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患轻度静脉曲张症,前不久,我住进了上海某医院,准备动手术治疗。虽说,前后只不过五天时间,躺在医院却有了诸多念想——
要学会适应。这次住院,是我平生第一次。自然,动手术、挂盐水也是第一次。第一次住院,我既感到新奇,亦颇感意外。是的,当我办好入院手续,进入病房时,发现三人一间的病房内,竟无电视机;掀开棉被稍作抖动,棉絮尘便在透进窗户的阳光下,像“雾霾”又恰似“沙尘暴”般地舞动起来,令我疾首蹙额。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无休止的常规检查,以及拍胸片、做血管造影,等等。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要烦琐、复杂,一切让初来乍到的我因为缺乏心理准备而骤然烦躁起来。“既来之,则安之。看病、养病,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隔壁床来自上海崇明的老伯,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不安,笑吟吟地开导我。“我们是来治病的,又不是来享受的。比起家里,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我与你一起暂且将就着住几天吧!”妻子又开始“唠叨”。我一边打开窗户,一边回味老伯和妻子的话,觉得也有些许道理。毕竟,医院不是疗养院,更非娱乐园,既然自己到医院是來治病的,那么,还有什么比治病更重要的呢?为了治好病,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呢?适应环境,配合治疗,本该是患者的职责。否则,一味苛求医院、医生而放纵自己,又怎么促进医患关系的进一步好转呢?如此一想,我便得以释然。从此,对于飞舞的灰尘,视而不见;对于半夜的吵闹声,听而不闻;对于医院提供的饭菜,也不再抱怨;且不再往街上跑,而更愿意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或读书,或聊天,或听从医师、护士的召唤。
不要太在乎自己。进入病房不久,主刀医师就来询诊。仗着一点“特殊关系”,我提出能否第二天就安排手术,可这位主刀医师直言不讳道:“哪有这么快,人家比你早来还候着呢。轮到你,最早是后天下午吧!”主刀医师的话,离我原本“当天手术,第二天出院”的预期相差甚远。于是,我始蔫头耷脑。此时,靠门口病床的那位刚从宝钢退休的大哥开腔了:“其实啊,有关系没关系真的不是很重要。一旦住了院,要说有关系,都有关系;要说没关系,都没有关系。”这位大哥的话,虽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很明白:只要住了院,一切得按规矩行事;只要住了院,医师对每一个病人都要负责。而其要告诉我的潜台词,则分明是“不要太在乎自己”。慢慢的,我想通了,悟彻了。在医院,我就是一病人,其他什么都不是。既然是病人,就得听医师、护士安排。女儿说的话,更是一针见血:“爸,这里又不是小县城,反正没有人认识你,你不要太在意自己,该穿病服还是穿病服,头发亦不必每天洗吹。”女儿的话,果然起了作用。我放下了,变从容了,也轻松了。有一天,趁手术还未进行,我穿着病服,也未作任何打扮,从医院的角角落落缓缓地走了一遍。确乎没有碰到任何一个熟人,我看看别人,别人也瞧瞧我,但如同我并不理会别人一样,别人也只是眨巴一下眼很快就将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唉,我真的不该太在乎自己,要架子干什么。其实,即便是名人也不必纠结于自我,而况我乎。朱德庸说过:“大部分人的名只能流传三代:你儿子会记得——啊,我爸爸;你的孙子稍微记一下——哦,我爷爷;等到再下一代——谁啊?给他看下照片,放到旁边马上就忘了。这就是一个人的名。”说得多耐人寻味。
最能听到淳朴的真话。记得刘芳菲说过:“小时候我妈和我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医生这个职业的好处就是:来见你的人,说的都是实话。”是啊,当今社会,假话多、真话少,能够听到真话,实属万幸。医院,作为社会一角,或许,就是真话的奇葩园了。不啻是医师能够听到病人的真话,病人之间亦能听到淳朴的真话,真情的忠告。尽管只是五天短暂的相聚,但是同室三人之间俨然成了病友,大家可谓无事不谈,无话不说。记得刚入病房之时,一面带着行李,一面又要外出吃饭(没订饭)。妻子正踌躇于对行李是带走还是留下之时,隔壁床的病友妻子直率地说:“这么重的行李,不必随身带了,我们会给你们看管好的,你们放心去好了。”听罢,竟感动得我们无语凝噎。而半天待下来后,三人的话题似乎更为宽泛,大家从孩子、房子、票子等家事,一直谈到国事、天下事。期间,各个不伪饰,不虚妄,不做作,更没有官话、套话。可不是?那位从崇明来的大伯,虽长期忧患于严重的静脉曲张症,但说到如今先进的治疗手段,以及农村的医疗保险,他笑得合不拢嘴。而那位从宝钢退休的大哥,既为自己曾在设计单位的高工资、高奖金而欣喜,也替单位与宝钢合并后减了收入而叹息;既庆幸于自己十多年前购入的两间新房价格已然翻番,亦叹息于当今大上海房价的居高不下。虽说,病友间反映的只是个人的喜怒哀乐,但表露的却是一种真性情:感谢亦希望政府为民惠民,因为中国梦首先就是人民群众的全面小康梦。
幸福就是一种心情。有人怀疑,住在医院还能感悟幸福?是的,同室的我们三位病友,家境都还可以。于是,似乎更有本钱来谈幸福。我曾经写过文章,对于幸福的理解是:在吃、穿、住基本保障的前提下,幸福就是一种心情。那位大哥,说起儿子儿媳叫其卖了空置的房子,多去外地旅游,享受快乐的退休生活时,他觉得自己正享受幸福;那位大伯,动好手术的当晚,女婿竟坐了一个晚上陪护他,第二天他赞不绝口,满脸的幸福。我似乎也沉醉在这般幸福之中。虽说,只是极小的一次手术,但妻子特地请年休假陪我,家人不时的电话问候,女儿和准女婿的多次探望,单位领导、同事和朋友的慰问,莫不令我感到慰藉。亲情、友情,让我刹地感觉她像一位中医,用敏感而温热的指尖感触着我的脉搏和心跳,甚至内心;有时,感觉她又像一位魔术师,轻轻拂去人世的凡尘,让云雾散去,引来阳光雨露……而最让我感动的,则是病房的护理员们了。这些护理员阿姨年龄都在45岁以上,平日里,她们一个人要负责三间病房九个病人的二级护理,且必须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之后,我了解到她们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左右,每年也只能休息几天,且月工资只有两千多一点。问之:“累吗?这点工资怎么补贴家用呀?”答曰:“身累心不累,工资虽然低了点,但孩子工作了,没有多大负担。特别看到你们病人康复后一个个出院,我们高兴着呢!”一番动人的话语,饱蘸着阿姨们对“幸福就是一种心情”的独到的理解与感悟。难怪,我住院的五天里,总能见到她们为病人服务时老是漾着一脸的笑容。“这个特殊岗位,其他人想进来还进不来呢!”她们珍惜自己的岗位,她们美丽着,更幸福着。
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一条规律。听医师说,患静脉曲张症,是一种职业病,多发生在农村地区,以及教师、医生、舞蹈演员、营业员身上。大热天大汗淋漓时的冷水浴,长期的站立或久坐,经常的咳嗽,等等,都是患病的诱因。想起自己从小寄养在农村,洗冷水浴是家常便饭;返回城里利用寒暑假打工,经常干挑水、抬石等重活,兼以做粮食助征、轧棉花、打箱(机械厂翻砂车间一种取浇铸件的活儿)时受到灰尘和特别气味的刺激,令自己常常咳嗽不止;以后又做教师和公务员,以及利用业余时间长期伏案写作,似乎要远离静脉曲张实在很难。尽管做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回想起来, 觉得终究是利大于弊、得大于失。曾经的特殊经历,毕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人生阅历;500多万字的作品,毕竟是自己智慧和心血的结晶。以轻度的静脉曲张换取上述结果,我值,我赚了。而况,知道了病因,以后学会与病患周旋妥协,并尽可能提防它避开它,自可以将病患带来的损害降到最低点。然而,尤须告诫自己和别人的是,《2010国民体质监测公报》提醒我们——“再不健身,我们都老了。”报告称,工作中的体力活动大幅度减少,再加上摄入的能量提高,工作繁忙等因素,导致成年人的身体素质每况愈下,未老先衰。学会与病魔斗争得讲艺术,“打铁尚须自身硬”,只有自己把身体锻炼好了,搞强壮了,病魔才无从下手,我们也才有可能征服它。
每一天都带来新的希望。始料未及的是,做静脉曲张手术,竟要全身麻醉。我知道全身麻醉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我不惧。麻醉前,我格外的镇静。麻醉三个小时醒来后,我对自己开玩笑说:“没事,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种“希望”心理,碰逢每天晨曦初露时更让我膨胀发酵。不是吗?我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外的高楼大厦,温煦地映入我的睡眼。它似勤勉的信使,正向我们传递希望的信息:“又是新的一天,一切皆在康复之中。”真得感谢医术精湛的医师们,手术过后的第二天,我们就能下床,过三四天就能出院,差不多一个月就能痊愈了。于是,油然想及:人生无常,谁都会碰到这样那样的磨难和挫折。有磨难有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磨难中消沉,在挫折中躺下。谁能把磨难和挫折当做财富、视作机遇,与之搏击,并战胜它,驾驭它,谁就能拥有希望、拥有明天、拥有未来——因为每一次的磨难,都孕育着坚韧的品质、机敏的智慧;每一次的挫折,都埋下了检视、反思与超越的伏笔。是的,抓住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就是希望所在。诚如白岩松所言:“生命中有一个很奇妙的逻辑,如果你真的过好了每一天,明天就会不错。”有一次,当我躺在病床上注视着盐水一滴一滴往下走时,我想起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之言,深感时间飞驰。于是,暗下决心,出院后,我得将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平日忙于事务,难得静下心来去思考点什么,居然这次小手术的机会,成全了我对一些人生问题的思考。
朱自清先生曾经感慨:“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在这个世上,我总觉得自己该留下一些痕迹,哪怕是轻烟薄雾和游丝,这大抵便是我动笔写就这篇《病中杂思》的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