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作于草堂时期的题画诗有六首,这六首题画诗都集中体现了杜甫题画诗的特点,即同形态相比,他更看重神韵;与之前的就画论画相比,他则往往在论画之外又会融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将题画诗变成自己的情感寄托。除此之外,诗人赏画同时又将画师本人、以及诗人感情都融入其中,这大大拓展了题画诗的表现范围,又为文人画的诞生埋下了伏笔。
关键词:杜甫 草堂时期 题画诗
在杜甫的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诗中,有题画诗十八首,其中画山水五首,画松二首,画马四首,赞一首,画鹰三首,画鹃、画鹤各一首,画佛一首。另外内容涉及到画的还有几首。宋元之后才把诗题在画上,之前的题画诗,虽然歌咏的对象是画,但仍是与画分开的。所以这里我们把杜甫吟咏画作的诗歌,不论题写在画上与否,统称为题画诗。从题画诗的历史来看,首做题画诗的不是杜甫,然而第一个大量写作题画诗,并使之臻于成熟、成为诗歌领域一个独特的类别,这功劳则非杜甫莫属。
在这二十余首题画诗中,作于成都的有六首,为总数的三分之一,占有相当的分量。这六首分别是《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得空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奉观严郑公厅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另外又有《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首,实为画师立传之诗。七首诗中,多为古体大篇,气势磅礴汪洋恣肆。杜甫早年的题画诗,诸如《画鹰》、《奉先刘少府山水障歌》都是艺术表现很有特色的成功之作,而入蜀之后所作的这七首则都是精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神韵居上,形体为次
题画诗为了赞扬表现画作强烈的感染力和画家高超的画技,通常着力描写画面的逼真感,运用语言艺术的各种手法,创造出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诗人在表现“真”的时候,并未着力于物之形,而强调其神情气韵。
以《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为例: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这一首写王宰的山水图,不但神气飞动,而且提出了重要的艺术见解,所以格外受人重视。
诗人首先强调王宰作画的速度之慢,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画家的风格是慢工出细活。而如此之慢,不但见其认真严肃、不肯苟且的创作态度,也可见他的性情涵养,以及须从容构思才能尽其“能事”的艺术作风,这样画出来的画自然也不同凡响了。接下来诗人就开始了对图画的描绘。“壮哉”一词,总领下文。其山之壮,似乎从西天的昆仑直到东海的方丈;其水之壮,似乎从巴陵的洞庭直到日本的东洋。其气势之壮,浩瀚的洪波激荡赤岸,上通银河,风涛之中似乎有云龙腾飞。画面空间非常辽远广阔,构图宏伟,气韵雄浑,给人以雄奇壮美的感受。在狂风激流中,渔人正急急驾舟驶向岸边躲避,山上树木被掀起洪涛巨浪的暴风吹得低垂俯偃。亚,通“压”,俯偃低垂;着一“亚”字,把大风之力,表现得真实可感。诗人着意渲染风猛、浪高、水急,使整个画面神韵飞动。
由于诗人从图上感受到的首先是壮阔的气势,所以自然得出“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的赞语,这既是对画的评价,也是精辟的画论。远势,指绘画中的平远、深远、高远的构图背景。诗人高度评价王宰山水图在经营位置、构图布局及透视比例等方面旷古未有的技法,在尺幅画面上绘出了万里江山景象。“咫尺应须论万里”,正因为王宰画之神妙在于咫尺万里,所以前面形容图中山水,也无不是从“远势”着眼。将作者的写画和论画联系起来,画有远势,就意味着必须脱离形态,画出气势;画家能思接千载,联通万里,才会在“咫尺”之地现“万里”之境。中国绘画艺术中的这一重要理论正是杜甫在这首诗中首先提出来的。
诗题是“戏题”,所以以戏语结尾。诗人见到如此的水势,不禁想到少游吴越的情景,于是把画上的水看成是吴淞江,希望有一把快剪将它剪下来。虽是戏语,但剪水却把流动不定、无法把握形状的液态的水固体化了,不可不说是一种绝妙的构思。当然这也正是优秀的画作才能激发出的灵感与妙想,亦是侧面上对画家高超技艺的高度赞扬。
这首诗就完全体现出杜甫题画诗的特点,首先,正如上文所言,作者观察这幅画的视角就不是身处其中的,诗人并没有描述画的山如何逼真,画的水如何灵动,而是从“远势”着眼,对画作的气势做了淋漓尽致的描述。这正是诗人重神韵气势的表现。其次,在诗歌的结尾处,诗人写自己看完画作后的个人感受,这虽然是观画所引起的奇思妙想,但却是独立于画作之外的。穷形尽相的写画而又不停留于画,正是这一时期题画诗的另一个特点。这些特征特也同样体现在其他几首诗中。
杜甫强调画作神韵的诗,如《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在这幅画中所描绘的古松皮裂而枝屈,松饮浓重,劲健峭拔,所以有“长风起纤末”之势,使人“动色嗟神妙”。这也是赞韦偃画松不仅画其形,更注重传其神。至于栖息于松根的胡僧,也被描绘的神态宛然。其他像《奉观严郑公厅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直讶松杉冷,兼疑麦荇香”也是通过使人对画作的审美主观感受,赞美这些画作以形传神,形神兼备,达到了绘画的极高造诣,因而散发出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作者提及曹霸之徒韩干画马,说他“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宗白华先生说(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上的动物形象):“这内部的运动用线条表达出来的,就是物的‘骨气(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骨是主持‘动的肢体,写骨气即是写着动的核心。中国绘画六法之中的‘骨法用笔,即系运用笔法把捉物的骨气以表现生命动象。所谓‘气韵生动是骨法用笔的目标与结果。”[1]杜甫所说之“骨”,也正是风神气韵之意。在诗中诗人接下来评价曹霸“将军画善盖有神”正是佐证。
二、名为题画,借以抒怀
六首诗中有两首咏马诗,这两首诗最大的特点是以实物写画中物,真物和画中物合而为一,并由此引申议论。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中,诗人以马的“神骏”来反射人之英武。而实际上唐人画马更重马的形似与否,如著名画家韩干即“以真马为师”,内厩之马,“趁闳貌于前,韩干继之后”(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唐人欣赏最多的也是这类肥圆之马。只有杜甫赋予了画马以新的形象,他心目中的马以神骏为主要特征,他欣赏的是他们的气格筋骨,并把马看作是仁人志士的象征,诗人正是通过这样的意向,借画抒怀,从而实现了“借之以寄其情”。以《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为例: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前三句如《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一般,不写画而写画家,写作画之缘起。“欻见骐驎出东壁”以龙喻马,凸显马之气势。接下来两句前句是描写画面景象,后句便是对画面景象作的时、空延伸,诗人想见,这两匹骏马就要奔腾起来,千里路程转瞬间便消失在它们的霜蹄之下。经此延伸,画马的精神骨力便跃然纸上。最后两句:“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这正是作者寓真情于其中的真实反映。
《奉观严郑公厅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中写到:“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由山而想到喜登山的人,又以己之心度人,表面写严武有归隐之意,实际暗示自己的丘壑之志。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其间,而将画意深化,这样画就不仅仅是画,而成为一种寄托,一种象征。他在题山水画中最经常表达的就是这种归隐的思想,然而这很难说是画家的思想,只是诗人的思想罢了。
三、不独摹画,兼写画家
杜甫在写作时,涉笔成趣,刻画画家的创作个性,有时还兼及画家身世,使观者的视野从画内延伸至画外,又从画外延伸至画内,能够对画作有了全面的了解。诗人能够如此,当然得益于其与画家的交往密切,从而使他能耳闻目睹画家作画时的风采,继而能在题画诗中记下不同画家的创作个性。
同是画马,曹霸是“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而韦偃则是“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一个惨淡经营,一个信手拈来。同是画山水,王宰是“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精心布局,匠心独运;而刘少府则是在“扫却《赤县图》”后,“乘兴遣画沧州趣”(《奉先刘少府山水障歌》),则是灵感忽来,乘兴挥毫。画家的个性都被作者一一呈现,使得读诗之人都身临其境。
唐代为画马题诗之人有高适、杜甫、顾况、白居易、元稹、罗隐。除杜甫之外,诗中无有提及画家者,至于作画之风格、缘起等均不入诗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首诗简直可以说是杜甫为他所挚爱的画家曹霸做的小传,严格来说并不能算入题画诗之内。但念其与画有关,故略论。曹霸是盛唐时期著名的画马大师,安史之乱后,潦倒漂泊。764年(唐代宗广德二年),杜甫和他在成都相识,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写下了这首《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中不尽记叙了曹霸的英雄家世和历史渊源,而且歌颂了他酷爱绘画艺术和视富贵如浮云的高尚情操,赞扬他杰出的艺术成就,并对他漂泊的坎坷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与《江南逢李龟年》岂无异曲同工之妙?一为画师,一为乐师,盛世何其荣耀,而今却沦落至此。这是对友人身世的感叹,又是国家由盛转衰带给诗人的寥落之感。诗人最后为曹霸鸣不平,又安慰他“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其实也是安慰借住蜀中的自己,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
杜甫寓居成都前后相加不过五年,但这却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占到总数三分之一的题画诗,不仅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而且其提出的注重神韵的绘画理论深深的影响着后代的绘画创作。宋以前的绘画,多以形似为主,山水只是山水,人物只是人物。虽然王维画中已带有一些抒情意味,但毕竟不是主流,形似仍然是评价画作的第一标准。杜甫则强调画作的风神气韵,以后的诗人在欣赏、解读绘画作品时均受到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另外诗人赏画,又不沉溺于画作,而是将画师本人、以及诗人感情都融入其中,这大大拓展了题画诗的表现范围,甚至带有某些社交意味。而将借画中物象抒发自己的感情,将题画诗变成诗人情感寄托的做法,又与借咏史以抒怀的做法相若,在为后世诗人继承和效法的同时,又对画师作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文人画与匠人画的分道扬镳埋下了种子。
注释:
[1]宗白华.艺境[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0月,第24页
参考文献:
[1]赵婵媛:《论唐代题画诗》,华侨大学2012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
[2]贺文荣:《唐代题画诗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
[3]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
[4]葛晓音著:《杜甫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5]李谊注释:《杜甫草堂诗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6]韩成武:《谈杜甫咏画题画诗》,《河北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
[7]王启兴:《论杜甫题画诗的美学思想》,《武汉大学报》1984年第1期
[8]王秀春:《论杜甫的题画诗对后代题画诗及文人画的影响》,《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第4期
[9]柯昌贵:《论杜甫的题画诗》,《江汉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
作者简介:张倩,女,2011年毕业于四川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