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2013-04-29 13:59燕秉利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奶奶

燕秉利

父亲老了,从他含混不清的言语中,从他蹒跚的脚步中,从他略显佝偻的腰板上,我看到了岁月的沧桑。

父亲老了。

可他依然执着地独自骑自行车出去,访友、买菜、锻炼,当别人问起他年龄的时候,他却说:七十五,还小了!

父亲的手机时常会拉在一旁,即使带在身上,十有八九也是打不通,不是没开机,就是无人接听,有时接听了,也因为耳朵的问题说不成事。

父亲身上从来不忘带支笔,见过的人和事,随时都要记下来,以免忘掉。

父亲老了。

他喜欢回忆,喜欢回忆以前的人和事,哪些人帮过自己:老姨在他上中学时曾经给过他五元钱,给他送过玉米面馍,在中学时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单位的同事经常叫他这个外乡人在家吃饭,工作上谁帮了他,点点滴滴他经常唠叨给我们,以致于我在父亲的唠叨中学会了感恩。

那一天中午,在小区门口的菜摊前,看到有人在买菜,小贩说:这把葱估计有八斤,再加一元。买菜者很爽快:再给你一块。我正巧走到了跟前,竟然发现是父亲,我悄悄的拿起葱放到称上,发现多给了一元,我准备提醒,父亲看到了我,高兴的说:你妈做好了饭,等你回去吃!我说:“我还有应酬,不回去吃了”。父亲言语间有些失望:“又不回去吃了,记住晚上回去吃饭,平时多喝水,不要上火……”。父亲骑车走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的泪盈满了眼眶。

父亲七十五岁了,身体还算硬朗,每天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练练太极拳,散散步,串串门,聊聊天,读读书,看看报,看起来过的挺悠闲,然而,回首过去的日子,父亲却有着常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和灾祸

1938年,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父亲出生了,然而,爷爷竟连孩子的面也没见上就客死他乡。奶奶,一个瘦弱的小脚女人,拉扯一个幼小的孩子,家里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在当年的旧社会,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艰难。爷爷留下了一个破败但相当宽敞的大院子,那是爷爷祖上流传下来的,爷爷的祖上在明朝时当过三品的官,到了爷爷的手上就剩下这座院子和几十亩田地,但家里人从来没有学会地主家的剥削和压榨,家里人少,奶奶把地租出去,供给种子,由他人耕种,到收获时,只要交四成收获就行。1939年日本侵略者来到了村子里,村里人天天躲在深山大沟里,日本人抓住来不及躲藏的人当标靶,练刺刀,浇上汽油点天灯,或者比赛着烧房子,一把火几乎烧掉了村里所有的房子,我家的院子自然也不能幸免。父亲的童年伴着血腥和杀戮度过,在担惊受怕中度日如年。

再之后,就是土改了,然而,在那个年代,一座烧毁的大院子竟也给这个家带来了了几乎毁灭性的灾难!

父亲九岁时,被一纸地主的帽子扫地出门,娘俩带着一床被褥,一口小铁锅被撵到了村东头的一孔小土窑,奶奶将攒下来的几块银元缝进棉衣悄悄带了出来。才勉强度过了那段异常难熬的岁月。小时候父亲每逢出去玩,总会遇到一些人的白眼:小地主崽子,滚一边去。许多回父亲哭着跑回家,无奈的奶奶只能跟着一起落泪。等到新中国成立,土地复查时,家里成份被重新划定,确定为误斗中农,本应该发还原来的家产,但却因为个别人的百般阻挠,竟连自家的院子也回不去。

父亲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不要说面对一个积贫积弱、灾祸连年、兵荒马乱的旧中国,单就一个穷,一个没吃的就让所有家庭发愁。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在奶奶非常能干,时常迈着缠了千层布的小脚去挖野草,寻人家挖剩的红薯和土豆,就这样也时常不济,还要靠邻居借济渡日。就这样也没个安生日子,时常全村人要连夜急行军,跑到山沟里躲鬼子。快要饿死人了,十岁的父亲无奈和大表哥挑上柴木灰去卖,如今的孩子十岁正是父母百般呵护,万分怜爱的时候,而那时的父亲却在稚嫩的肩上挑上了十多斤的柴木灰去二十里远的集市上去卖。想想看,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痛苦,磨了一天的肩膀血肉模糊,父亲也饿的前心贴了后背,就偷偷从卖柴木灰的一毛五分钱里拿出五分钱买了个烧饼,大表哥看见了,顺手扇了父亲一个耳光,痛心地斥责:“你怎么这么大方,乱花钱,这一毛五分钱你娘还等着买油盐呢!”说完,抱着委屈的父亲两人哭了起来。

父亲在学习上很刻苦,一直保持着年级的前三名,为此也赢得了学校的公费补助,虽然每月只有一元两元,但在那个年代却是管大用的,一直到中学毕业,都是公费补助生,父亲15岁时,考取了水利干部学校,16岁不到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每天为了挣三毛钱的补助,他自愿去艰苦的山区搞清水调查,每天渴了喝冷水,饿了啃一口干馍,省吃俭用,每月攒够了10元钱,再寄给千里之外的奶奶。每年回一次家,父亲总要给奶奶带回好多好吃的,后来父亲结婚,有了我们姊妹四个,父亲的日子越发过得清苦,每月供应的粮食总舍不得吃饱,攒白面,攒玉米面,回家时,从千里之外肩扛手提带回家给全家改善生活,一年见不了几次,书信总是维系亲情的天使,每次父亲的来信都被我们姐弟几个当宝贝的传阅,小时候总盼望着父亲能回家,因为回家后就可以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县城逛街,买好吃的,五分钱的玉米大泡糖、一毛钱的芝麻糖,在那个年代就是我的珍馐美味。虽然每月只有四十元工资,但父亲总舍得为我花两三块钱,惹得村里的小伙伴眼馋嫉妒。

在晋北那清冷的山里、凛冽的寒风中度过了几十个春秋,奉献了无悔的青春年华。父亲工作中表现的很积极,领导认可,群众基础很过硬,每次推荐入党积极分子,父亲都能得满票。好几次单位派人到老家考察社会关系,不是老舅带着高帽子在游街,就是老姑家在接受批斗,家里和亲戚朋友的社会成份就像拦在入党路上的一座大山,让入党的事遥遥无期。父亲从不气馁,一心扑在工作上,奖状是每年有,先进也是年年当。四十二岁那年,父亲的命运迎来了一个转机,因工作突出,组织上准备提拔,在去党校学习培训的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的生命几乎暂停,整整昏迷了十多天,在医生几乎将要放弃的时刻,父亲用顽强唤醒了生命。父亲在家里整整休养了五年,养病期间,缠着小脚的奶奶走路一不小心,崴了脚,父亲就每晚帮奶奶洗脚,按摩,每天搀着奶奶下地活动,奶奶想出门,父亲就背着奶奶上路,好几次我都看见奶奶在父亲背上悄悄抹泪。而父亲却一次次拒绝了哥哥要背奶奶的愿望,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的母亲,我还能背的动,就让我多背一会吧!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在收完了麦子之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捺地(晋南方言:用铁锹翻地),我家的口粮田有五亩,是分给母亲和奶奶的,那几个月,除了下雨,父亲每天都在重复一个动作,想想看,三千三百平米的地里,一个人一把铁锹,一锨土一锨土的翻地,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赶在种麦前,五亩地胜利捺完了。父亲的举动也得到了全村人的钦佩和赞誉。身体稍一恢复,父亲又踏上了离家千里之遥的单位上班,物是人非,升迁提拔已是无望,父亲总是安慰自己,活着就是幸福。50岁时,父亲调回了故乡,他依然为工作奔忙,骑着自行车跑遍了他所服务的养鱼专业户,无论三里五里,还是五十里一百里,他都坚持骑自行车,上门调研,热心服务,就这样,年年拿回省里市里的工作先进。快满60岁的时候,命运再次把残忍砸在父亲的头上,哥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年仅27岁的生命,一夜之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晚年丧子之痛,对他来说,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那些天,父亲几乎天天发呆,也很少说话。少不更事的我,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成熟起来,我开始承担起了更多。还好父亲很快走出了阴影,这个家依然需要他顶天立地。第二年,奶奶去世,父亲痛哭流涕,这个世界,少了一个疼他爱她的人,多少年来,父亲总是会在我们跟前念叨奶奶的深情,时时要我们记住奶奶的恩情:没有奶奶,就没有这个家。要我们好好孝顺奶奶。他自己总是身体力行,尽善尽美照顾奶奶,不让奶奶受一丝委屈。更不容许小辈们有丝毫的不孝。安葬了奶奶,父亲写了很多的文章,回忆奶奶的慈善恩德和丰功伟绩。给自己看,给儿女们看,也给邻居和朋友们看。

在工作46年后,父亲光荣的退休了,原想享享清福,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谁知,病魔却一次次来袭,65岁时,父亲脑出血住了院,幸亏发现的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从不服输的他,却一刻也不愿呆在病床上,坚持要出院:我一辈子不生病,不吃药,到晚年也不吃药。我和母亲再三劝阻,父亲才勉强住了一周医院。谁知道,十年后,父亲会再次脑出血住院,这一次,父亲感到了明显的不舒服,医生要求卧床休息,父亲很有耐心的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再也不肯了,坚持下床活动,并一再给我们解释这样病好的快,我无可奈何,只好搬来医生,医生一来,父亲马上在床上躺好,医生刚走,就又起来了。我也不忍心再告父亲的状,只好任他去了,就这样,他却总是念叨着儿子和孙子,时不时打个电话,叮咛着多喝水,注意身体,不要上火。

75岁,人生的一个新阶段,父亲用毅力用恒心战胜了千难险阻,依然快乐的生活着,许多回,他都对我说“我要好好活着,为这个家做贡献。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祝福父亲,能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的度过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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