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兰
如果一位外交官恰好喜欢艺术,那他的官邸一定会是该国博物馆的缩影。
墨西哥驻上海总领事罗朗德(Rolando Garcia-Alonso)的府邸在古北的夏都花园,那里是驻上海各国外交人员的聚集区,罗朗德的家是一栋三层楼的别墅,掩映在花木丛中。走进他的官邸,就像是进入一个墨西哥艺术馆。
“我曾经跟墨西哥总统说,我希望我的府邸能向访客充分展示墨西哥的文化、艺术和历史。”罗朗德的设想受到了官方的支持,府邸的一部分艺术品来自政府赠予,另一些则是他自己的私人收藏——这对一个出身于墨西哥富裕家庭的老钱来说不是难事,他的一大乐趣就是带访客参观他的“艺术王国”。
充满各式各样艺术品的客厅
走入玄关,一条名叫爱心的大犬在客厅里穿来穿去,似乎在向来访者问好。这座装修简洁现代的居所,点缀着不少散发拉美原始气息的艺术品。
书柜上摆着用某种墨西哥香木制成的盒子,还有几面绘有金钱豹图案的镶银小屏风,这种动物只生活在拉美。客厅墙上挂着两只兽首,过去墨西哥男人会悬挂真实的猎物炫耀自己的枪法,现在这两只是用羊毛制作的,只是对传统的致敬。
最吸引眼球的是玄关处的一座木雕艺术品,在一整块巨木雕出的仙人掌上,一只鹰咬住一条扭曲的蛇,仙人掌周围盘旋着很多鸟,这种墨西哥特有的鸟体形很微小,仙人掌下边的托盘边缘,恰好是中国的回字纹。
鹰咬蛇的景象也出现在墨西哥的国徽上,是这个国家的象征。罗朗德介绍说,这个景象和墨西哥开国的传说有关。从前有个星相学家,受到印第安的神启,当他走到一个地方,看到湖中的一株仙人掌上,有只鹰咬住一条蛇,就要在那里建立首都。他在1325年见到这个景象,那一年墨西哥城诞生在湖中那个小岛上。
墨西哥人的祖先最先的领地只有湖中的小岛,后来通过军事手段把地盘扩张到湖周围的土地,直到西班牙入侵这片土地,以先进的武器装备拉开了墨西哥殖民历史。
不过现在已经难以追寻这个传说的遗迹,最初墨西哥城里有咸水湖和淡水湖,但经过多年填湖造地的工程,那个传说中的湖已经湮没。由于在湖上的土地根基不稳,城区有些老建筑开始出现倾斜,政府投入很多钱在老建筑下的地底注水,缓解倾斜的状况。
官邸里有相当一部分艺术品是从墨西哥国内遴选出的佳作。这些年,墨西哥政府对传统艺术的保护不遗余力。每年墨西哥政府会对不同种类的手工艺品举行比赛,罗朗德在获得第一、二、三名的作品中挑选一些拿到府邸展示。
在玄关右侧的客厅里,悬挂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挂毯,这件传统的墨西哥工艺品就曾在某个比赛脱颖而出。大约2平方米的手绣壁挂里汇集了超过50种景象,人们在养羊、种植、庆祝圣诞、收获、祈祷、喝酒、嫁娶甚至是打架,这条毯子上还绣着很多墨西哥人想象中的动物,有一种和中国的龙很神似。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绣法是几个世纪前的遗产。
不过在这个住所内,绣毯并非最悠久技艺的代表,比之更老的是古法制作的陶品。在制陶转盘发明之前,匠人全靠手工揉搓出器皿的形状,墨西哥人至今保留着当时的技法。匠人会用“毛笔”上色,将从矿物和植物提取的颜料绘在器物表面。罗朗德的这些陶制品和中国半坡文化的产物似乎有些血缘关系,却又有差异,他解释说,“2000多年前,那个时期中国人已经会用大火烧制陶器,但墨西哥人还在用小火,所以制陶技术不完全一样。”
客厅还有不少墨西哥地图,最早的一幅是欧洲人在1579年绘制的。当时没有卫星技术,绘制地图是一件困难的事。“地理学家会等在港口,看到游船回来,就问船长你看到些什么,船长告诉他在某个位置有什么,绘制者再根据整理和想象画地图。”
之后的一幅是在100年后在威尼斯由当时最有名的地图家绘制的,但在前一幅上没有改进太多。而在1806年北美绘制的墨西哥地图上,得克萨斯州和拉斯维加斯还属于墨西哥,1848年战后,美国取得了大片墨西哥土地。前来拜访的美国领事曾看见过这些图,他和罗朗德两人都耸耸肩:“历史就是历史。”
官邸内也有一些墨西哥当代艺术家的作品,Angelina Perez于2007创作的“垃圾袋女士”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作品。两个女子擦肩而过,一个背着LV等名牌包,另一个背着垃圾袋,那个贫穷的女士只留下一个背影。普世性的金钱沟壑成为艺术家眼中不分国界的主题。
墨西哥艺术品的“中国色彩”
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是,他府邸里沉淀了墨西哥历史感的艺术品,有不少带着明显的中国色彩。
罗朗德很喜欢青花瓷,餐厅里的青花瓷餐盘带着中国风格,但图案不是云龙纹或缠枝花卉,换成了墨西哥仙人掌和鹰的元素。他请人为餐盘设计了配套的餐巾,每一块餐巾图案都不同。
客厅里陈列着几个明朝青花大盘的复制品,但原品并不是在故宫博物院,而是躺在墨西哥博物馆。这些明朝的瓷器记录着中国和墨西哥之间的贸易史。
明朝起中国和墨西哥之间有很多贸易来往,很多中国的商人住在菲律宾马尼拉,每年有一艘船从菲律宾马尼拉驶向墨西哥,跨越整个太平洋。在16、17、18世纪的三四百年间,中国和墨西哥之间一直保持贸易往来,所以这些青花瓷的画风上明显受到墨西哥影响,很可能是当时墨西哥客户“定制”的。
墨西哥博物馆里还保存着很多中国制造的象牙艺术品。罗朗德说,“墨西哥拥有的中国象牙制品藏量,是仅次于中国,在全世界范围里最大的。中国在17世纪出口了很多象牙制品到墨西哥。”画册里那些象牙神像,虽然衣袂服饰是天主教风格,但眉宇之间很中国化,眼睛细长,脸庞丰满,活脱脱是中国的佛和菩萨。
罗朗德解释,墨西哥信奉天主教,长期向中国工匠定制象牙制作的神像。中国的工匠不了解天主教,墨西哥商人到了马尼拉,把欧洲制作的神像范本给生活在那里的中国人看,定制相同的款式。但到了中国工匠手里,神像的脸庞习惯性地变成了菩萨的模样。这些艺术品告诉人们,中国代工几百年前就存在了!
中国的影响还作用在墨西哥的其他工艺品上,比如橱柜上的白色漆木画盘,显然与中国漆木技艺一脉相承,只是把红黑色调换成了白色,花样从缠枝莲变成了墨西哥花卉。
但是反过来,墨西哥元素在中国艺术上的印记并不明显,这也许和当时的中国贸易者鲜有人去过墨西哥有关。“中国商人最远到马尼拉,和墨西哥来的商人在马尼拉做生意。即便少数中国人乘商船到了墨西哥,商船要花6个月在太平洋上,这段旅程很危险。经过6个月海上漂泊人会感觉很虚弱,没什么人会再回去。”
不过,从马尼拉回来的中国人带回了一些墨西哥食物,比如烟草、辣椒、火鸡,还有番茄——番邦来的蔬菜。“很多人以为它来自菲律宾,其实是墨西哥。” 罗朗德笑着告诉我们。
和弗里达的家族渊源
为什么喜欢艺术?罗朗德说,这是他4岁时作出的选择。
罗朗德3岁时被父母带到了法国,因为父亲在法国读博士,直到7岁回到墨西哥,所以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母亲说我在法国时是个可怕的孩子,整天疯跑,追逐所有能动的东西,后来他们把我送去学画,绘画居然真的让我安静下来,那时我才4岁。”
他的祖父是一名工程师,曾在政府任职;父亲也是一名政客,曾被选为家乡的市长,他们都热爱收藏艺术,罗朗德的很多收藏来自父亲的馈赠。在这样一个家庭成长,罗朗德走上从政道路是一种必然,热爱艺术也在情理之中。
罗朗德在大学里专攻国际关系,毕业后顺理成章加入墨西哥执政党,在外交部门工作了两年。2000年,他进入法国国家行政学院攻读硕士学位,那里被誉为法国总统的摇篮,有三位法国总统,六位总理在那里毕业。
13年前的罗朗德肯定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会被派驻上海,但巧合的是,他攻读硕士期间对中国作了深入的分析。2000年,他以“中国在21世纪会成为世界强国”作为硕士论文的题目,用两年时间完成了一本178页的论著。“那时在西方还没多少人关注中国。我曾经在加拿大学习了6个月,有门课的老师是中国人,北大毕业,他给我讲了很多中国的情况,我对中国开始感兴趣。”
2002年回到墨西哥后,罗朗德在第二年竞选上国会议员,一直到2006年任期结束。之后他进入政府安全管理部门工作,负责处理移民问题,包括保护墨西哥侨民、出入境安全管理等,五年复杂的涉外工作使他具备了一个外交官的素养。
家族给了他政治基因,也给了他艺术细胞。对于自己的家族,罗朗德最乐于提及的是和墨西哥著名艺术家迪亚戈·里维拉的姻亲关系。
迪亚戈在墨西哥是很有地位的壁画家,他促进了墨西哥壁画复兴运动。1922年至1953年,里维拉在墨西哥城、查宾戈、库埃纳瓦卡以及美国旧金山、底特律、纽约等地创作了大量壁画。
不过他的国际知名度不及他的妻子弗里达·卡罗。这位墨西哥女艺术家一生受到伤痛折磨,6岁时弗里达感染了小儿麻痹,造成了她右腿比左腿为短。18岁那年,弗里达出了严重的车祸,造成下半身行动不便,而且影响日后怀孕的可能性。即使一年多后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她仍深受车祸后遗症的痛楚,一生中经过多达三十五次的手术,最终右腿膝盖以下还是必须截肢。
弗里达在苦痛中用绘画来转移注意力,画出了许多她对于病痛的感受和想象。她毕生的画作中有55%是支离破碎的自画像。“你可以从她的画作中看到她的痛苦,我原本对她的作品并不是很有兴趣,但看过她的传记以后觉得她很伟大。”
美国歌星麦当娜最先发现了弗里达,震惊于一个女人所承受的各种痛苦,开始投资她的作品,也渐渐为她带来了国际知名度。
迪亚戈一生娶过三个女人,最后一任妻子就是罗朗德曾祖母的妹妹。曾祖母出身于墨西哥最富有的家庭,家里的姐妹都是优雅贤淑的名门闺秀,最小的妹妹和曾祖母差了20多岁,却是个很疯狂的女孩,“姐姐们都穿裙子,她喜欢穿牛仔裤,那时只有男人才穿这种裤子。她还抽雪茄,开拖拉机,干许多男人才干的事。”也许正是她的疯狂吸引了迪亚戈。
罗朗德的祖母和这个年龄相仿的小阿姨很亲近,因为她没有其他姐妹,迪亚戈夫妇经常邀请祖母去家里度假。虽然罗朗德出生时迪亚戈已经过世,但他对这个与自己家族有特殊关系的墨西哥怪才非常推崇。
“迪亚戈创作的壁画举世闻名,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所以上世纪20年代被邀请到莫斯科访问,指导苏联的画家创作共产主义宣传壁画。后来毛泽东上台,中国画家开始向苏联学习壁画,创作表现共产党历史的主题。所以中国当时创作的很多共产主义壁画都带着迪亚戈的风格。”罗朗德打开一本1920年代的墨西哥壁画图录,和苏联以及中国的宣传画确有神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