谎话,愚蠢得很)。

他领我们走进白宫的椭圆办公室。他的西装剪裁得很得体,领带微微松开。他坐在椅子上足足晃了五分钟。轻松的对谈结束时,他看了眼我的脚,说我象征了一种纯净无瑕的政治勇气。

外面草坪上徘徊着特工人员。后来,杰奎琳端茶进来,他不得不告歉离开。

在陪玛格与我走向直升机时,杰奎琳把她的手臂钩在我的手臂上,她说,她希望我们能再回来,我们两个是她与她丈夫最敬重的艺术家。我们坐在直升机里,吓得不敢出声,草坪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我时时刻刻都在列宁格勒爬楼梯,警察在追我。)

《新闻周刊》:您像是把自己的灵魂植入土中当肥料,浇灌出属于您自己独一无二的阿尔伯特。

(心头突然一惊,想起菜地里的父亲)

对不起,什么?

您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全新的阿尔伯特……

我是一名演员。

但显然您不仅仅是……

噢,拜托,别再问愚蠢的问题了。

在隔壁房间,我能听见她已经醒了。我去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开始拉筋──转动脖子,仔细地按照一定顺序拉伸腿。玛格能够不假思索地把双脚放到脑后,同时谈笑风生。讽刺的是,她声称自己害怕变老。

(教训:要坚持不懈地练功,让身体活动自如。)

登上《新闻周刊》与《时代》的封面─在同一个星期内。吉莉安欣喜若狂。

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晚些时候,窗外开始传来哭声,但直到六点才有人告诉我们。玛格转向钢琴师,请她弹奏巴赫,但她悲伤过度,手指在琴键上颤抖。我们沉默静坐,后来给杰奎琳发了一封电报。我们的演出取消了。街上都是捧着蜡烛的人。

在俄国茶室餐厅,侍者总管要求大家默哀一分钟,可就是被某个笨蛋搅了局,把桌上的叉子撞落在地。

收到尤丽娅辗转寄来的一封信,说她离婚了。她没有住的地方。我们这个垃圾国家。

又花了十二个小时为演出《雷蒙达》做准备。奇怪的是,当看见我在排练,或当我在教人时,舞团的人惊讶万分。他们坐在走廊里,抽着臭烘烘的香烟,弄得我真想踢他们的屁股,把他们一脚踢到劳工部去,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他们是群懒虫,双腿软弱无力,向外打开的动作粗糙、缺乏训练,完全不注意脚的姿态,他们个个都需要好好改造。长号吹得像病牛,钢琴师还要糟。更别提那些舞台工作人员,又在威胁罢工,因为那些真的鹦鹉,它们的粪便从笼子里掉出来,落在舞台两侧。那帮可恶的浑蛋怨声载道,因为他们得擦地。

玛格几乎说不出话,她的声音不住地发颤。她说,子弹射入提托的胸,从另一面飞出。

在斯托克·曼德维尔医院,探视完提托(躺在床上,一语不发)后,有人带我们在病房区参观了一圈。一个脖子以下瘫痪的十四岁女孩抬起头,说她经常幻想自己变成玛格,这样她的腿就能动了。

一个漂亮的八岁小孩用牙齿画了一幅蜡笔画。画的是我在田野里跳舞,小女孩也画了自己,坐在高高的开花的树上观看。画的反面有颗爱心,中间是我们两人的名字,欧娜与鲁道夫。

我对她说,我会把画挂在我的更衣室里。小孩几乎动不了头,嘴唇上有唾液,但她的眼睛澄澈湛蓝,她的嘴拉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她说,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如果能上天堂的话,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跳舞。

(有个混账摄影师拍到我在走廊里落泪。)

提托再也站不起来了,因此玛格必须继续登台演出,支付医院的账单。当然,她的思维方式非常英国化,看不出其中的讽刺。(我不愿告诉她,提托是自作自受。)她在外面把手袋从一侧换到另一侧,拿手绢拭泪,然后再度冲进去看他。

首演当晚收到格蕾丝王妃的电报。相当肆无忌惮:靠!爱你的,格。还有其他贺电,来自挪威国王、玛格丽特公主等等。房间里有二十束不同的花。窗外的雨仿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旅馆的门铃响了─一束玛格送来的花,说一切安好,她希望跳舞的那个是她就好了。

全意大利的人都来了。但名气并不能弥补我表演中的缺失。《雷蒙达》的双人舞,没有她,当然糟透了,然而连单人舞都跳得是一团屎。事后,斯波列托似乎失去了它的魔力,想到旅馆房间让人丧气。我取消了晚宴,打发走所有人,一整夜都留在那儿修补当晚的失误。

舞台工作人员于早晨发现我睡在他们的油布上。他们给我拿来一杯卡布奇诺与一个羊角包。我重新开始排练,找到了感觉,跳舞时头发里像有一团火。

玛格等在大堂。她拿着一个信封。从她脸上就知道有事。门房低着头,假装在忙。很明显,消息已于之前通过电报传了过来。起先我以为是提托。可结果,她满脸泪痕地说,是你父亲。

母亲在电话里伤心得说不出话。后来,由桑德林指挥、列宁格勒爱乐乐团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和第二钢琴协奏曲,带我回到昔日的时光。父亲的鞋擦得锃亮,他正在刮脸,大衣挂在铁丝衣架上,他的指甲很脏。

埃里克取消了纽约之行。

唯一难过的事是:父亲一次都没有看过我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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