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建伟
这个姓陈的老兵坐在朝门藤椅上,一去不归。事实上他把那张藤椅当作生命的渡舟,老伴去世后的十多年朝夕相伴。江苏常州的焦溪故镇上,这条老街的百年老房子犹在,但又减少了一个老人。
自从绕了一圈回到这个原点之后,似乎注定他下半生厄运连连。文革中挨批斗审查,随后被全家下放……老来失独,名义上有个小儿子在家照顾,实际上关心不多,怨言不少。
他成了这个家庭的“灾星”,事实上那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子女就是这么认为的,老伴火化的当天晚上,他们就朝老陈实行了口头“清算”,说当初要不是他闯进他们的生活,母亲会过得更好,他们也不会老这么背,不至于熬到晚年才算出点头……
“如果重新选择,还是会回来”
老陈每天坐在藤椅上,多半时间是在想过去的那些事情,反省到底是哪段弄砸了。也许根源就在于,他当时跟了国民党走。
1941年,老陈刚满17岁,跟姐姐来到一支国民党部队当兵,参加了在广西的抗日战争。动机是吃饱肚子穿暖衣,抗日战争胜利后,部队改编,成为一支“交警部队”,驻扎在铁路港口城市进行守卫。1949年,他在上海担任中尉军需官。
随后,他稀里糊涂地上了渡船,去了台湾。
有人说,留在台湾了,生命的轨迹就要改写,但他很快又回到了大陆。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他和姐姐一家永远不会分离,就算重新选择一次,还是会回大陆。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识,国民党腐败,必然失败;共产党廉洁,必然胜利。
1954年,第一个浪潮拍来,老陈所在单位镇江人民银行宣布,他有历史问题,不适合在机关工作,遣返回乡。他据理力争,说在上苏南公学的时候,组织上已经审查过,组织上认为问题不大,所以才分配来此。
回到老家焦溪以后,三十出头的老陈,有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老伴是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的。她曾守寡多年不打算再嫁,但却常遭受小叔子等男人的欺负。幸亏老陈多次出手帮忙。毕竟当地人都知道他曾经拿过枪,有点威慑力。
表哥说,你有家小了,找点事情做吧。于是进了临时成立的“茧站”当会计,算账是把好手,毕竟是科班出身。没干三年,茧站撤销了,表哥又介绍他进“肥管所”,管着全乡粪便。所有的活尽管是临时工,但他都认真负责地对待,不肯马虎,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有这样。
很长时间,没有姐姐他们的音讯,直到有一天,山东来信了,是姐姐亲笔写的,告诉他姐夫走了……没有多余的话,只强调叮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坚持相信共产党。
若干年以后,老陈的外甥女来过一次,她私下告诉舅舅,回到山东老家后,父亲隐姓埋名当了乡村教师,终于还是被抓起来了,死在了监狱……
他吃惊地说,姐夫救过好多共产党员,怎么会这样?当年姐夫在重庆中美合作所工作,军衔是上校,因觉得国民党腐败迟早要完蛋,所以在最后时刻营救了一批宣布要枪毙的政治犯。成都解放后,他们选择了去成都接受“解放”,然后拿了政策各自回老家,希望过安稳的日子。
所幸姐姐还好,在家劳动改造。姐姐让女儿带来的信上还是那么说,弟弟,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要坚持相信共产党是正确的。过去我们走错了路,现在我们应该赎罪……
“为什么去了台湾还回来”
文革开始,老陈被剥夺自由,接受“隔离审查”。晚上写材料,白天游街批斗,好在他人缘尚好,造反派没有对他动过刑,也没把黑板做的“牌子”穿铁丝挂在他脖子上。他们要他回答,为什么去了台湾还回来,是不是潜伏特务。
老陈说,本来已经先到的表兄劝自己留下来,可以在招商局上班,由于姐姐一家还在大陆,所以决定偷偷逃回去与他们会合。这是表兄为他安排的,因为他管着轮船运输,让他躲在船舱,关照说不要弄出动静,因为有宪兵巡查,如果被抓要枪毙的。
船是开往广州的货轮,他到达了广州,再赶到重庆。姐弟舅甥隔了很长时间,在那样兵荒马乱不知死活的背景下又得相见,百感交集,相拥而泣,许久说不出话来。
1950年蘇南公学招收第一批学员,他考取了。学习一年会计预科,分配到银行。在银行工作4年时间,他被评到过两次优秀储蓄员,还参加过抗洪救灾……
但时不时在地方治保主任的带领下,有外调的人来对他进行“审讯”。一家人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老二中学毕业,有外地电厂来招工去报名后,一切都通过了,最后政治审查没有通过,他说他是我继父,可人家却不肯分得这么清。这一个结,后来就成为他埋怨的一大理由。至于老大,尽管是个女的,也是由于“成份”的问题,第一批被上山下乡去了。后来当了代课教师,转正的时候也遇到这个问题,所以她也怨恨,怨恨一辈子。
1970年,全乡第一批全家下放名单中,有他们一家。下放的大队,是全乡最穷的僻壤之一,一个工只有3毛钱。生产队腾出了个仓库想给安顿。老伴跟他带着孩子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土路艰难来到目的地,一看仓库是猪舍,前面有两个盛猪粪的人工大塘,掉着眼泪说死也不能住在这。
她说孩子还小,很不安全,要坚持留在镇上,让他一个人在乡下过。恰好,这里设立一个“双代店”,他以临时店员的身份在此工作,同时拾掇分到的自留田,种些麦子、芝麻、蚕豆、山芋……还在店门口的一片草地上,养了一群“白洛克”鸡,改善伙食。
1979年,全家回镇。老伴恢复了合作社的工作,老陈又失业了,先后在家扎花圈、炸油条,但不知为什么,他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头。后来,大儿子问他,老子,如果当初你扎花圈坚持到现在,也赚钱了,可怎么中断了?老陈说,我总不甘心自己做这种事情,我觉得我还能做更大的事情,政府会给我个说法的。八十年代,到处落实平反政策,他也找到原单位镇江人民银行,物是人非了,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关于54年下放落实的政策,他跑了很多趟,无果而终。
“你这是命,没有选择”
九十年代初,表兄从台湾回来省亲,两个老人见了面,又是百感交集。表兄说,当初你听了我的话,何至于此。现在他退休了,定居美国,两个孩子早都在美国安居乐业了。老伴说,你这是命,没有选择。对此,他还很不服气,同老伴争吵了起来。
老伴在78岁的那年,感觉身体严重衰退,对他说,你走在我前是福气,走在我后受罪啊。他坚定地说,我走在你前,要不我们一起走最好。
老伴病危时,对两个他非亲生孩子说,你们要对“继爹”好,他有贡献的。结果,他们七嘴八舌说,自从他进了我们家的门,我们都很倒霉,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因为他……
家里的事情,他总要做主,可没人听他的。大儿子说,你这辈子除了个性强点,好拿中称老之外,找不到一点长处。事实证明,你做的决策经常是错误的,因为你没有坚定的原则,是墙头草的命。小儿子说,你给这个家没有带来任何东西,你也不像人家老子那样如何教子,只知道教训教训,或者埋怨,自己的孩子都不好,别人的孩子全是好。你做人很失败,做老子也很失败。老伴走了以后,两个大的对最小的弟弟说,以后我们是不会来看他的,死了再说。
老伴走的那几天,老陈显得格外平静,脸上没有显示出一丝的痛苦。孩子们都因此以为,老头子心肠硬。可他给远在山东的外甥女写信时,却说,老伴死后他非常悲痛。更悲痛的是,两个孩子居然不认为我对他们有养育之恩,说了那么多刺激自己的话……这张没有寄出的信纸,夹在他的遗物里。
89岁,是老陈生命的句号,一个参与抗日战争的国民党老兵,只有积累的遗憾,那就如东边的鹤山。尽管看不见,被低矮的屋子给遮蔽了,末来还回归到那山上,在零落的夏雨中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