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那些不眠之夜

2013-04-29 00:44:03于增湘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8期
关键词:米粒儿蛐蛐儿挑水

于增湘

你到越南南方去了,没有等到你回来,我又要走了,参加“四清”工作团,到陕西千阳县农村去。

我和两位男同志一组,分在一个生产队,没有几户人家,住在塬上。当地人说塬上,是完全裸露的土山包包,没有任何植被遮盖,站在山顶上一眼望去,平平的多少亩土地,全队男女老幼,就在这块干旱的黄土地上生活。

多少年雨水冲刷,塬的周围被切削成陡壁,塬下就形成了一条又深又窄的河沟,只有那么细溜的一点点水,还好,一年到头不会干涸。塬上人家都下来挑水,从陡坡上踩出一条羊肠小路,没有这条小路,这个小村庄和外界就完全隔绝了。

天一亮,我们就要下塬去挑水,工作组三个人,每天要给十四户贫农家里挑满了水缸。吃过早饭,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晚上先是生产队的会,评工分记工分,接着是工作组的会,一直开到一两点。这样,我就必须在天亮以前,抢着在自己住的窑洞里练一堂功,再找不到时间了。

作舞蹈演员的,一天不吃饭不喝水可以,基本功训练不能缺课。“四清”期间,别人都停止了“基训”,我坚持下来了。我没有感觉多么艰苦,我总是想着,你在越南南方,那样紧张的战争环境里,那才叫做苦呢!

那天,我下塬去大队取报纸,一眼就看见《人民日报》上一条新闻:《美国B-52飞机轰炸了越南南方某地》。在北京听人讲过,B-52轰炸叫做“地毯式”,我脑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我不知道“地毯式轰炸”是什么样子,总想象着一串串的重磅炸弹覆盖下来,像铺下一块地毯,严严实实的,在“地毯”范围以内,不可能还会有人活下来。我哭着,爬回塬上,把这张《人民日报》藏在枕头下面,深夜回到窑洞里,点上油灯,又拿出来看。

干了一天活,开会又开到深夜,疲劳极了,总还是不能入睡。耳朵里不停地轰轰隆隆的,像是看见B-52飞机从头顶掠过,跟着是俯冲投弹,冒起一团团浓烟。从南方回来,你告诉我,B-52轰炸机是高空水平投弹,根本不作俯冲动作的,飞行高度是12000-15000米,太高了,地面上人很难听得到什么声响,往往先听到的是炸弹,怪声怪气地啸叫着丢下来。

所幸的是,当时我全不懂得这些,不然我失眠的情况会更糟,听不见飞机声响,先听到炸弹怪声叫着丢下来了,给人的恐怖感会更加强烈,更让人神经受不了的。

这时候,总是会听到另一种声音,“令令令令……”地在叫,像是一颗颗米粒儿,连连不断地撒落在青石板上,落下又跳起来,跳起来又落下。这叫声是在我的窑洞里?还是在窗户外面?感觉很近,又像是很远,听来特别微弱,又特别清晰,很有一点神秘的意味。

这声音在荡漾着我,浮载着我。我想象着,这是你从越南南方发送过来的宇宙信息,向妻子报一个平安。忽然这遥远的呼唤中断了,再听不到了,过了好一会儿,“令令令令”又接续上来,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有一点干扰,信息又会中断。听着听着,天要亮了,我该起床练功了,该下塬去挑水去了。

记得几年前,在我们家的院墙下,听到过这样“令令令令”的叫声,你说那是蛐蛐儿,讲起你小时候捉蛐蛐儿玩,装在一个小陶土罐里,整夜地叫给人听。蛐蛐儿,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蟋蟀吗?不过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原来蟋蟀是这样叫的。你跟我讲科学,说其实那不是叫声,是蟋蟀翅膀摩擦发出震动的频率。

真是难以想象,薄薄一层透明的羽翼,要有多么高的频率,才能摩擦出一长串儿悦耳的声音呢?没有那些蛐蛐,没有米粒儿撒落在青石板上的那种声音荡漾着我,浮载着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挨过那些不眠之夜。

蛐蛐儿蛐蛐儿,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注:题目为编者所命名)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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