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花

2013-04-29 00:44何雨生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丫头厂里乔木

何雨生

文 学 社

文学社不能算是厂里的正式机构,估计连民间社团也算不上,化工厂除了常规的科室车间外,还有篮球队、宣传队、青年民兵之家、计划生育协会等社团组织,其中有些部门尽管成年累月也不见得活动一次,但在厂里也是正儿八经的有牌子有班子、有组织、有章程,而且制度上墙的。而文学社不算,甚至一段时间它还只能偷偷摸摸地猫在地下活动。

文学社发起人是厂工会的乔木和化验车间的张纸。乔木本来名字叫张大桥,因为崇拜中央一个笔杆子胡乔木,就把自己的笔名改为乔木,他是文革前的老三届毕业生,文学功底很深,据说曾通读过马列和毛泽东著作,可以大段背诵《资本论》和《毛泽东文选》的。有人找他写啥材料,他一般草稿也不打,直接掏出“金星”钢笔就写,唰唰唰,眨眼间一篇材料就成章了,是所谓那种七步成章倚马千言一类的人物;相对于乔木,张纸似乎要更活跃一些,因为他是一个诗人,他的诗歌频频发表在全国很多地方的民间诗歌报刊上,虽然这些刊物都是些内部刊物,不但得不到稿费,有时候反而还得倒贴点版面费或订报费什么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哎。

他们日常的工作都与文学没太大关系,乔木在厂工会,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写字,开会写会标,日常出布告,还有就是在厂里的墙上写标语,厂里有很多标语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乔木会写美术字,在一面白墙上,有时还需要打格子,一笔一划很工整地写着,“严禁烟火”、“安全生产人人有责”,都是顶天立地的大字标语;他不但在厂里写,乡里搞运动也会把他抽调去,临街的墙上,村委会办公室门口,只要有空闲的地方,就见缝插针,“发奋图强振兴中华”、“奔向二○○○年”、“计划生育利民利国”等等,他写的字一度在我们乡里遍地开花,用他的话就是“上至气壮山河,下到公共厕所”。

相比而言,张纸与文学的关联更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白大褂,就像电影里那些科学家一样,在化验室专门跟那些瓶瓶罐罐酸酸碱碱打交道。但张纸爱好文学,上高中时偏科,高考数理化都没考及格,统统挂了红灯;张纸写了很多诗,他的诗就直接写在化验室的“产品质量检验报告单”背面,一写一大本,写好了再修修改改,自己觉得满意了就用复写纸规规矩矩地誊抄在300格的方格稿纸上,他一般每篇诗稿复写三份,一份存档,另外两份装入信封贴上8分钱的长城邮票往外投稿,张纸的一点工资差不多全花在了买信封稿纸和邮票上了,他买的“长城”已不晓得要绕地球多少圈了(后来改成两毛钱的上海民居,估计加起来会再有一个上海新城)。张纸的字很清秀,一笔一画,写的是那种很严谨的仿宋字,跟他这个人一样清清爽爽的;他不敢潦草,主要是怕尊敬的编辑老师万一采用时会把他的诗句弄错了。

除了乔木和张纸,化工厂里还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大炉间烧大炉的周开盛。他们几个人中最不靠谱的可能还得算是周开盛,乔木跟张纸再怎么说都还有一点文人的气质吧,而周开盛只是一个司炉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由于经常在炉前,见风就淌眼泪,鼻子老是红通通的,每次见到他都是醉醺醺的。但周开盛很迷恋文学,他写了很多朦胧派的诗歌,每次谈诗论文到深夜,他就从油渍麻花的人造革破兜子里掏出几张已经看不出原先用途的写着诗的纸张,跟诗稿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一瓶或大半瓶“泰兴特酿”、一块猪头肉、一包油炸花生米或是兰花豆之类的下酒菜,让大家就着诗歌下酒宵夜。周开盛很快就喝高了,酒多了他便很想作诗,他说:一边慷慨激昂评诗作文,一边用手撮着一条猪尾巴扳酒,这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的时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成立文学社的事,“眷禽喈喈春鸟鸣,此间怎能无我音”,但大家都有点犹豫,政府允许结社吗,“文革”才过去没多少年,民间集会结社这类行为还是比较敏感的。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张纸、乔木、周开盛,还有乔木的女朋友吕美玲(乔木有许多女朋友,尽管他年龄在几个人中最大,但他身边老是环绕有几个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在化工厂老仓库的一间空库房里成立了文学社,仓库保管员王才有喜欢看电影,乔木给了他几本《大众电影》,就顺利地从他那里拿到了空库房的钥匙。库房里没有灯,他们点燃了一支随身带来的白蜡烛,四个人心里怀着像当年地下党一样的情怀,表情异常庄严肃穆,他们给文学社取名“二月花”(“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典出乡贤郑板桥诗句)。他们还决定办一份跟二月花同名的文学报,主要刊登厂里文学爱好者的作品。他们没有油印机,就出复写纸复写的手抄报,,但复写纸一次最多只能复六张,超过六张,基本就不能看了。好在创办初期只有四个人,六份绰绰有余。当第一期《二月花》文学报新鲜出笼时,几个人嗅着复写纸特有的气味,激动得都快哭了。

后来文学社的队伍不断壮大,厂里又有几个文学爱好者加入进来,更多的是社会上也有很多仰慕者闻风而至。复写纸就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了,于是他们打起油印的主意。文学社使用的一些工具,有的是自己去购买的,有的是靠朋友支持的。譬如油印用的钢板就是乡里中学淘汰下来的,学校里也有几个文学爱好者,他们集资买了几包“大前门”进贡给负责油印的校工老马师傅,回报是从他那儿得到一台老掉牙的油印机,还有几块接近报废的钢板。他们当作宝贝一样弄出来,请人修修,再买了几筒蜡纸、两罐油墨,一个小小的印刷所(之所以叫它印刷所,是因为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便开张了。

钢板质量很好,正反两面都可以用,有直纹、斜纹、密纹好几种。刻钢板算是一门技术活,讲究的是每刻完一段要换行时都要把蜡纸揭起来,好的钢板不会使蜡纸粘住,揭的时候会很顺利,声音也很脆,“嘶”的一声是那种裂帛般脆滑的声音;因为他们用的是淘汰下来的钢板,没这么诗意,揭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不然会拉去一块不该去掉的蜡,那样就麻烦了,要用改正的液蜡覆盖然后再刻,而且那样会弄得“遍体鳞伤”,印刷起来就很成问题。油印蜡纸和刻钢板同属技术性很强的活计,这个活计弄得不利索会把自己糊成大花脸。好在他们那时年轻气盛,在刻废了几张蜡纸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居然都娴熟地掌握了这门技艺。他们继续精益求精,一张蜡纸上也能弄出许多花样来,变换几种字体、换换刊头,到最后甚至已能精确地估算出一张蜡纸大致能油印一百三十份左右的报纸,少了绝对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多了也不能印,蜡纸会糊。

复印、油印的钱都是几个人凑,乔木工龄长,工资相比之下高一点,每次他都主动去帮社里买这买那,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很穷,市场经济的大潮还远在90年代,所以如果有人说到钱,就会被认为是一件可耻的事。那时候,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都应该是面色苍白、口袋里永远都不超过五块钱,月底一般只剩下几张最小面额的饭菜票。那时候,张纸文思如泉涌,诗情洋溢,很多诗往往不需要打草稿,就直接往蜡纸上面刻。

乔木是当然的社长,但他没系统地读过多少书,读得最多的也就是《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语录》,四大名著据说也囫囵吞枣地看过一遍,偏偏好为人师得很,每隔几天就要给他们上辅导课,一张嘴津津乐道的还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不就是二为、双百方针。他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写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听得他们耳朵眼里都起了老茧,渐渐地便由先前的仰视变得简慢。

那时像什么弗洛依德、伍尔夫、普鲁斯特的著作已经逐渐引进到国内,他们中的好些人如醉如痴地盯着颓废主义、象征主义,以及印象派、意识流等陌生名词,乔木分明已经落伍,就连最崇拜他的吕美玲有时也半真半假地点着他的头嗔道:“不行喽,老爷子,你真的落后了,你该退休啦,呵呵。”乔木也很迷茫,“诗言志,文以载道,难道连最起码的规律也不讲啦,我真的老了么?”但乔木是个温和的长者,吵归吵,平时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给他们唠叨那些他眼中的创作宝典,勤勤恳恳地坐在桌前,“咯吱咯吱”地刻着钢板。

转眼“二月花”已经成立一周年了,大家决定举办一场朗诵诗会来纪念这个日子。朗诵地点还放在老仓库的那个库房里,正好那晚大会堂放电影,王才有去跑片,那间空着的老仓库成了他们的天地。他们每人都带了一根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朗诵着那些让他们流泪让他们热血沸腾的诗句:

……

后来麦田空了

所有的麦子都回了家

只有一群觅食的小鸟和拾麦的孩子

我沉着地看着这一段无言的日子

感觉我正疼痛,我正流泪

因为我知道我无法面对

收获过后如此空荡的麦地

我无法面对收获过后如此一无所有的日子

哦,母亲,请你停一镰

请你停一镰

那镰刀会割伤我的心

……

后来大家都累了,夜凉似水,有人起身搓搓手,伸伸懒腰,把手笼在小小的烛焰上取一下暖,透过烛光可以清晰地听到手上血液汩汩地流淌。

周开盛照例带着他著名的红鼻子、浑身酒气地进来了,他从小食堂里弄来了几瓶酒,还有一点猪头肉,没有杯子,他们就着瓶口轮流往嘴里扳,连吕美玲也扳了好几口。夜似乎更凉了,不知是谁的哪个句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有人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有人歇斯底里地把手里的诗稿点燃了,这激情的火焰映着这群面色苍白的理想主义者,绝望、孤独,他们纷纷把诗稿丢进火堆,每一簇火苗都能引来一阵激动不已的骚动。

吕美玲甩掉身上臃肿的棉衣,露出只穿着棉毛衫的年轻的身子,她说我写不好诗歌,但我用我的身体在大地上写一首属于我们年轻的诗行。大家纷纷拍着手叫好,一边用口哨给她打着节拍,一边尖声地打着呼哨。吕美玲像蛇一样扭动着妖娆的身子,映衬着诗稿的火光,魅惑而圣洁。

火光熊熊,温暖了诗人的心灵和身体,也引来了莫三儿和他的查夜队,窗外射来几束手电光,将他们像捉鸟一样堵在屋子里。

事态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在老仓库办诗会没取得任何一级部门的同意,而且弄了这么多社会上的人进来,男男女女,还在严禁烟火的仓库重地私自燃火,还跳流氓舞,这事的性质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那时离严打的1983刚过去没几年,当天就把他们全都控制起来了,分男女关在厂里两个废弃的车间里。

事情后来弄得很大,已经超出了莫三儿他们最初的本意,乡里派出所很快就将一干人带了去。诗人们也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质,很爽快地将经过全倒了出来。因为属群体性事件,乡里也不敢私自做主,报到了县里。县里分管案件的刚好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出于保护的目的,只追究领头人的责任,其余从轻发落。

吕美玲到里面很快就崩溃了,交代出乔木引诱她的事,于是乔木被判了五年,罪名是流氓犯,加上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张纸还算幸运,他跟吕美玲一起只判了劳教两年,其余的文学社众人有的拘留,有的处分,文学社从此风流云散。

大 会 堂

化工厂里最大的建筑是大会堂,厂长很重视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厂里刚忙得稍微有点起色,就把大会堂列为了厂里四大重点工程之一。历时一年半,大会堂终于赶在化工厂建厂五周年之前盖好了,厂里在那里举行了隆重的建厂五周年庆祝大会,活动规模很大,县长也被邀请到场发表了重要讲话。大会堂盖得很雄伟壮观,可以同时坐好几百人,除了开会外,平日里也在那里演演文娱、放放电影,乡里有时开“三干”大会时也来借大会堂用一用。

大会堂里有一个放映员,叫吕解放,二十多岁,专职放电影。小吕有点少年老成,许多年轻人的爱好他都不怎么热衷,平日里除了放电影,时常见他捧着一本千疮百孔、古迹斑斑的竖排版繁体字旧书看得入神。他会给人相面、摸骨、看手相,很多人相信他多少是懂一点祝乙课和麻衣相的,夏天随便画道符就能把蚊子拘到一起,但从没哪个人见他真的用过此法,据说是用多了要遭天谴,眼睛会瞎的。其实乡里文化站也有一个放映员,化工厂没必要专门再配放映员了,但化工厂家大业大,我们厂长号称全乡第一牛皮,做什么事都要有自己的派头,根本不在乎这两个小钱,他一下子买了两台16毫米胶片放映机,一台甘光牌,一台长江牌,再配一个放映员,什么时候要想看电影了,就吩咐一下,让小吕去弄几盘电影片子回来放。那时候厂里经常放电影的,一三五、二四六,几乎每周都要放上个把回的。

放映员一般要有两个,光凭放映员一个人就想把电影顺顺利利地放起来也不行,还得给他配一个副放映员,副放映员专门负责去帮他跑片;化工厂放映员是专职的,副放映员不固定,属于兼职加义务劳动,有时候几个场子同时开映,副放映员还得准备好几位。

接下来要解释一下跑片这个名词,跑片是乡下放露天电影时的一个特殊名词,那些年片源紧张,特别是一盘新拷贝得几个场子轮着放映,化工厂也不可能专门去买拷贝,于是跑片一词便应运而生。负责跑片的大都为一些车技娴熟、惯走夜路的年轻人,有时两个放映点相隔有十来里地,故车技不熟者往往也很难担此重任。

厂里老仓库的王才有就是一个天生的跑片高手,王才有绰号鬼子六,他有一辆八成新的“凤凰”脚踏车,他长手大脚,骑车会诸多花样,譬如什么“大鹏展翅”(双手脱把)、“犀牛望月”(倒骑)、“瞎骡子瞎骑”(眼睛闭着骑)……

王才有是个老光棍,他一家是外来户,在乡里无荫无庇的,老住户们看这一家就觉着怪怪的,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于是王才有平日里为人处世便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卑鄙猥琐相,鬼鬼祟祟的,年近而立还未有女人。其实除了他家是外来户这一表面原因外,更深层的根子是他们一家都有狐臭,这在农村就低人一等了,特别在谈婚论嫁上往往更是大忌,所以也就别怪没媒人敢登门了。

王才有成天猫在老仓库那个小小的值班室里,守着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听电影录音剪辑,他会讲很多电影故事,能绘声绘色地模仿电影里的人物讲话;在跑片的日子里他精神头十足,像是换了个人,走到哪儿都有一大帮小跟屁虫死撵着不放,三十二家反王汹汹,六十四路烟尘滚滚,这时就连一些平日里不大正眼瞧他的人也会站住脚看上一会儿,那眼神里多半是赞叹,可能还有点嫉妒;不时的还会招蜂引蝶般招惹来几声娇嗔:“死鬼子六,今儿放什么片子哪?”不由得让他的骨头酥了半边,有时甚至还能趁机对某个心仪已久的姑娘做上点小动作占一点小便宜,而那些受害者们也并不翻脸,至多就是涨红着嫩脸蛋骂上两句:“死相,鬼子六你想作死啊?”

没电影的日子他就蔫了,常见他骑着车围绕着大会堂门口的广场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神情萧瑟,一脸落寞,极像一个空怀一身绝技却无施展之地的武林高手一样,那辆二手脚踏车前后两个轮圈也被他用废机油反反复复擦了一遍又一遍,锃明瓦亮,暗器一般冷嗖嗖地冒着寒光……

厂长的女儿出嫁时,厂里为了表示祝贺,特意给所有工人放了一天假,晚上还在大会堂那里放电影,而且一下子就放三部片子;不过第三部是新片,要等另外一个场子放过后跑片。平时放电影要凭票入场,那天是喜庆事,取消了查票,于是大家呼朋引伴、带亲接友,呼呼涌涌地都来看电影,因为来的人太多,大会堂里已经坐不下,有的人已经坐到了大会堂外的场地上,好在大会堂高大宽广,外面一样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料王才有那晚的跑片却出了岔,两部片子放完,跑片没赶上。尽管大伙儿都有点困了,但听水剂车间老馒头从王才有那儿刺探来的情报,说那是一部最新的外国彩色战斗故事影片,而且更刺激的是,里面有外国女将跟男的嘴啃嘴……那时候的电影有个说法是: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经常看电影,好些电影台词大家已经背熟了,很难得看到有新片,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目光炯炯地耐着性子在等。

水剂车间的老馒头春上刚订了婚,他对象那天也来了,躲在同村一群姑娘后边,不时地偷着瞅一眼老馒头。老馒头也不禁被瞅得有点心痒痒的了,同车间的红鼻子跟世光让他去喊他对象一块来玩。老馒头犹犹豫豫的,就试着喊了声。他对象不肯出来,只是低着头问他:“什么事嘛?”红鼻子见状,便撺掇着说:“老馒头,你狗日的敢不敢去摸摸你对象那胸脯,瞧她那鼓鼓囊囊的,活像是揣了两只小兔子……”老馒头刚求了车间主任,说等下次招工时就把他对象也招上来;他抽了抽快要滴下来的清鼻涕,鼻子嗡嗡地张狂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老子都摸过不晓得几百几千回了!”于是他们几个就真的挨挨挤挤地靠了过去。黑暗中,只听见老馒头的对象尖叫了一声,又带着哭腔骂道:“哪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哪个要烂手爪子咯!”然后几个人又一窝蜂地挤出来,老馒头的弟弟拾宝个子矮,什么也没捞到看,就听见红鼻子压着嗓子一叠声地说:“摸到了摸到了!”老馒头幸福无比回味道:“妈妈的,怎么样,给老子摸到了吧,正正好一巴掌……”然而可怜的老馒头怎么也没想到,他就那么不知真假地摸了一下子,第二天姑娘家就已着人来回绝了这门亲事,弄得老馒头跟红鼻子打了很大的一场架……

也不晓得等了多长时间,王才有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烂泥浆涂涂的,一只凉鞋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一头乱发根根直竖,那样子活像遇见了鬼似的……

原来那一场的放映员喜欢喝点小酒,晚饭吃完了,开映时间就拖了后,心里一急,中间胶片又烧断了两次。一看时间已经过了,王才有没走大路,便直接从人家秧田中抄近路斜了过来。那条路很偏僻,四周有很多坟茔,听说那里经常闹鬼,王才有也顾不上考虑这些。田埂比较窄,饶是王才有车技娴熟,也只能骑一路推一路,骑到半路,遇上个说是从邻乡赶来的姑娘,一听新片子已放完了,急得直跺脚抹眼泪。王才有也是一时义气,拍胸脯保证不但能让她看上,而且答应散场后再骑车送她回家。姑娘破涕为笑,一屁股跳上车后座竟真的跟了来。

那姑娘也是个电影迷,谈起电影来头头是道,这正好挠到了王才有的痒痒肉,两人便一路骑一路聊。聊着聊着,姑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半天,说:“听他们嚼舌头说……这新片子里有人家男将跟女将啃嘴……”

王才有大大咧咧地吹嘘道:“什么呀,人家那叫亲嘴,知道吗?就跟我们握手一样,有什么稀奇的?啧啧……”

姑娘笑骂道:“哎呀,这么不要脸……”忽而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无由地伤感起来,半天没吭声,一会儿,小声地叹了口气,“唉!”

王才有也被触动心事,咂了咂嘴,也叹了下,“也是的,真不要脸……”

王才有和那姑娘正心猿意马,孰料哪个没屁眼的家伙放完秧田水没及时把开口的水渠堵上,一个没注意,来了个人仰车翻,一头栽进人家刚蓄满水的秧田里。秧田里淤泥很深,陷进去便很难拔出脚来,好不容易爬了上来,王才有胳膊上缠了条不知是黄鳝还是水蛇,忙一把甩脱,幸好拷贝箱没进水,两人对视片刻,不禁捧腹大笑。

笑着笑着,王才有愣住了,那天正是满月,月光亮堂堂的,姑娘身上穿得单薄,里面也没有小衣服,被水一浸,单衣薄裳的紧紧贴在身上,胸前那两个鼓鼓涨涨的大乳便没遮没掩地凸现了出来……王才有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气血翻腾,忍不住上前一把搂住,从喉咙深处含糊不清地低吼道:“咱俩亲亲嘴……我要跟你亲嘴……”姑娘一开始还一个劲地挣扎,耳听着王才有一迭声的那神秘又陌生的“亲嘴”,不觉一阵意乱神迷,身子已不自觉地偎了过去……

缠绵良久,两人方各自起身整理衣裳,王才有记起此行任务,不敢怠慢,忙松开姑娘,骑上脚踏车就走。走着走着,渐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扭头看时,后座上早已无人,再回首来时路上,月白风轻,草疏水长,蛙鸣成阵,秋虫唧唧,哪里还有半条人影?王才有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毛发俱竖,肝胆欲裂……

放映员吕解放顾不上过多去查究,赶忙换上拷贝,打开机器……

忽然那银幕上的画面全倒映过来:火车飞快地向后倒进隧洞,子弹挣扎着往枪管里瞎钻,四下飞溅的碎片魔术般变成一座大桥,自杀女孩绝望地朝上跃回十楼……

最好笑的还是那亲嘴,两人居然把嘴巴从粘合状硬生生地扯了开来,扯得众人纷纷叹息不已!

一开始大伙儿还只是疑惑,但越看越不对头,有人心里已经有点发毛,头发竖了起来,似乎真有个爱看电影的女鬼抢在头里看了这部片子……

记不清那晚究竟放了哪些影片,只记得后来是放了通宵的,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个激灵醒来,摇摇头,又接着看,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呀,下露水了,哦,天快亮了。

宣 传 队

宣传队是“文革”的产物,当年这种轻骑兵式的宣传队伍遍布全国各地各个行业,几乎每个工厂学校部门都有自己的宣传队。“文革”时期,宣传队的任务主要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演出的主要内容大多是歌唱伟大领袖毛主席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唱毛主席语录歌、跳忠字舞。后来宣传队的任务也没多少变化,主要还是通过文艺演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引导广大人民群众树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想信念和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宣传队历来都是活跃分子和不安分因素的温床,这里所说的不安分倒并非全是贬义。事实也确实如此,你想想啊,那么多俊男靓女成天凑在一块,唱的唱笑的笑,蹦的蹦跳的跳,肢体怎么可能不接触,彼此都是熟透了的成年男女,稍一摩擦便会噼里啪啦冒出火花,于是便成就了偌多风流韵事。

化工厂的宣传队差不多算得上半个专业团队,他们不用下车间干活,每天除了演出,就是练功,或者闲着发呆。队员们大都是厂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文艺人才,有几个甚至还是从社会上特招过来的呢。

宣传队里藏龙卧虎,唱念做打,吹拉弹唱,每个人大都有一技之能:拉二胡的秋儿瞎子曾代表县里去地区参加调演,要不是因为他眼睛不好就被地区文工团留下了;多才多艺的导演邱松能编剧能谱曲,他写的歌曲在省电台也播出过的;外号“贾宝玉”的贾连青可以一口气打一百多个旋子,就连队里专门跑龙套拉大幕的“小麻雀”也很牛逼,因为他能模仿刘兰芳说书。

不过这里面三丫头算是一个另类,他除了有一副好嗓子外,其余基本什么也不中,武不能舞枪弄棍,文又不会吹箫操琴;他的强项就是唱,而且是男扮女装,唱女声,袅袅婷婷、莲步轻移,千般柔情、万种风情。自古以来就有旦角是宝的说法,特别是男旦最是难得,我们邻县就出了个祖籍在本地的名旦,名噪一时;所以三丫头靠着他的一招鲜在宣传队很是吃得开,自然他也有一个很俗但很响亮的绰号——“小梅兰芳”。

三丫头是小名,这地方有将男孩子当姑娘养的风俗,特别是上面几个全是丫头,好不容易生了个传宗接代的,不但会取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有的还要梳一个细细的小辫子。三丫头自然有大号,唤作吕振霆,很英武逼人的一个名字,但他从小就被叫惯了三丫头,大名反而已没多少人晓得了,就连他自己有时也对这个大号有点陌生,猛一叫,他还得愣半天神才回味过来。

三丫头名字女里女气的,平日里的做派也是比女人还要女人,这个也没办法,大凡有点文艺才能的人都有点小性格或怪癖嘛。三丫头日常最大的嗜好是打补丁。当时人们对待节约的态度是非常真诚的、质朴的、发自内心的、言行高度一致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连当时的领袖也不例外,他的睡衣上居然有一百多块补丁,现在还展览在那里供后辈们参观学习。

三丫头特别喜欢打补丁,他的每件衣服上几乎都有补丁,而且他的补丁打得好看,甚至已经打出花样来了。譬如左边有了补丁,右边他也会相对应地打上一块,这样左右对称,补丁看上去就不像补丁,像两朵花儿了。有一次,他在一条还没见他上过几次身的裤子上打了一排补丁,自下而上、从大到小一排的五角星,漂亮得不得了,要放在现在说不定马上就会冠以“补丁哥”的头衔,走红网络。

那些年宣传队很忙,在厂里演,到乡里演,逢到过年过节还要代表全乡去县里、地区比赛。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他们也排戏。有一年宣传队排了一个十场京戏大剧《火烧震东市》,剧本是根据1924年本地区农民起义的史实编写的,写的是百零八庄农民在余学先、余大化领导下,撕毁布告,反抗猪捐,火烧横巷“八大家”黄家花园的故事。这出戏厂里很重视,专门去省里请了专家来辅导,县里文工团也派了几个专业演员来助演。在这出戏里,三丫头演了同善娘,余学先的老婆,尽管戏份不算重,但他有限的几次出场还是得到了省里专家的高度肯定。由于大家都很用功,不论台词和唱腔都记得很牢靠,大部分人不光会自己的台词唱腔,连其他人的也会,这样在有人忘词的时候,其他人能够及时地为他提词,便于救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出戏只是在厂里和乡里小范围地演了几次,连县里也没能公演。

反而是他们利用业余时间排的一个小剧一炮打响,剧本为县文化馆一个姓林的作家写的新编京剧《妙高台》,描写的梁红玉抗金的故事。这个戏本来是作为《火烧震东市》的垫场戏排练的,三丫头是主演,演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后来《火烧震东市》没能出来,《妙高台》参加了省里的戏剧汇演,竟然得了一个三等奖。

这样的一个妙人自然不缺女人的喜爱,三丫头二十二岁时就结婚了,对象也是宣传队里一个叫四月的姑娘。四月一开始演三丫头的丫鬟,演着演着就情不自禁地迷上了他,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男人演女人,竟然比真的女人还要女人。怀着这种莫名的崇拜心理,四月像最忠实的粉丝一样追着三丫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潭蜜水一样一漾一漾的,没多久两人就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

农村男女结婚有很多步骤,要先订婚,媒人做中人,接一笔数额不等的订婚彩礼钱,尔后两人还得彼此考验一段时日,有的人订了婚没几个月就结婚,有的会拖上几年,这时间是凭两人感觉而定;但他们俩订婚没多久就结婚了,据说是四月自己主动提出的。

两人也没依传统的婚俗,领了证后就一起出去旅游去了,是那种最时髦的旅行结婚,众人羡慕不已。但两人婚后好几年也没生孩子,热心人就忙着为他们操心地去寻医问药,哪知四月摇摇头拒绝了,还未说话就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道,谢谢你们,但真的不需要,到现在他连碰也没碰我一下,哪里还有什么孩子生啊。

这就来问题了,大家都感到不可理喻,好端端地,你干嘛把人家娶回去噻;娶回去又没碰她,什么意思噻。有心细的人联想到,平日里三丫头很是有一点小洁癖的,譬如他坐的凳子别人不小心坐了,他也不吭声,兀自拿着一方小手绢在那慢慢擦拭一番,弄得坐错的那位惶恐不已;宣传队兄弟姐妹乱叫一气,大家的物品照例是不分你我的,但他的茶杯没人敢沾一下,真的不知深浅地碰了,他也不跟你翻脸,只是你再也不会看见他再动那杯子一下;即使跟那些女孩子打闹,他也只是动嘴不动手,连半根指头也不会沾一下的。有相熟的人去问,他微微叹了口气,颤着嗓子道,这般美的一个玉人啊,叫我怎生舍得将她玷污……

四月也没离婚,后来她抱养了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三丫头不亲,四月便把她放在自己娘家,她依然还像从前那样迷恋三丫头,她说此生能跟他同床合衾已然满足,再不求其他非分之想了,于是两人进进出出,俨然一对姐妹花。

如此一个冰心玉洁之人,自然不能用世俗的观念去要求他,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样一个干净的人,最后的命运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命运在这里又一次显现出其诡谲之处。

那天三丫头参加全厂的义务劳动,他负责打扫卫生,但他对于扫地这些事也没多少兴趣,拿着扫帚在地上鬼画符,他把扫帚当成了水袖,一抖一抖的,逶迤婉转,口里哼哼着:“海岛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爆炸就是这时响起的,震耳欲聋,大地猛的一抖,真的是声震屋瓦。事后才得知,宣传队仓库里一只闲置已久的大鼓居然被震出一个大窟窿。三丫头旁边就是一个废水池,突然“砰”的一声,平空卷起一股旋风似的浪头,一下子就将三丫头吞噬进废水池里。好些人都失聪了,眼睛充血,等大家回过神来,到废水池里打捞时,他已成了一个绿毛怪物。

事后追究事情原委却令人啼笑皆非,原来是另外一家化工厂内一个新当班的工人违反操作程序,在加原料时省略了一些步骤,结果导致反应釜里热量急遽升高,蒸汽一下子冲开了盖子,发出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次事故对于生产以及工厂建筑都没造成什么后果,唯一的不幸就是把三丫头一家伙轰进了废水池。有人也想去找那家麻烦,但人家厂长振振有词,说譬如我们村东头老张家放了个炮竹,村西头老李家的羊发了羊癫疯流产,老李家能找老张家去索赔接种的钱吗,哪儿跟哪儿,挨得上吗!真是的。有人不服气,但自己想想,也是的。

于是,三丫头只好以非正常死亡对待,厂里好歹拿了一点钱处理了后事。但安葬那天,除了宣传队几个相好的同事,别的亲友竟很少,连一个披麻戴孝的也没有,四月抱养的那丫头对他很冷漠,怎么劝说都不来,连磕个头也不肯,凄凉无比。

厂里门房的韩十同闻知,同情不已,叹了口气,口占一绝: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废水中。有人听着熟悉,再一想,不就是红楼梦中妙玉的判词嘛,切。

他死后,大家给他想找一身崭新的衣服换上,竟然没能找到,这时,有人突然发现他的那些打着补丁的衣服竟然都不是破的,那些补丁后面连一个破洞也找不到,他平时穿的那些补着补丁的衣服其实都是完全用不着缝补的新衣服……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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