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

2013-04-29 00:44闫文志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8期

闫文志

不知为何,王湄鱼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天热起来了,她经常动不动就大汗淋漓,就是骑着摩托车去学校上课,提着电脑包上楼,她也感到心慌气短。她这个人平时最讨厌去医院。她厌恶医院。她在博雅医院做人流的痛苦一幕,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事儿已经过去十年了,她感觉还是像漫天灰尘一样塞满了她的嗓子眼。当然,周酸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他看过她电脑保存的离婚起诉书,她后来也和他简单说起过。周酸也并不在乎。他们同居了三年后,周酸的老婆暗地里从老家来到南方,按照他在网上留下的投稿地址,竟然摸到了王湄鱼所在的小区。周酸和老婆离婚后,他觉得王湄鱼应该也会离开他。这期间,他不住在王湄鱼的家里写稿了,出去工作了,自己租赁了房子。这当然是王湄鱼的意思。说白了,是她撵他走的。周酸觉得这样也好,利索了。过了半年,王湄鱼又给他打电话。他当然并不拒绝。在没有得知他是个已婚男人之前,王湄鱼是打算和他结婚的,她离了两次婚,这是她的最后一搏。没有想到,叫周酸给弄瞎了。周酸一直觉得很内疚的。他这个人,本来就和北方老家的老婆没有什么感情,出来混,有一个不可言说的目的,就是想找个自己中意的女人,把老婆甩掉。他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目的。开始,他是不打算和王湄鱼结婚的。他本是个穷光蛋,只会写几篇小说发表发表,满足一下虚荣心。似乎,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而王湄鱼在一所学院教书,条件当然比他好一百帽头子。周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底里想结婚,又觉得自己车子房子都没有,没有能力娶亲。等他老婆的事一冒出,王湄鱼的心都凉了。周酸不解,王湄鱼还联系她干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两人又交往起来。但这交往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变得简单了很多,也无非是某个周末了,双方交叉着去对方的住处过一个良宵。周酸这个人身体看着高大,可其实体质很虚。男女生活一多,他就觉得虚空,身体吃不消。他心底里打算就别和王湄鱼来往了。上班压力大,再加上一些杂事,有时候两个人就吵架,吵完分开,过段时间,不知怎么又在一起了。这让周酸很痛苦。

这次,王湄鱼觉得自己是挨不过,只好去人民医院。一查,甲亢。医生建议住院。王湄鱼不像周酸,她是有医保的,但是她还是心疼钱。医生说,这病要是不及时治疗,后果相当严重。王湄鱼心惊肉跳,说,怎么严重?医生说,还怎么严重?你不能教书了呗!王湄鱼只好办理了住院手续。把自己的课能调的往后调,不能调的找同事先代替,日后再帮人家的忙。晚上,一个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着别的病床前都有丈夫或妻子或孩子或父母端茶倒水热情亲情备至地照顾,就自己清冷孤单,她颇难受了一阵,落泪了。这个时候,她是和周酸吵过架的,按照吵架规律,无论谁对谁错,只要一吵完架,王湄鱼是会有三周的时间不理周酸的。这是个铁律。就算周酸发信息打电话赔礼道歉,她也不接不回复。她不知她曾经的两个男人是不是因为这个和她离婚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反正必须要这样。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记起,这是她母亲教给她的。当然,她也是在她母亲第三次婚姻里出生的。

现在自己住院了,虽说上个厕所打个饭什么的,她自己能照顾自己,可是,自己孤单一人,再怎么也不好看,她也确实喜欢被人呵护(猪也喜欢这样)。她有心给周酸打个电话,又难为情,觉得是自己先服软。这离吵架才一周,早着呢。她只好狠着心,装硬。周酸发了很多信息,拨了很多电话,把这些都做完,情绪也支离破碎,他也觉得自己尽了力,忙自己的去了。王湄鱼再怎么孤寂,再怎么折腾,他一概不知。第二天晚上,同事李婀和小红来看王湄鱼。她们是知道她谈了个男朋友的,当然,她们不清楚她和周酸之间的那些底细。王湄鱼两次婚姻在学校里是奇谈,大家都知道。她又找了男友,人家只是要知道这事就行,再也不想过多关注,再说,王湄鱼是十年怕井绳的人,她什么都保密,不得已。

李婀问王湄鱼你那位怎么没有来照料你?王湄鱼只好编瞎话说周酸加班。性子爽直的李婀看不下去了,就给王湄鱼要周酸的电话。王湄鱼只好说给周酸已经打过电话了,十点后他来。李婀也就信了。两人走后,王湄鱼坐在床上,牙齿咬得咯嘣响。

她有时候真的想把周酸彻底忘记。远远地离开他。周酸有什么好呢?一没有钱,二是脾气太执拗,很多时候都不听她的,再就是,他对她关心不够。这是她最烦恼的。她明明和他一再强调,住在一起了,每天上班前,双方要来一个拥抱,有一个亲吻的,可是,他就是无法做得正规!简直就是应付!有时则完全忘记!你说他,他还振振有辞:你以为你是国家元首出国访问啊?你以为你是欧洲贵妇啊?真是气煞我也!可是,他有时也做得很好。认识这么六七年了,虽说磕磕碰碰,但是一路走来,还是有欢乐,有温暖,她也因有了他,才觉得日子不再孤苦。她一直想找一个心目中理想的男人:高大,温柔,体贴,周到,听话,经济独立,善良,把她捧着,让她天天心花怒放。可是碰到的男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她迷惑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她希望她身边有一个尽量完美的男人。周酸是吗?他有那么多的缺点:高大的个子粗糙的皮肤,却喜欢买香水,买眼霜,乱花钱!这点怎么看怎么有女人气。没有钱,还抽烟!容易恼怒,一句话不如意,就发脾气,咆哮如雷!感性大于理性!虽说他能写作,可是他也没有弄出名气啊,写作能当饭吃吗?他写了那么多小说,可是大多不都还在硬盘里躺着?他就是一个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人!

王湄鱼仰躺在床头,把枕头放在脑后,心里怒火中烧。医生告诉她,不要生气,甲亢这玩意儿往往由生气引起,生气加重病情。可是我没法不生气啊!她伸出拳头,重重地在被子上捶了一拳,身体随着颤动。旁边两张病床围着的人立即都停止了交谈,看着她那一张气歪的脸,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光顾着说话,吵着,得罪了她。

她想喝口水,下床一摸暖瓶,空的。唉。她只好下楼打开水。装满了壶,突然觉得不口渴了,决定不先上病房,就沿着花圃往前逛。随便逛,爱怎么逛都行。到了急诊室那儿,迎面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一个小巧的长发女人迎面走出来。王湄鱼虽然眼睛有点近视,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男的竟然是周酸!呵呵!傍上了别的女人啦!她的肚子一下子又被某种气体灌满了。很快,一男一女就走过来了。她大声咳嗽。但是周酸却没有看她,而是只顾着和身边的那位女人说话,一脸的笑容哦。擦肩而过。王湄鱼猛然想起自己穿着病号服,一旦穿上这种带蓝色粗条纹的宽松衣服,病人基本就一个面孔了。她气急败坏,把暖瓶搁在花圃旁,转身一溜小碎步冲上去。她想好了,撵上周酸,首先给他一个耳光!打完了呢?再说!然而,等到她赶上周酸,却是一副娇滴滴的害羞的神情,轻轻拉了一下周酸的衣角,柔柔地说:老公!

周酸和那位显然还很年轻的女人都惊讶地转过头。首先是女子说话了:哟,周酸,这就是你老婆啊?(周酸想,狗屁,老婆是封号吗)于是这个留着一头栗色披肩长发的女子首先伸出手,和王湄鱼握手。王湄鱼觉得她手里的这手柔腻腻的,很热乎,像一块沾了点水汽的名牌肥皂。周酸忙僵硬地笑着给女子介绍:呵呵,这,这是我老、老婆!又转头对王湄鱼:这是公司的同事栗小原。

王湄鱼脸上的肌肉一条一条的,似乎已经被撕开,正在往外滴血。栗小原就说,周酸,我先回去了,谢谢你啊!说着冲王湄鱼摆摆手,灵动地扭臀走了。

周酸提着暖瓶,一直把王湄鱼追到住院部门口。王湄鱼酸溜溜地说,陪着人家来打胎啊?周酸低声下气地说,嗐,你说啥!摸了摸她的病号服,说,怎么住院了?你穿着这身,还挺耐看!王湄鱼说,我不穿这身就不耐看?周酸知道王湄鱼见了他话里就带刺,放个屁也带刺的,也不介意,扶着王湄鱼的肩膀,说,上去吧。王湄鱼娇嗔地一拨拉他的手,把他的手拉到腰际,说,傻呀,这儿!说多少回了,要揽着腰,别把爪子乱放!周酸心里窝着一团火骂着,嘴上还是甜蜜地埋怨着,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扣着她的腰,两人亲昵地迈上台阶。王湄鱼的气全消了。

就是一个动作的事。她想着,他为何不能做得再准确点,再自然点?女人其实多好哄啊。

周酸给她倒了开水,端到她手里,看她小心呷了一口,才说,栗小原呢也加班,却突然不舒服,晚上嘛,一个人出来不方便,就喊上我。王湄鱼说,你们公司那么多男的,怎么不喊别人?周酸说,巧了啊,今晚加班的就我一个男的。是吗?女人也就一个吧?她尖酸着。周酸说,我们单位本来男人就少,你是知道的。说着,周酸伸手给王湄鱼捶腿,捏脚。王湄鱼半躺着,舒服得要死,简直要哼出声来。她惬意地闭着眼。她知道那两张病床边的人都在羡慕地睃她。她瞬间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

过了会,周酸下去买了一袋橘子,一束百合花,房间里立即香气袭人。王湄鱼想,我为何要经常和他吵架?他难道不就是一个最合格的男人吗?她脸上幸福得要死,心里却酸酸地想哭。

出院后,又养了一段时间,王湄鱼恢复得很不错了,她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她很欣慰,平时懒得去管的一些事又在心里涌动。她一周只上四天课,这四天也还都是半天,所以平时闲散时间不少。周酸却每周只有一个周日。到了周六上班这天,他就为周日怎么过焦虑。因为他觉得过一个周日,还不如不过。往往他还没有回过味来,周日就结束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患了周日恐惧症。怎么说呢?周六晚上十点躺上床,周日上午十点醒来,洗衣服,吃饭,看书,再睡个午觉,再醒来,就黄昏了。这就是他的休息日!一到周日黄昏他就后悔:这一天我是怎样过的啊,怎么没有过时间就没了呢?时间到底去了哪里了?然后他出去,到超市里买点熟食,在超市门口的凉伞下吃了,看一阵街上的美腿、裙子和高跟鞋,黑夜就深了。赶紧跑回去洗澡,烧水喝,再看一会书,一看表,十点了。睡觉!他的心里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每到周日还是这样。身不由己。要是某一个周日,王湄鱼过来他这里,或者在王湄鱼那里过,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往往还因为期间一两次性事的消耗,更觉得累。累就累吧,他想,只有等到哪天自己不耐烦了,去深山隐居。

论起来,他在王湄鱼的房子里过的周日比王湄鱼到他这边多些。因为王湄鱼的房子大,条件好,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房子。王湄鱼也愿意他到她那边,两人都方便。隔一段时间,在周六黄昏,王湄鱼就给周酸电话,周酸啊,我炒了两个小菜,过来尝尝吧,你常在公司吃,也不营养,而且,我还买了一瓶红酒。周酸一边接电话,一边在心里鄙夷:靠,不就是招呼我去XX吗?直说不就行了吗?干嘛费这个劲?你做的菜我又不是没有吃过,能和我们公司的相比吗?虽然我们公司的是大锅饭,但是大锅饭也比你的小灶强!你炒个菜,稀稀几根,肉片两点,比料理店里的料理还吝!一口就吃光了。你那瓶红酒我也是知道的,是你在超市购物积分多了,人家给的赠品,十一块钱一瓶的!十一块的红酒!能叫红酒吗?起码也要十二块的!一边想着,先有点沮丧,接着就有点兴奋,想,毕竟是免费搞,不搞白不搞。饭菜差就差吧,也是免费的,累点就累点吧。就去了。本来他在公司已经吃了,还是坐在桌旁,搛了肉菜,说,啊,好吃好吃,我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西!舔了一口红酒,尽管涩得舌头麻,还是尽量优雅地大叫:这就是1982年的干红?不错啊!王湄鱼就两眼放光辉,看着他吃。他也就一不小心吃多喝多了,稍后冲凉上床做机械性运动的时候,间歇性放屁。王湄鱼倒不介意。因为周酸说,这是你的厨艺的功劳。

某个周六晚上,周酸是在王湄鱼房子里过的。酒菜也下了肚,床上运动也已经结束,两人懒散在床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小憩一会,时间还早,两人就计划第二天怎么过。如果是两人一起过周日,周酸感觉还好受点,因为两人一般都是出去,逛街,或者远点,冬天到乡下摘草莓。南方草莓在冬天才繁茂。这样,有人作伴,无聊就少些。王湄鱼打算到孙文公园看杜鹃。一算时间,不对,杜鹃早开罢了。周酸就说好久没有去步行街了,去那里逛逛吧。王湄鱼叫道,好!正好去达芙妮看看有没有新款的鞋子。两人商量定了,又无话了。小睡了会,王湄鱼想起了一个闲事,不妨这时说说,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说,你上班时间也不短了,快一年了吧,攒了多少钱了?周酸听了,心里一沉。他最厌烦女人提钱了。但是他趁着还算不错的心情,应付说,也没有多少。王湄鱼就说,你的存折在吗?我看看。周酸说,我只有卡。王湄鱼一伸手,不容置疑说,把卡给我我来保管。周酸声调就高了: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王湄鱼以前也跟他要过卡,她确实也给他保管过。但是似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王湄鱼眉头一挑:你说我是你什么人?周酸说,我不知道。王湄鱼忽地坐起来,两手抓着他的肩膀,说,你真的不知道?周酸被她的指甲戳得肉疼,声音大了,说,你放开!这样的情景发生了多少次了,你觉得有意思吗?王湄鱼把毯子揭开,把周酸的裸体露出来,点着他的额头,说,你说说,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周酸再次说,我不知道。王湄鱼就扑通骑在他的身上,声嘶力竭摇晃他的脑袋。周酸头就开始发晕。他挪一下位置,离王湄鱼远些。王湄鱼再靠上去,再晃他。他再挪。最后,他掉到了床下的地板上。王湄鱼跳下来,继续骑在他身上,摇他脑袋。不多会两人都大汗淋淋。周酸就恼了。爬起来,穿上衣服和鞋子,打开门,下楼了。王湄鱼泪眼婆娑,很想去阻止他的出走,又觉得丢面子。

第二天,这样的一个周日,周酸单独在自己的租屋里过。他的内心无比凄凉,比平时更甚。是啊,相似的情景何其多也!他记不清了!

他像一摊狗粪一样窝在床上,浑身哆嗦着想:我有错吗?她又有错吗?谁错了?

他渐渐睡着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比平时广阔得多的天空,海蓝色的天空,可是,随着一只麻雀的掠过,天空突然充满了纷乱的黄色羽毛。遮天蔽日的羽毛,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闷死了。

一个月后,两人和好了。周酸也从公司辞职了。他觉得自己很累,再不好好休息一下,他会死。他连着睡了三天觉,第四天早上,他被王湄鱼的电话召去了。然后,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跟着王湄鱼去了广州机场。王湄鱼的父亲病危了,她要他一起回去。周酸坐在机舱靠窗的位子,白滚滚的云层比女人的乳房还要恣肆。他不知道自己到中部的那个小城干什么。奔丧吗?他暗自笑了起来。

王湄鱼的家人他都见过。因为他来过这个小城一次。而且,还在某个小区三楼王湄鱼家的一间卧室里,和王湄鱼行过一次男女之事。当时王湄鱼的父亲在住院,她的母亲上街买菜去了。他们是在王湄鱼的姐姐接替的情况下,从医院逃出来的。那时候,他们经常要彻夜不眠,在病房里为老头子端屎倒尿。身体极度疲惫。但是那次性生活,质量竟然很高。是仅有的十余次高质量情景之一。没有想到仅仅一年后,他会再回来。他不想来。他算谁呢?

他们在小城下了班车后,被王湄鱼姐姐王湄萍的电话牵到了一座小山前。山腰有一些房子。到处是树林。腕口粗的矮树,不知什么名字。黑鸦鸣叫。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到了一座大门前,周酸仰头,看到了那座高高的黑烟囱,才知道,这没有挂牌子的地方是殡仪馆。

王湄萍,王湄鱼的姐,一个离婚已经二十年的女人,家里的老大,见了他们俩,上来一把搂住,然后大哭。王湄鱼也哭。周酸不觉也哭了。他觉得放在他背后的王湄萍的那只胳膊软弱无力,像一根浸湿的麻绳。有人在门口放鞭炮。急促的爆炸声。然后,他们俩被引进一间小屋子,老头的相片坐在小桌上,在微笑着看着他们。王湄鱼跪下来哭。她嘤嘤地哭。周酸也只得跪下来。他突然突兀地来了一声:我的爸爸呀!就几乎趴在地上。王湄萍忙来搀扶他。接着,王湄鱼也被扶起来了。然后,一阵鞭炮炸响。又有客到。周酸跟着王湄鱼向大门口跑。那伙人手里拎着烧纸等祭品。王湄萍到了那伙人跟前,扑通就跪下。王湄鱼也跪下。王湄萍的女儿也跪下。周酸也只好跪下。地上很湿,天空还在飘小雨。他们的膝盖都裹着泥巴。客人被让到刚才那间小房子。有人记账,数钱,登记物品。门里门外有很多人。周酸站在一棵叶片零落的杉树下,抬头就看到了那高耸的烟囱。他的心里一凛。我们都会去那里的,从那里飘出来,散成虚无。他鼻子发酸。

又接了两拨客人,王湄萍拿着一捆护膝,他们一伙,一人一副。带上护膝,再跪在泥水里,也不怕湿了。

周酸不知自己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他突然想到一句话,杀人不过头点地。天黑下来,人群汇聚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餐馆。周酸坐在一群陌生的谈笑的中年妇女中间,身边是王湄鱼和王湄萍。这些人都是王湄萍的单位同事。他头发蓬乱,内心惶恐。外面是秋天的雨。他的心里冰凉。

晚上,他和王湄鱼住在她姐姐家。洗澡上床后,周酸在被窝里躺了一会,他突然很想做爱。他抱紧王湄鱼。王湄鱼竟然很配合。她以为她会扇他个耳光的。夜很深了。完事后,他去洗手间撒尿,看到王湄萍一脸疲惫,还在客厅里核对礼单和人数,为第二天的葬礼做准备。她的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打哈欠。

过了一会,王湄鱼的老母亲来了,提着一包东西。周酸去接。老太太说是老头的烟袋、手机、印章、眼镜。王湄鱼过完了性生活,脸上的忧伤少了很多。她对母亲说,爸爸的印章就留着,我保存着,做个念想。老太太说,做什么念想?他折腾我们还不够?都埋到墓地里,我还想把他的所有衣服鞋子,还有坐过的太师椅都烧了呢!王湄鱼就火了,叉着腰说,妈妈,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知道你们之间一辈子没有爱情,可是,我老爸还没有上山啊,你竟然这么鄙弃他!你还有没有良心?那太师椅可是祖传的啊!

老太太也双手卡腰说,我是家长哩,我是家长哩,我说了算!老头的东西,我看了害怕,所以,一样也不留!我还想把房子都卖了哩。

王湄鱼说,我就是要留!我爱我爸爸,你不爱我爱!

老太太说,你反了你啦?你难道不是我生的了?

王湄萍把账本往台上一甩:吵什么吵?有完没完?这不是平时,爸爸尸骨未寒哩。说着,眼泪掉在了账目上。周酸扯一片纸巾递给她,然后把王湄鱼拉到卧室。他们重新躺在床上,王湄鱼紧紧抱着周酸,就像抱着他爸爸的骨灰盒。

第二天,告别仪式后,遗体火化。周酸烧完一捆纸,看到王湄萍站在火化室门口,一边望着大烟囱里不断喷发的黑烟,一边哭泣。他的泪水也滚出来。王湄萍的同事一直站在她身边小声劝她。王湄萍还是大哭不止。

这哭声在她抱着骨灰上了开往墓园的车子时,更甚了。她坐在车上,咿咿呀呀地哭诉着。她的嗓音清脆,洪亮,感情充沛,低回婉转,听得人发颤,也听得人心痒。等到快到墓园时,周酸突然想,不知她在床上的叫声是否与此相仿?

人车挤满了一面山坡,亲友聚在墓前,在墓园两个老头子的指挥下,依次在碑前烧纸,放钱,然后站在那个放骨灰的位子上踩一圈,再叩头。灼热的纸灰纷飞,滚了人一脸。这个过程很长。周酸履行完自己的责任,在人头攒动中,不知该干什么。只好站在一边看。但是人头挡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看什么呢?他其实什么也不想看。

暮色涌上来的时候,人群几乎散尽了。周酸陪着王湄萍和王湄鱼擦拭墓碑和墓台。他这时才突然看到,墓碑的落款上,竟然刻着自己的名字:女王湄鱼婿周酸叩首。这两行字排在“女王湄萍孙女王媛媛”右侧,像两条虫子突然叮住了他的心脏。周酸愣了一会儿,王湄萍提醒他再把碑后擦一擦。他跳到碑后,一条肥大的橘红色的猫突然跳起来,差点把他撞倒。这里的猫吃供品,形似牛犊。

他一边轻擦粉尘,一边伸手轻轻触摸冰凉的碑体。他觉得石碑很烫。雨水落在上面,似乎发出沸腾的声音。王湄鱼擦拭酒杯的时候,由于手发抖,杯子掉到石台上打碎了。她懊恼地站在那里。王湄萍又从篮子里摸出一个杯子,对周酸说,周酸,来,倒上酒吧。

下山的时候,周酸想,我什么时候该把我的名字从石碑上抹去呢?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