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作家刘墉的五幅得意之作亮相匡时春拍,一石激起千层浪,圈内刹那掀起一股追捧当代文人画的潮流。似乎文人换笔,笔下就能生出五彩之花、金花银花。
与此同时,文人们舞弄画笔,也确实引起了画廊、拍卖行的兴趣。苏州作家荆歌于6月7日在苏州“吴风雅颂”元气画廊举办书画展;7月11日,贾平凹亮相西安翠华山樊洲中国画馆,号称借此终南山艺术创作基地,与于丹“约会”,共同赏析自己的作品。
何谓当代文人画
窃以为,当代文人画包括三类:诗人、作家寻找更宽广的表达途径;追索古代文人画画风的职业画家;文人拿起画笔,以文名托举画价。
中国历史上,早有文人画的传统。指的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所作绘画,以区别于民间画工和宫廷画院职业画家的作品。比如清代郑板桥的作品,梅兰竹菊,包括墨竹,都自成一格。同时,郑板桥的绘画也被市场接受。正像金农为郑板桥《墨兰》图题诗所嘲谑的:“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
当然,中国古代的传统文人,每一位都受到过琴棋书画的熏陶。在民国建立以前,许多诗人既是画家,许多人诗、书、画、印技艺集于一身。由此,也形成了文人画特有的风骨,而现当代确实也不乏此类画者,追索这一路画风,一路探索下去。比如朱新建创作的新文人画系列。“他是有艺术追求的,有画家对生命的理解,有独特的审美趣味,而不是纯粹的自娱自乐。”在接受《财富堂》访问时,许德民如是说。
许德民,1979年考入复旦大学经济系之前,当过知青,被推荐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在财会中专读过两年书。就是这个可能成为小会计的“地球修理者”,在复旦就读期间,发起成立了复旦诗社。复旦诗社延续至今,而作为首任社长,许德民早已从留校的青年教师,变身为独立抽象文化学者、艺术家。作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他如今算是半转身回到复旦,成为中文系特聘教授。“特聘”二字,意思是他的编制不在复旦大学。
按照许德民先生的观点,朱新建一派,系所谓画坛的“文人画风”,与如今刘墉、荆歌们的文人画,是两个概念。“从中国古代文人画达到的艺术成就、艺术高度来看,那么,中国当代大多数所谓文人画,只能说是‘一帮文人在画画。”
就以贾平凹而论。画家崔振宽把贾平凹归类为真正的文人画家。他认为贾平凹的书画自成一家,体现出了他自己的心境。然而,贾平凹本人在几年前却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个业余的初学者,就如同作家里的‘官员作家一样,虽然大家对我评价高,但因为起点不一样,所以只能说是在较低的起点下得到大家的认可。我搞不懂什么是文人画家,但现在我需要仰望高人,老老实实地继续练习,力争有所进步。如果未来几年还有人评价我是‘作家里面会画画儿的,我觉得那说明我还没有进步。”
书画同源。华夏国拍2013春季拍卖会“名人墨迹、影像专场”预展上,莫言的一幅“藏书雅趣”书法作品出现在名录中。华夏国拍董事长李威洲接受采访时表示,莫言的作品以前“不值钱”,一件也就一两千元,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价格有很大提升。虽然只有寥寥4个字,尺幅也只有信纸大小,估价已达1万元到3万元,甚至价格更高。
可见,文人们提起画笔后,随着文名大振,其书画作品的价格,也是自然而然一路走高了的。
文人的无形资产转移
单纯从市场认可度来讲,“一帮文人在画画”,所获得的收益,要比老老实实码字儿来得高。一位作家曾如此解读:“如今码字写文章,一个字一块钱,千字千元,已经算很不低的收入了。比起网络码字民工,可谓幸福之极了。然而,和绘画相比,和书法相比,投入同样的心力,所获仍属菲薄。”
亦有书法作品一个字达到万元的作家如此抱怨:“幸好如今换笔,我们写作都用电脑。否则更感觉亏到家了。你想吧,同样是写一个字,凭什么书法家一个字卖到万元,而作家一个字只值几大毛?”
有人从1980年代一路走来,跨越当代诗歌和抽象绘画两界。文人画画,画得怎样姑且不论,其绘画行为本身无可厚非,毕竟文人、诗人、音乐家、画家等等,都是同路人。然而,社会情况无论怎么世易时移,都不可能绝对公平。在许德民看来:“当年,写文章的获得的社会资源要比画画的高,即使到如今,比如上海市文联是局级单位,作协竟然与文联同样是局级单位,而美协、摄影家协会之类,却算是处级单位。从这个角度看,似乎美术家、摄影家要比作家矮一头。事实上,在非市场化的时代,作家的地位要高一些,比如计划经济年代‘鲁郭茅巴老曹的地位,并且获得了更高的政治地位。”
当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后,作为知识分子,也不忘追求自身的经济利益。然而,即使是流行小说的作家,也不禁发现,他小说的版税,还不如画家一幅小品的卖价。许德民说:“小说家突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上大半年的收入,还不如画家用几个晚上画画的收入。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体系,在经济价值上有着截然不同的体现,造成了作家心理上的不平衡。作家们于是开始了一种心理弥补式的绘画体验。作家们想:‘我智商又不比画家低,当然也能画。”
在许德民看来,特别是在绘画市场兴起以后,一大批诗人转向绘画创作。“芒克,算是著名诗人了吧?以前光写诗,一贫如洗,诗集也没人买。这几年,靠着画画,你看,车也买了,房也买了,很滋润。”许德民说,“看着芒克的成功,很多诗人、作家开始跟风,开始画画。”
同样动脑筋创作,却无人买诗,有人买画。市场的驱动力,导致了1980年代的那批诗人中,盛产画家。许德民认为,诗人转画家,大多数情况属于“名人绘画”、“业余绘画”,将诗名这一“无形资产”逐步转移到绘画上。乃至于前不久一位四川诗人号称,要办一家“诗人画廊”,想让诗人们在绘画上向职业化迈进,让美术圈的人无可挑剔。当然,所谓的“诗人画廊”,最终没能办起来,或许是因为目前还找不到这么多真正够得上画家水平的诗人吧。
无独有偶。身在福建漳州的女诗人楚雨告诉笔者:“诗人画画,画家写诗,都是一种借位的人生体验,古今中外皆有。泰戈尔、达利都是不错的画家。”谈到当下的诗人绘画以及自身实践,楚雨说:“我在‘中国先锋艺术论坛网站开了个‘诗书画摄影展馆,吸引了一批爱诗爱画者。”在楚雨的网上展馆,能看到诗人金重的画作《世纪末》,题释“为布罗茨基汉译诗配图”,类似的作品不一而足。楚雨说:“其实我本来就是美专学画画的出身,后来感到在画画方面,表现力枯竭,才转而研究诗歌。想从写作中寻找到新的东西。”楚雨由此结识了北岛,并得以和全国各地的诗友分享作品。前年开始,似乎找寻到新的灵感的楚雨,开始重新拿起了画笔。
钱,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许多文人投身绘画行为有金钱利益驱动的成分,那么,不妨来看看金钱与艺术品的关系。在许德民看来:“如果绘画作品,只以市场接受度作为衡量尺度,那么就是一种失败。历史上,无论中外,从来没有把钱当做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从五千年的大历史角度分析,钱本身一钱不值。然而,悲哀的是,许多时候,我们艺术圈只看到了一个‘钱字。以抽象艺术而论,无论是赵无极,还是吴冠中,我们听到了甚嚣尘上的市场的声音,却几乎听不到学术的声音。其他艺术,许多也是如此。”
在北京诗人宋逖看来,文人,特别是诗人介入绘画创作,本身对艺术市场倒有一种荡涤的作用。宋逖告诉《财富堂》:“有种感觉,像芒克、北岛、多多,他们当年启动了中国的当代诗歌,后人很难再达到当年那样的高度。我说的是,朦胧诗是后人不可超越的一个世纪高峰了。包括严力,他们的绘画作品,甫一进入市场,产生了冲击力。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当代艺术,在进入1990年代后,泡沫太大,无论是方力钧,还是张晓刚,他们的作品,在价格上,我认为都被高估了。”
在宋逖眼里,50岁才进入绘画领域的芒克,对色彩的表达,有着很多职业画家作品里已很少看到的原初的、天然的感知力,所谓天然去雕饰,那种原始的生命力。而北岛的山水画、摄影作品,则有着另一种魅力。比起职业画家,这些当年的朦胧诗人的绘画作品,显然更为宋逖欣赏。
在楚雨看来,50岁拿起画笔的芒克,画风却有着特殊的拙朴。“毕加索说,要向儿童学习。包括高更到塔西提,住在岛上,向原住民学习。其实,绘画和写诗一样,如果反反复复用既有的意象,那么,就找寻不到你自身艺术的归宿。”楚雨很注重意象的表达效果,她也曾苦恼——自己出的一本诗画集子,由于画面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导致诗歌本身的阅读率降低。“后来,索性单独出一本画集。”楚雨说。
文人的绘画图式
传统绘画,艺术家们比的是谁画得更像,谁的技法更纯熟;而当代艺术,创作者比得是差异性,以及不可复制性。
可如今许多地方画院的职业画家,仍在不断重复着前人已有的技法,特别是中国画作品,难逃窠臼。许德民说:“八大、白石才是我比较的对象,但我不会去重复模仿。同样是画荷花,如果还是追寻前人的技法,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这话乍一听非常狂妄,可仔细想来,不无道理。许德民在课上给同学们看荷花作品。他将自己的荷花作品和前辈大师、当今“妙手”的作品混在一起,全部复制成影像,在课堂上播放。学生们并不知道哪幅作品是出自谁的手笔,却要当场说出自己喜欢的作品。许德民意料之中也有点儿预料之外的是——他自己的那两幅荷花,最受青睐!“从课堂反应来看,那么,我就是大师。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在当下创作,我笔下的绘画图式是全新的,是同学们之前没有感觉过的。”许德民说,“其实,欣赏、收藏艺术品也是这样,你用你本初的心性,去体验,感觉到了新的发现,感觉到了新的喜欢,那就是你想要的。不要太多考虑作者是谁,值多少钱!”
同时,许德民认为,无论古代文人画,还是当代作家、诗人投入绘画乃至其他艺术创作领域,能够创新出新的绘画图式,乃至于原创出一种风格,才显得尤为重要。“当我画那些经典题材,能够画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而和老大师们的方法,有着一脉相承,那不过还是他们的孙子。只有画出不一样的艺术,才能成为新的大师。”
文人介入绘画,如果带来了创新的技术,带来了不可复制的绝技,那才是文人绘画的历史价值。“就像杜尚的《泉》,虽然是个男小便器,看似简单,但我认为杜尚是创造,因为这件作品太有名,太有个性,根本无法复制。”在许德民眼里,在《泉》这样的作品前,什么技法、风格之类陈词滥调都可以format(格式化)。物以稀为贵,从来如此。他还说:“艺术家是在不断否定自己的情况下不断创新的动物,只有经受了国际化的思维熏陶,才能知道真的艺术是什么。如果不停留在架上绘画,艺术家就会是很好玩的人,就像徐冰、蔡国强等等,都是很好玩的人。如果说要形成当代的文人画,从这些艺术家的实践中,我们是能得到启发的。”
按照同样的理解方式,如果不停留在写作上,而涉猎到其他创作领域,文人,也会成为很好玩的人。
通识教育,通往未来“文人画”之路
中国古代文人,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知晓,乃至于士大夫所谓“六艺”具备。然而,当代学子,早在高中阶段就已经文理分科,到了大学阶段,更是分门别系,专业间壁垒森严,以至于硕士不“硕”,博士不“博”。
许德民重回复旦,号称“非职业教授”。“我回到复旦,是做事业的。”他说。他执掌起一门通识教育课程,两个学分,却号称“复旦最难拿的两分”。课程的内容从理论课,到创作课,及至考试。比如创作课,又分为两次绘画创作和一次摄影创作。尽管课程需要耗费同学不少精力,学分却依然只有两个。尽管如此,前来选修的学生不在少数。据观察,理科生比文科生还多,甚至有研究生也来旁听,而研究生旁听是捞不到哪怕一个学分的!
他在课上不但谈抽象艺术,还谈到大审美,谈到人生。“艺术,不是游离于生命之外的。作为复旦诗社的第一任社长,从1984年开始,我就开始探索绘画之路。感觉文人操起画笔,是一次艺术突破。能够运用更多的意象。”说起复旦的通识教育,许德民却递给笔者一本名叫《现代幻像画》的书。这本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画册,中英双语,收录了其本人的诗作和画作,而翻译由其妻子、华东师大毕业的诗人郑洁捉刀。
从很早期开始就涉猎广博的许德民认为——“中国当下的教育,知识结构存在‘隐伤。”他还认为,之前几十年的中国教育,“由于种种原因,总是忽略了人的生命价值,不光是社会忽略,人自己也在忽略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正是因为之前的教育方式,让许德民感到通识教育的迫切性。而单就艺术,或者更细分到绘画领域,通识教育会令更多非绘画专业的学子接触绘画。这也许就是通往未来文人画的一条途径。而发现美、感知美的能力,对于当代大学生来说,也比未来是否能提得起画笔,更重要。
创造力是第一价值
由于不少作家、诗人的画作在拍场创造佳绩,使得“当代文人画的价值重构”成为一项议题。拍卖行、所谓当代文人画家、职业艺术家,当然还有艺术品投资者、终极藏家,各路人等,怀着各样心态,对当代文人画理解不同,认可度不一。
而中国古代文人画的创造力,是否由今日里的文人、非文人、职业画家、非职业画家承继了呢?其实这一点,比分门别派区分哪家哪户是当代文人画,来的重要得多!我很赞同许德民一再强调的文人画之重要性在于“寻找独特的艺术道路”、“艺术家绝不能重复自己”。
可中国当代,那些画画如同直接画钞票者,大有人在。一旦一种风格、一种品位,哪怕一类画作被市场认可接受,无不欣欣然重复绘制,大画家某公甚至曝出“批量生产画作”的荒唐事件。这种复制,如同流水线生产,比创造要简单得多,但早已背叛了艺术创作的初衷。故而,创造力是艺术的第一价值,无论艺术家,还是鉴赏者、拍卖行、买家,估量当代艺术品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作品的创造力。以文名托画名者,终不可持久。
当然,虽说“复制”是艺术品是否有艺术价值的一个衡量尺度,但是又必须和作品本身固有的图像符号区别开来。比如八大山人时“哭”时“笑”的落款,贯穿于他整个的艺术生命,几乎每一幅作品;比如蒙德里安的红蓝白黑格子式样的冷抽象,比如齐白石画虾,比如张大千画马,乃至于比如李山的胭脂系列、周春芽的山石……
不论是否文人,如果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图像符号,而又不断突破创新,这样的画作,无论是否已被市场所接受,一定有其价值。否则的话,无非手工工艺品,当然,工艺品也有价高价低质优质劣的区别,用青海玉来雕出一个造型,和用树脂来做同一个造型,价格上会有云泥之别。可就艺术本身来说,也就那么回事了——美玉约等于塑料。
由此,一幅在二维世界表现三维世界的画,乃至于三维起来的装置艺术,甚或未来的艺术,是否文人画,是否文人作品,已不重要,或者这也仅仅是拍卖行划分的一个专题区块。毕竟,谁也不会说齐白石的作品是木匠画,谁也不会说陈丹青的作品是知青画。无论谁拿起画笔后,创作出来的就是画本身,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