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刚
讲古寻宗话面条
北京大栅栏,有一家专供炸酱面的小面馆,食客如云,与炸酱面相配合的,是诸多的民间老物件老照片,透着浓郁的京腔京调京味京韵。一边吃炸酱面,一边聆听京剧唱腔,五味杂陈。忽想少时看过老电影《三进山城》面馆跑堂的呼喊:“楼上请,汤面两碗!”被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像前几年唱过“翠花,上酸菜”那首歌。酸菜也好,面条也好,都是正宗的乡土饮食。酸菜雪里蕻配面条,味道倒也不错。
韩国KBS拍摄了一部纪录片《面条之路》,说:面条是神秘的食物,到底起源于哪里?答曰,是美索不达米亚人从西域传入新疆,再由新疆传入中国内地的。或窄或宽或粗或细的面条如丝绸一般,丝绸之路也自然成了面条之路。2011年,青海省喇家遗址发现4000多年前的一碗黍(玉米)和粟(小米)混合面,是至今见到的最早的面条实物。
此前陕西和新疆苏贝希考古遗址也发现了2000多年前的面条。古代人把面粉做的都统称为饼,因为面条是放在汤里煮的,所以叫做汤饼,效颦西施的乡村女子,将饼切成细条,放在汤里煮得和软可口,孝敬公婆,这是传说,无所对证。最早的面条是一手托面团一手撕成片下汤煮,有些是用手搓成细条,比较粗短,现在用手撕的下汤煮的,也有叫做疙瘩面,吴自牧的《梦粱录》中,称之为扢挞面。
接近疙瘩面的,是魏时贾思勰《齐民要术》说到“水引饼”:“不托(馎饦),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著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后来出现了用刀切成细条的手擀面或手拉面。唐杜甫诗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具。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做槐叶面先摘来最高枝长得最好的叶子,用开水煮一会。研细滤清,和面做淘,以酱醋做成调味汁。又有地黄馎饦,则取大地黄捣汁液和面,吃了以后可以驱虫,地黄汁不能加盐,又取百合根晒干捣碎,和面,可增血气,此两种面均属药膳,见于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
贬谪海南的苏轼与雷州的苏辙,相会梧州和藤州间,见到路边有卖汤饼的,一起买来作食。汤饼做得粗糙不好吃,苏辙放下筷子发牢骚,但苏轼早已吸溜干净,对苏辙说,“你还想细细地咀嚼吧?”苏轼诗道:“汤饼一杯银线乱,萎蒿数箸玉簪横”,“人言小麦胜西川,雪花水磨煮成玉。冷淘槐叶冰上齿,汤饼羊羹火入腹。”陆游也有“炊梗及汤饼,得此生辉光”,“老夫汤饼亦时须”的咏叹诗句。
宋代面条种类丰富,吴自牧《梦粱录》中写到鸡丝面、三鲜面、大塘面、烤鱼面、虾臊面等多种,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亦说到火燠面、插肉面等,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有炒鳝鱼面、笋辣面等,计三四十种之多。元代有了风干保存的“挂面”,以羊肉、蘑菇、鸡蛋等制作,明代出现了“抻面”和“拉面”,一饱食客肚腹。当欧洲人死劲啃坚硬的没有发酵的干面包时,中国人就已经吃柔软可口丰富多样的面条了。
“青豆嘴儿,香椿芽儿,焯韭菜切成段儿;芹菜末儿、莴笋片儿,狗牙蒜要掰两瓣儿;豆芽菜,去掉根儿,顶花带刺儿的黄瓜要切细丝儿;心里美,切几批儿,焯豇豆剁碎丁儿,小水萝卜带绿缨儿;辣椒麻油淋一点儿,芥末泼到辣鼻眼儿。炸酱面虽只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面码儿。”
北京炸酱面将煮熟的过水或不过水的面条上,加上“面码”。炸酱之法见之于《齐民要术》,“取良杀新肉,去脂,细锉”,意思是,将新宰的肉去掉肥的,切成细丁,肥肉则嫌油腻,味道不好。将肉丁及葱姜等放在油里炒,添加黄豆制作的黄酱或甜面酱再炸,伴以豆芽菜、白菜心、黄瓜、水萝卜、黄豆、青豆、芹菜、香椿芽或青蒜末,色、香、味俱全。
北京多见炸酱面,梁实秋说,“炸酱面”的“炸”音“杂”,不能念“炸弹”的“炸”。面条是要抻的,而不是切的。电视剧《四世同堂》就有吃炸酱面的情景,京味儿十足。
旧时北京天桥茶饭铺有卖烂肉面的,卖的是抻面,用大缸盆盛卤,实际上是打卤面。清汤打卤,味道要浓,口味要重,最好用清鸡汤白肉汤羊肉汤,或用口蘑熬汤;氽子卤则加白肉或羊肉香菇、口蘑、虾干、摊鸡蛋、鲜笋丁,在菜肴快要成熟的时候,将调好的番薯粉和马铃薯粉的汁淋入锅内,使卤汁稠浓,味道更加隽永,是为“勾芡”。
北京人吃打卤面,加鹿角菜和白胡椒、鲜香菜等,味道更独特。茄子也可以做打卤面的素卤,山东人吃打卤面,要求面条为手擀的,用擀面杖来回碾压面团,使之成为薄片,撒案粉,折叠后以刀切匀,亦为手打面。陕西人面条浇卤,叫做臊子。做臊子时,先将猪肉切成薄片,放炽热油锅里炒,加入辣面生姜、食盐和陈醋等调味品,然后将豆腐、黄花菜、木耳炒好为底菜,鸡蛋摊成蛋皮,切成菱形小片,加细切的蒜苗做漂菜。吃时将面条放进碗中,先放底菜,再浇汤,然后加臊子和漂菜。
与炸酱面打卤面不同,河南有羊肉烩面、牛肉烩面、三鲜烩面、五鲜烩面等,其中羊肉烩面以高寒地区的精嫩羊肉及劈裂露出骨髓的山羊骨,熬煮五个小时以上,成为美味的白汤(高汤)。将高筋白面粉加盐碱温开水揉成面团,将其醒(发面)上三四个小时更加筋道,然后擀成四指宽二十公分长的面片,通常一锅一碗,海带菠菜放在一起煮,装于碗中,炖肉汤浇头,切肉、海带丝、豆腐丝、粉条、香菜、鹌鹑蛋、海参、鱿鱼等做面码,以葱花、盐等调味。传说唐太宗李世民贫病时被一农户收留,农户宰了自养麋鹿,炖汤将面团拉扯成面皮在汤中煮熟,给李世民食用,李世民登基后,将农户接入宫中,请其传授烩面技术,将此面命名为麒麟面。麋鹿难寻,便以高山寒羊代替,治寒去疾,效果无分彼此。
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说“南人食切面,其油盐酱醋等作料,皆下于面汤内,汤有味而面无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汤,与未尝食面等也。予则不然,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饮汤也”,估计他喜欢的还是杂酱面之类,而不是南方人所喜欢的汤面。
中国大地北方出豆麦,为旱地耕作之收成,南方产稻米,为水田耕作之成果。米面麦面皆是养生之物。麦可以做面条,米也可以制之,但其制作难度比麦粉大得多,因为米面没有麦粉那么筋道,容易散碎,但可以先把面团蒸熟,放在用龙门刨一样的拗床中压出来。刚拗出来的米面是热的,将其晾干,成为面干。
面干可做干面,也可做汤面,把菠菜咸菜排骨猪肝牛羊肉和蛤蜊、鲜虾、鲜蛏、黄鳝等,放在汤中煮熟,加面干煮开,捞出装碗,以酱油、熟猪油、葱花、炊皮或紫菜调味。浙江台州海滨,有米面麦面做姜汤面,原来是妇女坐月子时所食用的,先舀一勺子猪油放入锅中,添加虾干、猪肉丝、笋丝、香菇、金针菜入锅旺火煸炒,以黄酒调味,将至半熟散发香味时,将姜汤倒上去,等开锅后加米面或麦面,然后添加荷包蛋、豆腐皮子、青菜和蛏子蛤蜊,装碗,姜汤面具有解寒、发汗功效。
云南多梯田,出产稻米,做米面用米粉磨浆,用底部有细孔的布包好直接挤压,淋到汤里,成为米线,捞出,或晒干,或即时食用。蒙自过桥米线有一百多年历史,先将热鹅油、味精、胡椒面等放进大瓷碗里,再将鸡、鸭、鹅、排骨、猪筒子骨等所熬的汤,舀入碗内上桌,将鸽(鸡)蛋磕入,再加生鱼片、生肉片、鸡肉、猪肝、腰花、鱿鱼、海参、肚片,边加边拨动使之烫熟。复加香料、熟肉、豌豆、嫩韭菜、菠菜、豆腐皮、米线,最后放酱油、辣子油调味。传说清代书生在湖心岛上攻读诗文,每天妻子将米线送过桥,但总是丈夫口中早已冷却,妻子以上述方法制之,过桥之后米线依然滚烫,汤中的爱意依然温润。
“不吃过桥米线枉到云南,不吃片儿川枉到杭州”,杭州的片儿川是最平民化大众化的汤面儿,用雪菜、笋片、瘦肉丝当浇头,汤清味鲜,清淡爽口。乡间的读书人在杭州应试,奎元馆老店首创片儿川,面中添加三只蛋,寓“连中三元(圆)”之意,味道鲜爽,价廉物美。与清汤面相反的是浙江东阳的沃面。“沃”,实应为“熝(āo)”,弃火就水。贫穷人家吃口多,剩饭少,便会随手加点索粉、面条、青菜之类一锅端。烧好油锅,炒肉丝、木耳,将河虾、肚丝、蛋丝和面条入锅煮开。煮的时间稍长,锅中面条胀糊,以水淀粉稍稍勾芡,形制如羹。这就是“沃”的过程。
袁枚《随园食单》说到,以小刀截面成条,微宽,则号“裙带面”。以汤多为佳,在碗中望不见面为妙,这是扬州盛行的做法。扬州定慧庵僧人制作素面极精,不肯传人。先一日将蘑菇蓬熬汁,定清;次日将笋熬汁,加面滚上(打卤)。纯黑色的汁,用虾汁、蘑菇原汁,澄去泥沙,不重换水;一换水,则原味薄(淡)矣。台湾作家唐鲁孙在《大杂烩》一书中还说到扬州的白汤面,不是清水面,实际上是鸡架、鲫鱼、鳝鱼、猪骨头、火腿爪子煮汤洁白如乳。煮的方法叫“吊”,秘不外传。
广州人喜欢生猛海鲜,不把面条当主食,但有云吞面。云吞者,馄饨也。面粉加鸡蛋和面,面粉以鸡蛋当水,韧度更强。以鲜虾球为馅制云吞,用柴鱼虾壳熬汤煮面,十分入味。
面条,是我们最普通不过的一种饮食选择,但是它留给我们的却不仅仅是停留在舌尖的那点滋味。四川沿街叫卖的担担面和武汉的热干面,蕴有市井温情滋味。担担面是自贡的一个名叫陈包包的小贩在1841年发明的,面条细滑有着独特的麻辣酸味。它以红辣椒油、芝麻酱、肉末、川冬菜(芥菜)、芽菜、花椒面、红酱油、蒜末、豌豆尖和葱花做佐料,故而鲜而不腻,辣而不燥,深受平民欢迎。早年,成都担担面小贩的担子一端是铜锅,隔两格,一格煮面,一格炖鸡肉蹄膀,另一端放碗筷调料和洗碗水桶,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挑着生活一头挑着生计。
而“兰州人的早晨是从一碗牛肉拉面开始的”。兰州有一千多家拉面馆,每天要消耗掉一百万碗拉面,一碗面从拉制到上桌,用不了两分钟,拉面师傅们,把面团放在手里,一捻一转一捏一伸的,面团也就成了面条儿,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六十四,唯见手臂挥动,面条飞舞,既如轻纱飞扬,又如瀑布轻泻,其速度之快,节奏之强,令人叹为观止,这拉面不是在制作,而是在做游戏,在表演杂技,飞舞的面条充满了灵性。
说到山西刀削面,薛宝辰《素食说略》中如此记录:“面和硬,须多揉,越揉越佳。作长块置掌中,以快刀削细长薄片,入滚水煮出,用汤或卤浇食,甚有别趣。”刀削面师傅,一手捏面团一手挥面刀,唰唰唰的,面皮厚薄均匀飘到锅里,水平好的,一分钟能削出200多根面条。这种绝活儿随时可见,有人偷懒了,发明自动刀削面的机器人,速度快,质量也好,但机器人刀削面恰恰缺了人情味与精神,食客们看师傅削面,就有一种情感交流的滋味。
面条长瘦,谐音长寿,是最讨口彩的。徐珂《清稗类钞》中说,“馈人以米面及炒热之面,面条长,取其绵绵不断长寿之意也。”长寿面只有一根面条,吃的时候不要弄断它,有讲究,夹到的面越长,表示寿命越长,“面”意“绵”,生命绵延,情意绵绵,一方水土一方面,一碗面留住的是家乡的那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