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陋的1976

2013-04-29 13:59李克聪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场长洪水农场

李克聪

我必须老实地承认,在虚荣心的支配下,我总把那段听起来有点丑陋的生活隐藏在记忆深处,企图让久远的时间将它尘封。然而,那段生活却如一个顽皮的孩子,总不安分守己,时不时蹦着高高叩击我的记忆之门。我于心不忍它的被软禁与委屈,只好让它们顺着我敲击的键盘露脸于人世,撒撒欢,放放风,然后再放回到从前。

——唉,即使它们是块痈疽,那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啊。

我知道她叫浍河,但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就是本县的母亲河。而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她是那样凶残,让人憎恶。这缘于在我十一二岁时发生的一次事件。这条河流出县境的那个村子,几个社员去给对岸集体农田运粪而翻船溺死了。公社为表彰他们的事迹,就在那个水库浩浩荡荡的库尾,在汹涌的河流注入的北岸,为他们搭建了灵棚,组织了全公社的各界代表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我是作为小学生代表去参加的,望着那让人发晕的水只知道它能淹死人,而且已经淹死了人,心里给它的只是诅咒。

不期几年后,我来到了它的身边,作了一次“文革”时期“新生事物”的殉道者。

我别无选择。初中毕业,推荐升学无望,恰巧这里及时成立了一个能上学的学校,恰巧我最尊敬的一位老师去那里执教,恰巧还未成人的我还想上学,于是就被我最尊敬的老师引到了这里。

它座落在这条河的北岸,沿一条被雨水冲刷的沟壑一直往上走,直到被一道土崖挡得走投无路。在土崖上齐整地刷下窑脸,开凿了七孔阔大的窑洞,窑洞前平整出一块场地,那就是我们的学校了。这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五里路以上,属于荒郊野外。那本来是公社农场的场部,但公社的决策者们迎合形势,异想天开地创造了一个“新生事物”,在这里成立了个学校。究竟是“农机校”,还是“农技校”?在整个上学期间我都没搞清楚。因为学校从没挂过一块牌子——没有大门,根本就没有挂牌子的地方。

学校里只有两位老师,一个是校长兼语文老师,另一个就是我所尊敬的那位数学老师了。数学老师本来是要雄心勃勃地给我们讲华罗庚应用数学的,但没待几天他被幸运地推荐上了大学。那位语文老师面容清癯,戴一副眼镜,一看就是那种可怜的知识分子。因为没有教材,我们也从没有发过课本,他只是给我们念报纸,而一年多时间,我记得只学了一句话,就是他念到毛主席好像是在批评哪个人时引用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他解释说,你自己都迷迷糊糊,怎么能让人搞明白呢?最后他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很深刻的,怕是解释不透。很自谦的样子。

学校里没有任何农机具,我疑心我们就是学农业技术的,专业老师大概就是那些员工吧。但他们很少给我们讲农业知识,而更多地讲些淡而不扯的故事。农场里有一个老农,那次正在吃饭,他就给我们讲忆苦思甜的事。他说自己在解放前给地主扛过长工,前几年村干部叫他到学校给学生忆苦思甜,他走上讲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个村干部引导他:说说你给地主扛活的事。他说,那时还不算苦,每次上地干活,东家都要给我塞上一个大白馍,还算吃得饱……村干部一听不对味,就再次引导他:说说你最苦的那些日子。哦,哦,最苦的日子么?他接着说,那应该是六零年吧。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上集体大灶又吃不饱,熬的那糊糊跟老虎一样……村干部一听急坏了,就说大爷你是头疼吧,快去休息休息,就把他赶下了台……

晚上,我们十几个男生睡一个大通铺。那是用土坯垒起来又填上土的一种炕。一律的头朝炕沿。窑洞顶上吊有一盏电灯,昏黄的光线根本难以让人看书,当然,也没啥书可看。睡在被窝,都是精力充沛的小伙子,难免浮想联翩,睡不着,就说话,谈女人。但因缺乏知识和体验,谈得都很皮毛,很粗糙,全无那种引人入胜的境界。只有当那个已有几年婚龄的青年员工进来后,窑洞里才有了许多快乐和生气。那个民工鼻子下留着八字胡,按老百姓的说法,属于流里流气的那种。他给我们讲一些光棍偷小媳妇,和尚与尼姑苟合,或者是在我们想象中六七十岁的、老得已上不了马的老汉、而从他嘴里出来却能横刀立马等等一些黄段子,义务充当着我们这些情窦未开的毛头小伙子的性启蒙教师。我们都称他为流氓教授。说真话,他比我们其他的两位正规老师更受学生的欢迎。

晚上的小解就在宿舍里。炕前地中央放一个大瓦桶,睡得远的就光着屁股靸着鞋,懵懵懂懂走过来冲着瓦桶刺一通。睡得近的干脆连炕也不下,站在炕沿估摸着瓦桶的位置刺下去。那个“弟兄五人,抬炮出城,大雨一阵,收兵回营”的经典谜语,我们都耳熟能详,而且做得非常到位。到了天亮,地上总是留下一片尿渍。而那尿分子也就在密不透风的窑洞里弥漫着。有一天,新来了一位老师,个子高挑,穿着非常讲究,可说是风度翩翩。他走进我们宿舍,又迅速被逼了出去。他骂我们都是猪,尿桶满了也不知道倒,还要往里面尿呀。我们没人和老师顶嘴,但也没人服他。我们都是对着那个桶尿的,满了也得尿呀,外面冷风嗖嗖,谁光腚出去啊。至于尿桶溢出来了尿液,那也不是我们的错,学校就提供那样的尿桶,怪谁呀。

我们听不到课铃声,也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只要学校或者农场没有统一安排,就是我们的娱乐活动。而可活动的唯一器材就是篮球场,球场设在场院里,篮板一头高,一头低,场地上也没有任何标线,然而我们打起球来仍然能够龙腾虎跃。只可惜人数太少了,几乎打不起全场;有时打半场,还不得不加上一两个女生。因为没有裁判,男同学也不大计较,那女生就抱住篮球唧唧喳喳满场乱转,也不算跑步犯规。这样的比赛反而更热闹,更有趣。

打不起篮球的时候,我们同学就自己玩耍。全班只有五个女生,占四分之一,性生态严重失调。因而常常是男生争着女生嬉闹。那几个女生都是附近村里的,大胆泼辣,一位姓牛的女生甚至敢和男生摔跤。有一次我和一个女生追打着玩,那女生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追我,我跑得走投无路时突然转身朝她踢去,不想一下踢到她的耻骨上,那女生顿时抱住肚子就蹲下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踢的不是地方,脸刷地红了,想上前给她道歉,她却站起来挥手给了我一棍子。好长时间,我都感觉自己踢她的那个脚尖带着异性的体征。那一脚,几乎踢醒了我的性意识。

和女生也嬉闹不成的时候,我们就逗狗。农场里养着一条狼狗,高大雄壮,面目凶狠。起初我们都很害怕它,后来混熟了,也就成了“自己人”,它便不再对我们狂吠。有时领着它满沟转,有时和它赛跑。二八月,狗走窝。那是狗们发情的季节。但这里没有母狗,它那雄壮的肌腱和强盛的性功能便无法向同类展示。它显得很郁闷,很焦躁。有时独自在沟坎上撒欢,有时孤独地朝天狂叫几声,聊以自慰。一个同学倒是善解“狗意”,他用吃剩的一块黄发糕将狗招来,极其温柔地抚摸着狗的脖子,那狗就对着他摇尾乞怜。他随后又将温柔的手伸向狗的肚子下面,开始抚摸狗的阳具。那狗便显得亢奋而又极其温顺,这与它凶残的面目和粗壮的身材极不相称,一如现在一些炙手可热、耀武扬威的官员面对情妇时的发情与温存。

我们更多的时间是和员工们一起去农场劳动。农场在河滩里种着一百多亩地,有小麦,有玉米,有水稻,有莲菜。河水居河床之阳,每每下河干活都须趟过河去。那时的河水很大,清澈的水流弄出许多浪花,作奔腾状,拥挤着向下游流去,很有几分生气;全然不像现在的一股污水蔫里吧叽的如一个老病人的尿尿。春暖花开的时候,水流还不大,且在我们常过河的那个地方分成了两股。人们就在河上放几块立石,踩着立石跳跃着来到河中间的高地,就是古书上说的“在河之洲”,然后再踩着立石跳到河对面去。那时主要的活计是插秧。我们在员工师傅的教导下,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和袖子,下到水田里,一手拿着一把秧苗,一手分出一撮一撮地插进去。一次我正插着,感到腿上有些痒痒,一看一摸,啊呀不得了!一条像蛆一样的虫钻进了我的小腿肚子。我赶快跳出水田,坐在鹅卵石堆砌的田埂上,用手往出扣那虫子,但那虫子柔软而坚韧,任凭你怎么扣只是往里钻,我吓得大叫起来。农场的场长就说,那是水钻子(学名叫水蛭),用布鞋打。我就拿起旁边的布鞋啪啪地朝腿上打起来。只打得腿肚子黑里发红,那水蛭才软不啦叽的退出来掉在地上。我恨它,就把它放在一块石头上,用鹅卵石狠狠地砸,直到砸成了肉泥方解了我心头之恨。

春天本来是美丽的,但那一年我们却碰到了一个很晦气的天气。那天本来还是下河干活,早上刚起来,一个出去早的同学就喊道,天上下土了!声音不知是惊恐还是惊异。我们赶快出去,天昏地暗中朝天上望,灰蒙蒙的那土就从很高的地方像用绵密的箩子筛下来似的,在灰黄的大幕下徐徐往下落。落在麦田里,一片一片的叶子都染成了黄色,泛绿的麦苗就像盖上了一层土被。地埝上本来就枯黄的蒿草刚染上了一点绿意,又被这弥天的尘土覆黄了。整个河谷都被黄尘笼罩着。那尘土落在河水里,迅速融化了,把河水也染成了黄色,原是清澈的流水像泥汤似的,失去了往日欢腾的细浪,肃穆而几近悲哀地默流着。河边所有的鹅卵石都被黄土遮去了光滑鲜亮的色泽,土头土脑地呆着,呈出了一片死寂。我们几个同学到处乱跑,像是要冲出这尘土的包围。每个人都像从土堆里钻出来一样,头发、眉毛都落上了土,除了眼白,都是一样的土黄,而没有了一点表明生机的血色。衣服上也落满了土,用手一掸,像面粉一样扑簌簌往下落。如果这尘土不停地下,怕是要将整个世界掩埋,将活生生的人埋葬。我们恐怖至极,失望至极,像是感受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场长还想让干活,干他娘的鬼!

噩梦般的春天终于过去了。河水渐渐涨起来,河中央的立石已被水漫过去,吞噬了。过河已无可凭恃,我们只能脱下鞋子,把裤腿挽到大腿上,然后提着鞋子过河。给水田施肥,除草,或者去收割麦子,继续无偿地为农场劳作着。夏日的荷田一畦一畦的煞是好看,鲜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婆娑着,像女人般搔首弄姿。次第开放的荷花,粉嘟嘟的,在绿叶的辅衬下如公主般的耀眼和张扬。而我们却不解风情,烈日下折下那叶子,扣在头上当遮阳帽。更有顽皮的同学宁可湿了裤子也要下到水田里,揪几朵娇嫩的荷花,在手里把玩后,将那花瓣撕开,然后散落于河滩上。

但在我们心中,比这荷花更好看的是知青中的姑娘们。知青农场和公社农场毗邻,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男男女女谈笑风生地下河干活。在我们眼里,那是一个另类。他们穿的衬衫大白领露在外面,帆布做的裤子洗得泛白,看起来很朴素,但却很洋气;尤其是他们说着非常好听的普通话,总带有一种城里人的高贵气质。他们几乎成了我们的偶像,只是我们学不来。学不来就说他们的坏话。见他们上地干活打情骂俏的样子,就说他们是流氓。不知谁还传说了他们的一个丑闻,说是一个知青姑娘骚得不行就和一个狗睡觉,结果生下了一个孩子,为了不被人知晓,当时就把这孩子扔到茅坑里了。我疑心那是故意编排中伤人家的,但同学们却一直争论那孩子究竟是人头狗身,还是狗头人身。争论当然毫无结果,只为我们增添一些欢娱的笑料罢了。

我们就这样恶作剧般地生活着。但终于老天惩罚了我们。

那天夜里东山里下了大雨,而我们却浑然不知,照例去河那边稻田里拔草。快到中午时,一种沉浑雄壮的声音像从天边隐隐传来。有人抬头观望,突然大喊道:“不好!洪水下来了!”大家惊慌地一望,都傻眼了。上游的河水一改往日的清澈与温柔,混浊着,翻卷着,奔腾着,裹挟着河谷里的风,弄出震撼人心的隆隆巨响汹涌而来。场长说快跑!我们提起鞋子就往河边奔,但终究没能赛过那猛兽般的洪水。洪峰已经奔泻下去,继之而来的洪水像一群被虎狼追赶着受惊的野牛,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向下冲去。十多米的河面已经加宽到三四十米,河水也涨起一米多高。我们这些大多在旱地生长的学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惊慌地看着洪水的肆虐。场长一看水势,大声说,手拉手蹚过去!在老师和民工的照应下,我们开始渡河了。把鞋子插在腰间,一个拉住一人手,背对着洪水筑起了一道长蛇阵,战战兢兢向河中走去。洪水漫过大腿,漫向腰部,拍打着身子,我们摇摇晃晃挪动着走向河中。有女生害怕得眼里已经涨满了泪水,但她们没敢出声,只把恐惧藏在心里,以巨大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水中的脚步。浪头打来,我们都感到一阵眩晕,长蛇阵迅即向下摆去,几近崩溃,生命危在旦夕!场长大声喊道,手拉紧!千万不能放!我们死命地扛着激烈冲撞的洪水,一步步挪到了河中央。洪水已漫到了胸部,甚至小个子的肩头,不时有翻卷的浪头盖过头顶,将沙碜呛进嘴里。我们无法用手去抹头上的泥水,只是吐着嘴里的沙碜。此时的惊恐已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和毅力,支撑着我们与水搏击着,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岸边靠近。一个接一个上岸了,又拽拉着后边的人上岸。待全部过河后,几乎所有人都瘫倒在岸边。回望滔滔的洪水,我们后怕得不敢相信,竟然是刚从这河里走过来的!

可诅咒的洪水!你给我们是人生的历练,还是生死的体验?

刚入秋,就传来毛主席逝世了!每个人都为巨人的离去悲伤着。我们的语文老师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悲痛,在我们面前很不斯文地抽泣着,不时摘下眼镜,擦拭泪水。不久,又听到了“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颇有政治嗅觉的场长说,那是“上海帮”,早就不得人心了。局势在迅速变化。我们都思考着中国的命运,更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但我们这些学生的的思考无济于事,冬日里依旧下河里捣开冰茬,去刨那扎了一层又一层的莲菜。只有到所有的活计都干完后,我们才钻进稍稍温暖的窑洞里,听老师继续念报纸……

翌年,政治形势继续在未知中迅速变化着。我们所在的这个“新生事物”昙花一现之后,很快就结束了它的生命。我们也就在这变革中草草提前毕业了。拿到盖有公社大红印的毕业证时,我才真正确定自己上的学校叫“农机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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