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怀明 朱媛媛
摘 要:大众传媒时代,文学话语在与新闻话语争夺符号权利的斗争中,经常被新闻话语遮蔽,后者对前者的入侵、渗透也更为全面内在。在这种情势下,跟进甚至追随成了相当一部分文学话语的策略. 但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与社会发生关联,才是有主体性追求的话语的应有品格。
关键词:新闻话语 文学话语 跟进
前大众传媒时代,文学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引领者,大众媒体以与文学攀亲为荣,文学的介入既能增加媒体的文化资本,也能提高其传播效力。比如1981年前后我国新闻界提出的新闻语言散文化,以强化文学色彩克服新闻写作“新华体”的刻板乏味,酿成中国大众传播业改革开放后新闻界的第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但大众传媒时代的到来迅速使新闻话语成为表征领域中的支配性力量,文学话语与居于强势的新闻话语的关系发生逆转,新闻信息以大规模的覆盖制造了一个约翰·费斯克所说的“仿真”世界。报纸、电视、网络用新闻构建的话语世界已成为我们感知自身生存现实的主要方式,新闻话语的压倒性优势对包括文学话语的其他话语构成了巨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文学话语或是主动的拥抱或是无奈地投降,这集中地体现在文学话语对新闻话语亦步亦趋的跟进上,这进一步加剧了文学话语的边缘化。
一 、大特写催生“报告化的文学”
近代新闻史上一批最早有影响的报刊的创办者如王韬、康有为、黄遵宪、李伯元等,也是著名作家、主笔或报刊作家。在他们那里,新闻与文学是一体的,也就是“报章文体”。启蒙救国、民主自由与报刊作为舆论工具和文学载体结合起来,构成了他们的新闻观,同时也是他们的文学观。由此形成的“时务文体”或“新民体”呈现的是与“纯文学”完全不同的语言形态,应为“杂文学”或大文学范畴。
到20世纪80年代,新闻话语与文学话语的关系又出现了新的变异。此前,新闻话语几乎完全从属于政治宣传话语,处于宣传工具的地位,新闻场与政治权力场高度重合,其自身的符号资本非常稀少,所以新闻语言的散文化竟成为当代新闻变革的重要事件。新华社记者郭玲春写作的一则电影艺术家金山逝世的消息,因为“文学性”强成为新时期新闻写作的典范。80年代中后期,一些深度报道如大特写开始出现在报端。如1987年《中国青年报》推出三篇有关人与自然的三篇新闻大特写——《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和《绿色的悲哀》,为国内媒体创造了一种全景式报道的范例,同时也开了用大特写方式干预生活的先例。在此后的两年里,大特写成了独领风骚的新闻写作样式。尽管如此,它不仅不能与这一时期的报告文学热潮相提并论,而且被认为是为后者所催生并且受到了文学的滋养。
但好景不长,周末版热对的兴盛推波助澜,很快就给文学话语带来压力,大特写取材广泛,语言灵活,大量的新闻背景解析与锐利的思想锋芒给读者带来了丰富的信息和理性的启迪,首先感到竞争压力的是与其边界相联的报告文学。它的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由“文学化的报告”向“报告化的文学”的倾斜。而“报告化”就是以作品文学性的弱化,求取作品信息的大流量。于是,涌现出大量“集纳式”、“全景式”报告文学,这是面对新闻话语新变的应战姿态。报告文学是一种纪实性文体,非虚构性是这一文体合法性的前提,它必须逼近社会人生;再就是它的批判锋芒和社会道义的担当。当时产生较大反响的报告文学作品几乎都包含这两个要素,渐成强势的新闻话语迅速将这两个要素吸纳转化。比如由于舆论监督环境逐渐宽松,此类新闻作品所具有的社会守望功能取代了报告文学的社会机制,这样曾经风光数年的文学话语重镇很快就悄无声息了。
二、现实建构力的反转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闻变革的步伐明显加快。新闻话语的主导地位很快确立,文学话语一直努力在有限的空间利用自己的方式保持与社会的联系以获取至少是存在性确认。必须承认的事实是,从整体上看,新闻话语对文学话语的消解、渗透也更为全面和内在,即使征用文学资源,也表现出了理所当然的霸道,文学话语基本上处于被动地位,或是主动的拥抱或是无奈的退缩,所谓的主体性已成虚妄。
1993年,中央电视台对新闻实施第一步改革,创造出来一个东方时空版块,当时分为《东方之子》、《生活空间》等栏目,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生活空间》,它以平民化的视角去展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素材主要选择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在拍摄方式上使用国际比较流行的纪实主义手法,在表现上注意利用跟踪、同期声的方式,发挥镜头的宽容度,给对方一个自我表现的空间等,这种朴素的纪实对厌倦了图解理念的观众来说,带来了具有陌生化效果的美感。此时《中国青年报》的《冰点》栏目也已开张,该栏目在发刊词中说:“这个社会中普通老百姓生存状态已无人关注,官员、大款、明显、充斥媒介,芸芸众生怎么样活着。他们在想什么,要求什么,愤怒什么,很少见到报道,”于是,报道普通百姓成为这个后来被评为“中国新闻名专栏”的栏目的最大特色。他们的成功很快使全国媒体掀起“克隆”之风,开办“百姓故事”、“凡俗人生”等以反映普通人生活生存状态的新闻栏目成一时风尚。
与此同时,文学话语也在进行着与新闻话语价值取向颇为类似的实践。《春风》率先倡导“新新闻小说”;不久,上海的“新市民小说”、南京的“新状态文学”、北京的“新体验小说”分别从南到北地展开。《上海文学》将“新市民小说”诠释为:用文学关心普通民众的命运;《北京文学》提倡的“新体验小说”着眼点是以亲历性和当下性为本,鼓励作家介入现实生活,体验普通人的生活滋味。在这些口号下的创作,承袭 “新写实”风格,推重日常生活的原生态还原,以“零度情感”进行叙事,使小说中的事件呈现出未经加工的偶然无序的状态。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可谓这个创作潮流的经典文本。
接下来,成功转型成为新主流媒体的《北京青年报》刊登了约90期口述实录,内容涉及两性关系、母爱、师生情、在京外地人、股民、个体户等,其中叙说两性关系的作品结集为《绝对隐私》出版。通过多家媒体的炒作,该书成为名噪一时的畅销书,并带动了隐私书的出版热,“隐私”也因此成为流行语。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文学写作的“私人化”景观也正露峥嵘,陈染、林白、海男等新生代女作家以内心独白体表现隐秘的身体欲望经验,甚至对自恋、同性恋等也大胆地表露,打开了被遮蔽的女性神秘领地。
随着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的声誉日隆,其作为权力媒介的杠杆作用突显出来,尽管舆论监督在操作中常在体制性力量的鼓励和制约的含混中进退失据,但舆论监督的声音90年代中期以后不断被强化,有的地方还以立法的形式来保护和鼓励舆论监督。舆论监督的新闻话语以监督、耳目、引导和平衡为追求,这与同时出现的“新现实主义”小说“分享艰难”的旨趣可谓同气相求。以刘醒龙、谈歌、何申、关仁山为代表的“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都强调站在大众的立场上,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困难,张扬责任感和使命感。
主流媒体近年强化“关注弱势群体”的新闻话语,这其实是关注普通人命题在新凸显的社会矛盾中的明确化。新闻话语在“走转改”的要求下不仅对弱势群体生活境况还对其精神状态有所关注。而与媒体每天报道的层出不穷的社会热点事件相比,相应的文学作品不仅在数量上非常少,关键在于文学话语的建构力与表达力上更为孱弱。作家们一边感慨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多丰富的想象力也远不如现实奇谲诡异的时候,其中的很多人也无奈的成了旁观者,失语者。这些年来,人们对新闻推动社会进步、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方面,都有切身的感受,新闻话语还会随着环境的宽松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同时文学话语还多大程度上存有对现实的阐释和对话能力则令人怀疑。
三、新闻话语的攫取与文学话语的失措
新闻话语与文学话语在呼应社会热点和表现时代精神上的差异当然源于二者的功能有别,但下述原因不可忽视。
首先是在大众传媒的语境中,新闻话语已经攫取了为社会设置议程的主导权,它在各个时期所建构的议题也就是社会舆论的中心议题,新闻话语在经常情况下拥有了对文学话语的可替代性,可置换性。新闻话语行使作为权力媒介的权力时所具有的震慑力为其赢得的赞服和崇拜,是文学在80年代曾有的荣耀,它甚至常越位地进行媒体审判,湖南张慧劳教案就是一个例子。新闻话语还正在成为建构新的公共空间的力量,在促进公共政策建构方面也有不凡的举动,这是文学如何“干预”和“介入”都无法达到的。
第二,原来专属于文学的许多表现手法现在已是新闻话语的成规,并纳入其表意系统。比如《冰点》与《南方周末》等媒体一些报道的叙事手法和细节力量已是许多平庸的文学作品所不及,央视《新闻调查》提出“主题事实化,事实故事化,故事人物化”的节目制作模式,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内涵并无二致。“写新闻就是讲故事”也成为“清华新闻学”的核心之一。
第三,深度报道作为媒体的拳头产品,它的文体规范和写作方法也逐步成熟,它以多元化的文学手法使新闻与文学融合在一起,以事实本身的张力给人以情感震慑,更直接将报告文学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文体逼进死角,其文体功能几乎萎缩殆尽。
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只有创制新的表现体式,就象先锋小说的形式实验一样,才能捍卫自己的自主和自尊。令人不解的是,许多作家为新闻话语的传播效力所惑,反倒走入了新闻化的误区,这类作品从观念到叙述方式体现了对新闻话语的主动归顺,丧失了作为文学话语的立身之本;再加上不同媒体传播力的巨大悬殊,其传播效果远远不及同类型的新闻作品。
小说新闻化误区主要体现在文学处理与现实关系上对新闻理念的趋赴。新闻价值观的核心是真实性,由于新闻机构采集加工新闻信息能力的无比强大,资讯过剩遂成为信息时代的显著征象。在资讯短缺时代,虚构作品有补偿功能,而现在虚构则显得多余而无力,特别是媒体呈现的大千世界,其离奇程度和震惊效果足以让虚构作品相形见拙。《中国青年报》在报道一个“串子案”时用的标题就是“真实的生活比虚构的小说更具震慑力。”换个角度来说,即使是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它所能发挥的社会功能在大众媒体时代也要大打折扣。因为报纸、电视、网络的覆盖面和影响力是文学出版物所无法比拟的。
对新闻理念的趋赴表现在叙述上,就是纪实的泛滥,在这里纪实已不是一种美学风格或艺术追求,而是一种策略。纪实性、亲历性、在场感、现时性不为新闻话语独享,但却是它的最重要的特点,而对文学来说并不是这样。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中,纪实性手法被广泛地借用到了以虚构为本质的小说、故事等叙事作品中。女性作家尤其热衷在自传、半自传、回忆录的招牌下操作着小说、故事的虚构;还有一些组织策划的 “行走文学”,或“走进西藏”,或“走马黄河”,不过,“用脚写作”对操持新闻话语的记者来说,却是他们的起码的职业行为规范。因为,“脚板底下出新闻”是做记者的常识。另外,“在场”常被用来描述部分新生代作家创作中强化与当下现实联系的新质素,但如果这种“在场”缺乏一种更为本质的东西,只是为人物行为铺设的表面化场景,那它恐怕要比现场新闻特别是电视的现场直播效果要逊色得多。还有所谓小说创作的“信息”观,认为在一个传媒时代里,更多的信息已是好小说的重要特征,但生活表相的罗列展示,并非文学所长,而恰恰是新闻的最大优势。
本来,文学的重要功能就是通过想象和虚构来实现对世俗生活的超越,着意营造出迥异于现实的符号空间,以产生“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新闻话语所构成的巨大压力使文学表现出两极分化的趋势,即更写实化和更虚构化,前者向纪实靠拢贴近,繁衍出大批非虚构文学、纪实文学、新新闻报道、口述实录之类的虚构与纪实、文学与新闻的混血儿;后者更注重想象,采用超现实的寓言、神话、怪诞之类手法,以求形而上地概括生活和挖掘生活本质,力图编造出比事实更像事实的虚构之作,不在反映生活、再现生活方面与新闻话语竞争。新闻话语征用文学表现手法如虎添翼,文学话语趋向新闻理念则可能失去自己,这是由二者所具有的社会影响力的巨大悬殊造成的,文学必须用自己的独特的方式与社会发生关联,这是一种有主体性追求的话语的应有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