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德
一
隰州是隰县的古称,初至隰县是二十余年前的春天。
县城开阔,开阔的县城方方正正,十字街道,交叉的十字中央建座鼓楼。鼓楼不大也不小,和县城极是般配。鼓楼有四个门洞,十字攒尖重檐。记得朝东的门洞顶撰写着东屏姑射,县城在姑射山之西,说的是位置。州人称作大观楼的鼓楼,和临汾城的大中楼,形象如出一辙,差别是前者小,后者大。粗览大观楼和大中楼没有啥区别。大观楼保护的好,一直雄踞于州城十字街。
大中楼1987年由一个残留的门洞台基修复。大中楼修复前印过一个彩色宣传页,那曾被当作宣传形象的大中楼照片,用的就是大观楼。东屏姑射四个字泄漏了玄机,修复了的大中楼西面挂着望于姑射的牌匾。
那时隰县城瓦房鳞鳞,望过去黑压压的。那时县城平顶砖窑石窑,窑顶晾晒着荞麦粒。黑色的是人家瓦房的屋顶,白色的是做生粉的原料。
阳历四月的天,太阳明亮,照着粉红的桃花,照着翠绿的垂柳,土崖下桃树三两株,河边垂柳三两排。站在小西天,看见是眼前的桃红,看见是远处的柳绿,河道宽展,河水已不清澈,卵石被上游洗煤浸染成墨色。还是有三五只鸭,一二只鹅河滩曲颈,水里摆尾。
卖生粉的挑着担子。筐里码着碗砣,盛着醋壶、蒜泥、芥末。碗砣有大碗小碗之分。大碗小碗,于今想来都是廉价。八号铁丝,扭弯砸扁,便是划割生粉的刀具,划拉几道,加上调和,凉爽可口的生粉立就。日朗风和,吃一碗,开胃醒脑,再吃一碗,汗毛倒竖。
隰县糁粉,别的地方叫凉粉。当地的荞麦,去皮成粒,粒搓洗成粉面,由粉加工成凉粉。荞麦性寒,制成凉粉便凉上加寒。在隰县住了一个星期,天天吃凉粉。
在我和妻滞留隰县,吃生粉期间,胡耀邦同志猝然逝世。获此恶信,一对匹夫匹妇,你望着我,望着你,身心俱凉。
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春天,隰县的县城很开阔,隰县的大观楼还在街的中央,隰县的生粉好吃,我们吃完生粉,那卖生粉的汉子,挑着生粉的担子,走在旷野的土路上。
二
阳德塬是隰县众多塬中的一条,塬上有三个村,依位置叫上阳德、中阳德和下阳德。2011年的阳德塬种满了梨树,四月天梨花如雪,在如雪梨花的4月22日,隰县阳德塬举办首届梨花节。会场在塬畔局促的梨园边举办,来了很多政要,很多媒体人,很多模特,很是热闹。
热闹向来是别人的,纵然参与了,也热不起。
塬上全是梨树,树株不大,都很少年的样子。
梨花花瓣是白的,花蕊是红的,花蕊花心红中带黑着紫。和少时在自家院子里看到的梨花没有太大区别。领导们由人领着导着,模特小姐春行夏令,花前树下作秀。梨树商品化了,没了天然,没了古意;梨花商品化了,没了素雅,没了诗意。原本冰清玉洁的梨花,沾金带银,蕴藏尽浮世喧嚣。
一种梨花吸引了目光,花瓣是白的,花蕊绿莹莹的。阳光照射下,像是盛着端着一盏盏蜂蜜,微风拂过,那绿那蜜欲淌欲滴。一朵一朵,花心里颤巍巍亮晶晶。白色花瓣衬托下,绿的比翡翠更鲜更嫩。蜜蜂不多,两只落在花上,在花蕊里,在那晶莹绿翠的花心,吮吸着。仔细看,盯着花心看,不见晶莹的液体,绿依旧。香雪,写梨花大概是不确切的,尽管还不太灵动的蜜蜂劳碌着,不曾听人说过梨花蜜。冷艳倒是真的,“夜来清露底,万颗玉毫光。”月下未赏过梨花,这日间艳阳之下,毫光熠熠,看来古人是写实写真了。
素瓣绿蕊的梨花有个诱人的名子,叫玉露香。
玉露香是新品种,栽植的历史就二三十年。梨树的栽植历史大概不少二三千年。《诗经》里有“山有苞棣,隰有树檖”的诗句。诗句出自《秦风》,秦指的是陕西,不是魏地的山西。隰是隰州的隰,指的是低下湿地,和隰州的隰一个字,却没有关系。檖,为梨,没有疑义。
读王登华先生的《梨乡古今》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淮北、萦阳、河济之间,家植千树梨,其人与千户侯等也。”这是司马迁《史记》里的记载。西汉年间,种植梨树的人,植千树,其收入若千户侯。建国前隰县蓬门村尚有四千余棵梨树。村民收款不是一伍一拾数银元点铜板,而是斗量。
这两则信息,推想不似今天官样文章的统计数字。
梨花可观可赏,梨子可食可餐,这原本如此的物种,在国人的记忆中近半个世纪清洗得一干二净。秦始皇在烧书时,还留下了农书、医书和占卜书。那些年,我们摇头晃脑的背诵: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必须亲口尝一尝。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花朵们有多少人见过梨花尝过梨子?倒是穷乡僻壤偷梨子的故事,传说着······
2011年的梨花开着,到了2012年的秋天。阳德塬梨果飘香,果已不是去年春天开花的果,蜂也不是去年花蕊间的那些蜂。但是那蜂在梨果上允吸着蜜汁,果农们忙碌着采摘玉露香。
噫吁兮,惠可及物,恶亦可伤物,何况人乎!
三
隰县的水甘冽。
水之苦涩是经验过的,初次感觉水甜,还是在隰县。到了隰县已是掌灯时分,落脚隰县师范学校,是早一届同系的师兄招呼。他很抱歉地说没茶了,灯光下端了缸水搁下。
我的记忆不会坏到立马就忘的程度,端起缸子喝了口,甘甜如蜜。脱口而出,你里面放糖了?那师兄笑盈盈的说没有,隰县的水就是甜的。哦,无茶何来糖,去岁的穷师哥,哪来糖水招待今年的窘学弟。我真是诧异,书上说的泉水甘冽,到隰县印证了。
没有好水,便产不出美酒,连生产不错一点的醋也是奢望。
前年和行健兄为临汾市编纂一本全市非物质文化方面的书。拿到手的基础资料,无论是打印的还是电子版的,各个项目均是很丰富。唯午城酒厂的资料缺项很多,总共一张A4纸,文字不满一页。当时征求行健兄的意见,又向相关单位索要,没有其他资料,酒厂行将倒闭,真是成了绝活。
临汾城有几家卖新三春的门店,门脸小不起眼,门前无车亦无马。午城酒成了明日黄花。守店的妇人,手里绣着十字绣,脚底一只长毛狗望着行人。
上阳德塬之前,头一站参观的是午城酒厂,酒厂已经不叫酒厂,改叫公司了。喝过多年酒,到了生产酒的地方还是头回。公司的院里一口井,水肯定是上乘的,还是附会了一个俗的传说。在酒窖里,偌大的酒缸间,请人拍了几张照片,背景是列队的硕大酒缸们,他们身上贴着白纸条写的年月日。
公司负责人由煤转到酒,说酒好喝,说酒难造:说酒品如人品,世间好酒是好人造出来的,些些微言均有大义。
酒分三六九,包装红蓝白。
品酒,甫一入口,连说这才是真正的好酒。年少轻狂,嗜酒如命,酿成痼疾,至天命之年犹不悔改。再品,入喉刚烈,电影台词倾情而出,好酒,好酒!清雅三春是现今的新名,那时叫三春液,三春液勾起青涩往事。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连接的那段时间,官方称之为春夏之交。
头一年毕业的自己漂流在社会上谋生,从隰县回到临汾城辞掉了一家新闻单位的差事。恰一家新闻单位招聘人员,于今来说是体制内的差事。尽自己之能,左考右试,被正式录用。其时风也清气也正,单位领导之前没谋过面,上班后也没抽过自己一根烟。说什么也该感谢感谢领导。翌年正月,在双庆门市,买得三盒礼品装三春液,一盒十几块钱。当时算是高档礼品了。盒里四个半斤装,一半是白的三春液,一半是绿的玉屏酒。
过了大年初三说是要去看望领导,没去。过了初五说是要看领导,没去。妻一直催促,就是抹不下自己一张金贵的脸脸去给领导送礼。
这一天,实在抵挡不了妻子的劝说,中午饭桌上,我说拿酒来,我要看张头。妻喜,提酒给我。我撕开盒子边念叨边喝,张领导我看您老来了,酒嘛,我替您喝了。
第三天吃饭时,又撕开一盒,边念叨边喝,王领导我看您老来了,酒嘛,我替您喝了。
如此再三,没几天,酒喝光了,领导也让我看望光了。
从那家单位调出是若干年后的事了,领导家的家门是木的还是铁的根本不晓得。
某一年与老领导相逢,相谈洽洽,气氛溶溶。我给老领导说,我给您送过礼,送的是三春液,我把旧事如是这般陈述了一遍。
领导哑然,黑白眼珠,上上下下!
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记载,自宋以后几百年间,午城白酒业一直是地方财政的经济支柱。
酒品如人品,酒性如人性。登徒子好色,刘伶嗜酒,本性使然。
四
小西天大雄宝殿的悬塑金碧辉煌,是世间孤品。
殿东边罗汉背后,一小沙弥,缁衣短打,提壶迈过门槛。
解说员问游客,小沙弥提的是热茶还会凉茶?
右手提壶,左手衣袖垫着壶底,该是滚烫的。顺着解说员诱导式的思路,游客得出结论,小沙弥手里提的是热茶。小沙弥初入佛门表情还是涩怯怯的,极是生动,佛菩萨是庄严宝相,小沙弥是世间凡俗相了。只是小沙弥手里提的葫芦壶,像是烫过的酒壶,我作如是想。
酒乃是佛家之戒,作是妄想,实是罪过。赶忙断掉自己的妄念,恭敬的听解说员字正腔圆的解说。
那年春天,解说员李秀英不在小西天,她是北插,她是其时隰县文化馆馆长张根管的夫人。夫人回北京了,他坐在文化馆院子里拉二胡。
这一年,1989年,4月22日早晨,我跟妻子说,咱到小西天去。
妻说,前两天不是刚去了么?
我说,咱送送胡总书记,我估计他是要路过到小西天看一看的。
我推算北京的追悼会开完,到十点钟,遗体就火化完了。大约十点钟左右我们走到了小西天。
二年以前胡耀邦总书记参观小西天时,是李秀英作讲解。参观完小西天,李秀英和总书记告别。
欢迎胡总书记下次再来小西天!
胡总书记说:来不了了。
随行的胡启立赶忙说,总书记言重了!
胡总书记似有所悟,说:到大西天,还要路过小西天嘛!
前几日收音机播报胡总书记逝世新闻时,寡言的张根管馆长跟我讲了这段故事。
这一日,佛堂清冷阴暗,一身灰衣的和尚,在我们礼拜时,敲着木鱼,表情木讷。
右手从西服左内口袋往外掏钱,两张人民币齐齐断成四截,我匆忙将那拦腰分成四截的钱塞到功德箱里。
那天在小西天送胡总书记往西天大世界的,恐怕只有这对匹夫匹妇吧。之后,二十余年,进庙上布施,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蹊跷的事。我一直认为胡总书记是去了大西天,那天还真在小西天应兑自己的诺言了。
一位为民谋福祉的人,人们是不会忘记的。斯人已去,往事并不如烟。
隰州自隋至清均为州的建制,民国二年改州设县,至写此小文,适百年。世纪沧桑,隰县百岁。隰州山城,不在化外,与二十余年前相比,当是世界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