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
至少在十岁前,她还不知道她的嘴唇有一天要奉献给一个男人,就像她不知道有一天她的身体要奉献给一个男人一样。那时她还不明白爹妈给了她一张完美的嘴唇。那样的完美是所有女明星,所有爱美的女人追求的——就是把不完美的嘴唇涂画得像她那张嘴唇一样,用画笔和唇膏。她不需要这些,上天赐予了她一张美女们想要的嘴唇。直到有一天,她已经远离故园,一个人在异地工作、生活,黄昏,有个女人告诉她,说她的嘴唇很性感,男人看到这样的嘴唇就想吻,她才发现自己有一张性感的嘴唇。那时她还没有学会用口红,也没有学会化妆,而她的嘴唇,就像描画过的一样,甚至比描画过的还完美,但它是天生的,没有经过任何修饰。
不知道那个女人说得对不对?很多年后,在一个聚会的场所,她的目光和另外一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一直着看她,目光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别的女人的嘴唇都是精心涂画过的,唇膏也是精心挑选的。唯有她,淡着一张嘴唇。这张淡着的嘴唇,却是女人嘴唇中最吸引人的。他几乎是看得痴迷,那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唇形比那些修饰过的突出,尤其是上嘴唇,桃心形,人中下一道竖着的线把嘴唇分割成两瓣湿润的鲜桃。棱角分明,厚薄适中。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长了一张这么完美、性感的嘴唇。而她,也看到了男人眼睛里的欲望,毫不遮掩的欲望,可以说是“色眯眯”的欲望。她不知道是不是嘴唇激起了男人的欲望。
因为缺少机会和环境,男人一直没有实现自己的欲望。但他在离去时拿了一张名片给她,并说哪天要亲自登门拜访。
这使她想起中学时暗恋的一个男生。
那个阶段她所有的愿望,就是希望把她的嘴唇交给男生,让男生吻她。她爱他的所有激情,就是巴望着他们能接吻。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张完美的嘴唇,男生也不知道,那样的年纪还不懂得去欣赏一个女孩的嘴唇,甚至不懂得去欣赏一个女孩的身材,看一个女孩好不好看只看那张脸。男生对她很好,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思,但他们从来不谈这样的事,也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直到她升上高中,男生又留级复读,他们的嘴唇,始终没碰在一起。几年前,她回老家,把那个男生约了出来。这是她离开故乡第一次和男生见面,他们都不再年轻,孩子都上了中学,并懂得谈情说爱了。他们在一家茶亭坐下来。第一眼看到他,觉得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男生,连个子都没有长高,依然是那样的瘦小。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回到了那些纯真的情窦初开的年代。喝完半杯绿茶,她才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有眼角的皱纹。还有他那身早该放进衣橱的衣裳。
她说:我们都老了!
他客气地说:你没变,还是那样。
她笑笑,怎么会不变呢?没有不变的!
他又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相信不是奉承,她的确是比那个年代漂亮了——不能用漂亮这样肤浅的词,应该用魅力和韵味。虽然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是那种有气质有风韵的女人。这都是文学滋养了她,是那些文字和思想滋养了她。她是一个在文字里穿行的女人。他并不知道。那个年代的美只有青春,现在的美是一种成熟和沉静。历经磨难、煎熬,走向开阔、走向佛地的沉静。
她很坦然没有任何挑逗地说:知道吗?读书时,我是那么喜欢你!
他也坦然地回答:我当然晓得。
她说:那时我天天想的,就是有一天你能给我写一封信。
他说:明白你的心思,我也在盼望着你向我说点什么。
她说:我不会向你说什么的,只能等待。那时我很自卑,你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我也知道不止我一个人喜欢你。
背景和差异让她胆怯、羞涩。
她说:那时,我所有的渴望就是希望你能爱我,吻我。
说这话时她依然很坦荡,没有任何挑逗。
他们笑了笑,很长时间找不到话说。
他在一家酒厂当工人,母亲多年前去世了,父亲跟他一起生活。妻子无业。他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父亲有退休金但身体不好。
想到他以前的优越,家境在他们那个小镇是很好的,他又是家里最小的,父母大哥大姐都宠爱他,连镇上的男生女生都羡慕。现在没有人宠爱他,要独自承担生活。
他没有成为生活的宠儿!
他说:你的——嘴唇——长得好看!
他的审美不再停留在一张脸上。
真的——好——看!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没有一丝欲望和渴求。
他没有用“完美”和“性感”,而是“好看”。
她也不再有任何渴求和欲望,一切都过去,他们不是情人也不是恋人。她已经没有了那个年代的渴望。
这样的差异依然存在,只不过是颠倒过来了。这个她曾经暗恋过的男生,曾经渴求能够给她一个吻就满足了的男生,她对他不再有任何渴望。
她想,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而这样的见面,也是为了满足多年不见的好奇心,看看岁月把曾经少年的他们改变成什么样了。
她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交给他。
那是她情窦初开时第一次想把嘴唇交给的男生。
就像她成年后想把身体交给爱她的那个男人一样。
那个人追求她时就是被她的嘴唇吸引。
他说每次看见她就想吻她。
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第三次约会,她就把嘴唇交给了他。他吻得狂热和纯洁,一次比一次持久。他们在一起的欲望就是拥抱、接吻,再也没有别的欲望,即便是有,他们也克制着。他从来不过分要求,一切欲望都给了她那张完美的嘴唇。接吻时,她能感受到他的激情和火热,也能感受到他的爱情,还有他的纯洁的欲望。谈恋爱的过程中,他们在一起时都是如痴如醉地亲吻。所有的欲念就是亲吻,仿佛得到她的嘴唇他就满足了。而她,把嘴唇交给他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那样的缠绵、多情、天长地久。那样的激情,只有他们那样的年龄才有,而且吻得那样纯洁。新婚前一夜,她才把身体给了他。从此,接吻的激情越来越淡,他不再对她的嘴唇感兴趣,只对她的身体有兴趣。即便吻她也不再纯洁,他要的是身体不是嘴唇。尽管她的嘴唇依然美丽、性感。他们婚后的生活越来越疲惫,后来连接吻的兴趣都没有,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夫妻都像他们一样,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越来越没有激情,连触媒身体的激情也是越来越淡。她想,激情是恋爱时才能拥有的,尤其是单纯的激情,只能单纯的年代才有。她不再苛求什么,尤其是不再苛求激情和单纯,也不再梦想丈夫像谈恋爱时那样吻她。所有上了点年纪的夫妻都像他们那样生活,没有激情,敷衍、疲惫地生活。走向成熟,就是离激情和纯洁越来越远。她明白其实所有成熟了的男人都是这样。他们已经走过了激情和纯洁,那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并不能持久,除非永远不成熟。没有谁愿意永远单纯!
她平静地接受一切。
那个给了他名片,说是要登门拜访的男人真的去找她了。
谁也不能妨碍他们,那次聚会上她就是个离异的女人,好多人并不知道,给了她名片的男人也不知道。她和前夫并不是因为爱情而离婚,也不是因为没有了激情而离婚,她觉得不能跟他过下去了,急切地想逃离婚姻,她就这样成了一个自由的独立的女人。男人到他家时已是夜幕,刚下火车就来了。一列短途火车。男人进门就抱住了她,要去吻她。她把他推开了,说是我们先去吃饭吧。她要在外面请男人吃饭。男人说不急,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那就先喝杯茶。她去厨房泡茶。她当然知道男人不是为了爱情来找她,也许是为了她的嘴唇。他们在灯光下喝茶。男人问起她的丈夫,她没有正面回答,但男人明白了她是一个离异的女人。男人不能安静地和她喝茶了,拿出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在这座城市,他认识的人很多,要请他吃饭的人也很多。他不停地给这个给那个打电话,像是在自己家里,或是置身于一个公共场所。她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看着男人浮躁地翻电话簿打电话,心里生起厌恶,不知是为男人、还是为自己难受。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坐在人家家里还如此浮躁!她在心里开始蔑视男人。男人终于打完了电话,她说,你走吧。男人说赶我走了?你哪还坐得住啊!她用蔑视的口吻说。男人不会就这样走,伸出双手去搂她,用了很大的力量。她不愿意。男人的力量很大,开始吻她,敷衍的吻,没有缠绵和激情。男人吻她时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她从沙发上逃开。男人说你怎么?她说你走吧!男人走过去,赞美她的嘴唇,说是不用化妆她的嘴唇也是完美无缺。说她的嘴唇很容易撩拨起男人的情欲。男人又要吻她,她躲开了。
男人说:吃完饭我再来。
她说:你觉得我们还能单独在一起吗?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男人出门,眼神冷漠、不屑。
后来,她又和男人见过几次,七八个人围在一张饭桌上。男人若无其事,那双眼睛看她时不再有欲望。
男人不再赞美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了青年时的红润,每次出门,她不再淡着一张嘴唇,要细心地涂上唇膏,玫瑰色的,这一直是她喜欢的色彩。尤其在冬天,那张性感的嘴唇,涂上玫瑰色的唇膏,还是那么亮丽、性感、完美。桃心形。不涂唇膏,她的嘴唇就像两片陈旧的布,有些暗淡。那是历经万千沟壑的暗淡……
身体
南方女人的身体竟然那样的小巧玲珑。
他的目光正在穿透南方女人的身体。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初冬,北方的一座古城,她穿的是一身毛衣毛裙,把优美的身体衬托得精致、曲折。还有那张梨花一般的脸,都对他构成了强大的吸引力。半个月的会议,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当然,那是被遮掩、包裹了的身体。尽管是初冬,他对她的身体还是有一些好奇,甚至产生了一些幻想,他们把这叫做——爱情。他看她就像看三月里的一枝梨花。当然是南方三月的梨花,是雨天带露的梨花。
她并不知道。
回到南方,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问一些路上的情况。她说很好,一切都顺利,就是太累,睡了两天才恢复精神。然后,他们就挂断了电话。然后,隔上一段时间,他都要给她挂电话,在不同的季节。他问一些南方的植物,比如竹、芭蕉。她的楼下正好有一丛翠竹,一树芭蕉,这真是不谋而合。她说写作之后,或是夜晚,喜欢去竹和芭蕉下坐坐,并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竹越发越茂密,芭蕉也是越长越高大,他们的通话越来越频繁。当然,都与爱情无关,而且她从不给他挂电话。几年后,在南方,他们又见面了。有了无数次的通话,他们都不再陌生,老朋友一样。
这个秋天,她穿了一件蓝印花布的小摆连衣裙,把玲珑的身体衬托得妩媚。看着她摇摆的身枝,他没想到一个南方女人,居然把一件蓝印花布穿出令人屏息的素雅。如此素洁的气质让他想起河岸的垂柳——春天的垂柳。身体在蓝印花布长裙里饱含生命的活力。会议主办方安排了几项游山玩水,他一直跟着她,风景区逛夜市,他也是跟她在一起。有两次,他还买了茉莉和野菊送她。但他们始终没有接触对方的身体。爬山时,他紧跟她的后面,有几次,她感觉到他想牵她的手,那只手几乎都碰着她的手了,但最终不敢伸过去。那时爱情已经存在了。只是有一些模糊,还没有明朗。在他,爱情早就产生了,在那座古城的冬天,他看见她的那一刻。看见她被衣裙包裹的身体,他对南方女人就有了一种幻想。他想那就是——爱情。她后来也把它称之为——爱情。
南方女人的身体那么的精致!
尤其是在蓝印花布长裙的包裹下!
回到家,他总是看见她穿着蓝印花布的身体,还有被蓝印花布长裙突出的曲线。小桥流水一样。那条长裙跟她的身体一样曲折、优雅、风韵。他忍不住要听听她的声音,于是又拿起了电话。当然,他可以随时给她挂电话,他知道她是独身。
终于有了向她说出第一句情话的理由,也有了谈情说爱的机会,他也单身了,一个人走向了一块高地。那几年,他总是在春天走向高地,总是一个人,不知在逃避什么寻找什么。
他说:我已经爱你很久了!
他说:我一直爱你!
他说:那年在南方那座城市,你还没看出来啊,傻不傻啊?
她当然不傻,也不是个迟钝的女人。她怎么没看出来,第一次在古城相见她就看出来了,尤其是他看她时的目光。
他说:那天晚上我失去了一次机会。
他用“我”,还不敢用“我们”。
她明白是哪天晚上,就是几年前在南方的一个风景区,他们一群人逛夜市,逛着逛着就走散了,他一直跟她在一起,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买了一些土特产,他们开始往回走。他说我们走路回去吧,享受一下山里的夜色。他们住在山上的宾馆,离夜市有一段路。来时他们都看见了,那段路很寂静,几乎没有行人,路边的悬崖上还开着一种野白花。他们在夜色里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花,但知道是白色的。他们离开了人群,走上了通往宾馆的山路。
就那样慢慢走着。听得见夜市的人语声。
他们都觉得这样挺好,而且都知道绕过山弯,走到悬崖的野花下,可能会发生一点什么。她清楚他一直在希望着,她也在等待着。可是,事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还没绕过山弯,他们就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并在他们面前停下,车上的几个同伴说:上来吧,有座位。他们就那样无奈地上了车。后来就是一大堆人在宾馆的房间喝酒聊天,很晚才散。他和她坐在一起,那张沙发坐了四个人,后来又插进来一个,有些挤。他们紧挨着,挤在了一起。隔着衣服,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体。在那样的夜晚,在那样的灯光下,彼此又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他们都想做一些什么,比如握住对方的手,比如从背后搂住对方的腰。但他们一直都是行规蹈矩。那一次,是他们身体的第一次接触,隔着衣服,他们感受到了彼此身体的温热。
她问:那天晚上,如果就我们俩走回去,你要做啥?
他说:我要吻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定要吻你!
她想,那是他多年来的幻想和心愿。
他们在黑夜里,说着那个夜晚,说着那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又让他们回味的山野之夜。
用的都是手机,而他的是漫游。他正在一块高地上,正在高地的夜色里和她说着情话。
而她,站在楼下的芭蕉下,旁边是茂盛的翠竹。芭蕉浓密的叶子遮住了她小巧的身子。夏天,正是芭蕉的好时节,每一张硕长、宽大的叶子都绿得新鲜。夏天,也正是竹的好时节,每一根竹都绿得青翠,竹笋长得有竹高了,但还没有发叶。竹笋长成一棵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冬天开始孕育。
他说:可惜我看不到那丛芭蕉、那丛竹!
他说:你穿了那件蓝印花布吗?
他说:我真想看看你穿上蓝印花布站在芭蕉、竹下的那份恬淡、安宁。
他说:我还穿着棉衣,今晚风很大。
在高地,或是回到居住的城市,多年来,他就一直想象着她穿着一身蓝印花布长裙,站在芭蕉、竹,站在夜色下的身影。
当然,他们现在在电话里说的都是情话。也只是在电话里。
他们还需要等待很多年。
岁月,足可以让他们从青年进入中年,或是老年。
用了近十年的时间。
十年。
为了对方的身体——他们说是爱情,他和她等待了十年。
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就看见了他的风尘仆仆。还,看见了他的苍老。是的,他的变化令她吃惊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也比十年前胖了许多,一种衰老的胖。但那张脸,比十年前更加黝黑了,也许是高地阳光沐浴的缘故。他们拥抱在一起,就站在门口,站在八月的阳光下。这是他们身体第一次拥抱!十年了,不止十年,从古城见面的那一年,他就在等待着,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中间他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这一等,又是十年!他们紧紧相拥着,像是分别了好多年,像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分别,也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但他们像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他开始看她,看了很久,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变,还像十年前一样年轻、苗条。那张脸还是那样清新。像南方的一棵修竹。对,他多年来迷恋、幻想的女人,就像南方的一棵修竹。那种竹叶细长,竹竿修长的竹。并不是所有南方女人都像一棵修竹,他见过不少南方女人,可他迷恋的这个南方女人就是一棵修竹。十年了,她还是那样。她的发,依然是一头青丝,长长的青丝。
他说:来南方,我先去理了发,把两鬓的白发染黑了,为了给你一个好印象。
几年前,在电话里,他就告诉她两鬓的发已经白了,每年都要染两次。
他并不老,还是中年,怎么就要染发了?想他这几年漂泊也不容易,尤其是在高地。
他们终于坐到了客厅的凉椅上。
他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说是希望能保佑她一生。
他们拥着,在凉椅上待了很久,八月的风有些躁热。后来他们换了地方。
他终于可以看清她的身体,抚摸她的身体。
中间流逝了很多时光。
他想她的身体从来就是这样,从古城对她产生幻想的那一年,或是更早的时候,一直就是这样,没有变化。他抚摸着,吻着,用他的身体拥着她的身体。玲珑的身体,那样的多情、饱满、充满活力。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愿望和等待。为了爱情而等待对方的身体。是的,是为了爱情等待对方的身体。十年里,他们都拒绝过不少人,在她,因为没有爱情。在他呢?他抚摸着,吻着,像是在抚摸着南方湿润的土地,像是在吻着南方雨雾里的青竹。激动而狂热。为了对方的身体,他们都等待得太久了!为了爱情而等待,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第一次的狂热过去了。他有些累。而她,还在激动和狂热中,想弥补十年流逝的光阴,想昼夜不息地珍惜分分秒秒。他不再狂热,总是很累很疲惫,尤其是晚上,他很早就睡着了,很快的响起了鼾声。但整个晚上,他一直拥着她身体睡觉。仿佛这样他就幸福、满足了。她看见了他的衰老和疲惫,是不是多年一直在高地奔波、行走,他的身体过快地衰老了!她不清楚,不明白是不是这样?
他问她的那件蓝印花布长裙?
她说已经多年不穿了,放在衣橱,舍不得穿。
他说你穿吧,下次,我一定给你带一块蓝印花布回来。
于是在那个黄昏,她穿上了蓝印花布长裙,还是那么素雅、妩媚、清新。
他挽着她穿了蓝印花布的手臂,去了楼下的竹和芭蕉下。
他们坐在一丛幽暗里,整个夜晚,他都在感受南方温润的气息。而他身边的南方女人,一直偎依在他的身体里。
坐到很晚,他们才上了楼。进了屋,他就给她脱掉了那件蓝印花布长裙。
脱得很慢。很慢。
这一次,是真正的分别,是拥有了对方身体后的分别。
他要走了,要回到高地了。
他说:冬天,我再回来。
他说:或是,过两个月你来,我在那里等你。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在等待了多年第一次拥有了对方身体之后。
黯然神伤。说不出的伤感和失落,不知是为了对方的身体,还是为了他们的爱情?他们都很难过。
又将是漫长的等待。
在高地奔波、行走的日日夜夜,南方女人总是伴随着他。伴随他的,还有南方女人的身体。
而她,也总是想起那些夜晚,想起他的身体。
时间长了,当她思念他,想起他的身体时,仿佛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些个夜晚,在流逝的时间里,几乎是一个梦。但他们确实为对方的身体等待了好多年,确实在等待好多年后,拥有了对方的身体。但她,总觉得那些个夜晚,一切都变得虚无。
她以为,分别后,不会再相见了。隔得遥远,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实现了自己的幻想。多年的等待和幻想。但他们有了这一次幽会,却更迷恋对方了。彼此迷恋。也许是迷恋对方的身体,也许是因为——爱情。
又是一次等待,为爱情,或是为身体。
她在南方,等着他从北方归来。
在那块高地上……
有时,她禁不住问自己:是为了爱情吗?
幽暗
荧屏上的光亮投射房间。
墙壁、落地灯、凉椅、茶几是淡蓝色的,被黑夜包裹。她像一堆影子,一堆淡蓝色的影子,脸和黑发都在幽暗中,还有那件深色灯草绒棉袄。可以开灯,她没有,把自己置身于黑夜的幽暗中。她望见了森林,还闻到了海水的腥味,天空是蓝的,明亮又清澈。这是白天,有阳光的时候。黄昏就不一样了,还有雨天,森林和海面上的天空,是幽暗的,但很宁静。阴天也是如此。她常常让自己置身于森林和大海的幽暗中,走的很远。是的,走的很远,一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好多年了,都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她在幽暗的天空,或是在幽暗的黑夜,不停地走。朝着她要去的地方,一个人。
火车从山脚开走,她听见了车轮撞击钢轨的声音,还有火车出发时的长鸣。吼叫着走进了黑夜,沿着蜿蜒、起伏的钢轨。那些钢轨,绵延大地,穿越平原、丘陵、河谷、山峦、高地。当然,也穿越大大小小的城镇。从城市出发,最终还是以城市为终点。坚固地分割着大地。每天每夜,她都能听到无数列火车的嘶鸣,轰隆隆开进,又轰隆隆开走,从来没有终止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终止。火车停靠的地方,以前是庄稼地,现在,山脚到山顶,都是高楼。是城市的延伸。到了晚上,万家灯火。
她总是立身于灯火之外。
灯火之外,一列火车沿着海岸线奔驰。它一直在奔驰,沿着海岸线。海水是幽蓝的,在黄昏在阴雨天。有时甚至是黑色的。她看见过黑色的海水,那是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在夜幕的栈桥边,海水是黑的。火车沿着海岸线奔驰,大海静悄悄的。他在车厢里,被幽暗笼罩着。大海静悄悄,但他还是听见了海潮声。潮声此起彼伏。她听见了火车的嘶鸣,看着它沿着海岸线开去。
在那座海滨城市,在栈桥边,夜晚,她一个人溜达。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照着她艰难的脚步。没有目的地,总是没有目的地。散乱地溜达。她不知道他就在城市的幽暗处,在另一处靠近城市的小镇。很多年以后,她和他才相遇。从此,她就看见一列火车在天空下沿着海岸线奔驰。
十年前,山脚的火车是从田野上开过。公路边也是田野。夏天绿色的秧苗,秋天金黄的稻田,铺展到河边。那是一条从雪山奔流而下的河流——安昌河,与涪江汇合,然后归入长江,再归入大海。站在楼上,能看见河流蜿蜒而下,绕着青山和田野。炎热的黄昏,沿着一条条田埂,穿过田野上的农舍,她去河边游泳。河里,聚集了好多人,男男女女,他们让清澈的河水清洗着身子。河水让身体凉爽下来,也让灵魂安静下来。河岸是静谧的。田野的气息在夜幕降临,炊烟飘出瓦房,淡蓝色的,飘散秧苗上。河水在流淌,流淌的声音也是静谧的。一切都在幽暗中。河水幽幽流着。就这样,她在幽暗中上了岸,在幽暗中回到了家。十年后,她仿佛还看见了夜幕下的幽暗,那青山、河流、田野、房舍。它们在一片静谧中。现在回想起那样的静谧和幽暗,她的内心就有一种宁静,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那样的幽暗中。但田野早已消失,河流也消瘦了。站在高楼,再也望不到那条奔腾的河流。
置身于灯火之外,她只能去想象田野在夜幕下的幽暗和静谧,还有那些散落田间的瓦房。
窗外灯火辉煌,她在一片幽暗中。
火车一直在奔驰,沿着海岸线。海水映照着车厢。宽阔无边的大海。幽暗中,他点燃了一支烟。这一生,他离不开烟,从他成为一个男人那天起。大海有些幽暗了,黄昏下。大海的幽暗浸染车厢。那张脸是沉思的,手中的烟在燃烧,点亮了大海的幽暗。平原仿佛没有尽头,大海仿佛也没有尽头。冬天的风在吼叫,刮下了几片雪。雪花飘落大海,在冬天的黄昏,仿佛从来没有落下过。这个黄昏,雪花没有在大海上留下痕迹。沉入幽暗的海水。北方的城市不是没有痕迹,那座远离大海的城市,嵌入了他的记忆。沿着海岸线,他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海水扑面而来,他闻到了海水的气息,也闻到了年味。越来越近,海岸线即将消失,大海在幽暗中。
她就那样一直站在幽暗中,听一个蒙古歌唱家的歌声。她热爱的这个蒙古歌唱家,始终没有出现在荧屏上。整张碟子,都是草原的风景。绿色的草原,海洋一样宽阔、深厚。她已经置身其中。这是能让她安宁的歌声,尤其适合在深夜倾听。风一样的歌声里,幽暗中,她走的很远。蜿蜒曲折的蒙古长调把她带向一个辽阔的地带。她总是被感动,被这些歌声感动,在深夜,在幽暗中,她的泪水随着辽远的歌声融化在黑夜。她像一堆黑影,但她知道自己正在朝着远方走去,内心一片光明,一片辽阔、辽远。或是那块高地,或是一条河流,或是一片田野。置身于灯火之外,她在这些地方行走。让自己沉静,没有一点飘浮。让自己沉入大地。
就是这样让自己沉入大地的。幽暗中,她的双脚是踩在泥土上的,是贴着大地在行走。是在静谧中穿过那些庄稼、河流、高地、森林,让自己像一穗沉甸甸的稻谷。幽暗让她享受秋天的饱满。似奔腾的河流、茂密的森林、深厚的海洋、宽阔的田野、辽阔的草原……
火车终于在深夜离开了海岸线,进入城市。
城市是它的终点也是它的起点。
他下了车,朝着灯火走去……
但她依然看见火车沿着海岸线奔驰。海水是幽暗的。
有一个冬天,她沉入了黑夜。她经历了一次死亡,这不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会窒息而死,赶快下了车。她双眼朦胧,看不清城市的灯火和车流,身上冒着冷汗,手冰凉冰凉。她觉得死亡正在逼近,回不去了。蹲在黑夜里,头上是一棵北方的树,灯火朦朦胧胧照着大街。她蹲在黑夜里,蹲在幽暗中,经历着又一次死亡。夜晚的街道仍然嘈杂,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在幽暗里一直蹲着,无力行走。这种接近死亡的体验不知是第几次了,一下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不是幽暗,是纯粹的黑暗。一双眼睛看护着她。她在树荫下闻到了大海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她从黑暗里出来,又开始了行走。后来,那双看护她的眼睛流泪了,为她流下了眼泪。这一生,可能只有这样一双眼睛为她落泪。她的双眼也被感染,饱含泪花。她看见那些热泪似蓝色的海水。
那个夜晚,在喧嚣的都市,她像是从海洋里走了一遭……
现在,站在窗口,能遥望夜空,但看不见夜色里的田野。田野在黑夜里的幽暗让她想起了月下的竹、兰、芭蕉、青草、井水、湖泊、海洋……
望过那片灯火,她还是看到了绿色的田野。夜幕下的田野。还有那条清幽的河流。
置身于灯火之外,她才能看见这些。
蒙古长调也融入了草原的幽暗,它更适合于在黑夜歌唱或倾听。
跟随着蒙古长调,她的双脚踩在田埂上。田野的气息在黑夜散发。幽幽飘来。
紫夜
有时候,灵魂需要跟着星星进入黑夜。
这样的夜晚,需要一杯酒,民间说的烧酒,五十度,或是五十度以上的。斟酒的杯子要青花白瓷的,半球形,圆口。喝下一杯就可以半醉,让灵魂在深夜漫游。不可缺的还有音乐,伤感的,一些经典老歌,一些经典歌手。蒙古长调最好。没有,打开网络,就可以找到。屋里,顷刻间就有了水一样的声音,长河流水一样,在黑夜飘荡、流淌。灯光是昏黄的。其实不需要灯光,悠长、感伤的音乐就是一盏灯,带着你一路远走。
悠远、绵长、空阔。
酒是进入黑夜的出口。
夜深人静的时候,酒把记忆拉长,让灵魂活泛,身体安坐在椅子上,人却溜出了小屋。
在紫夜漫游。
已经是下午了,她把书包挂在土墙上,去桌上吃饭。有时是红苕,有时是稀饭,有时则是干饭,掺了包谷粉。菜是青菜,猪油炒的。有时就是一碗盐菜,用它下饭很乏味。她还是吃,只为填肚子。吃了早饭去学校,七个多小时,她没进任何食物。乡下学生都是这样,熬到放学,才回家吃饭,天天如此,饥饿从上午十一点多就开始了,她已经习惯。后来还有另一种饥饿,是食物不能填充的。这个时候,她就盼望着黑夜早早来临,躲进被窝,在黑暗里想她的心事。
房间里放了两张床,她同妹妹睡一张,另一张床是母亲的,都挂了蚊帐。挂了蚊帐的床,对于她来说是一间封闭的屋子,尤其在黑夜。那是一方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天空,任由她的思绪飞翔。镇上的小男生能填饱她的饥饿,在黑夜的冥想中。那样的幻想很单纯,没有肉体上的,她只想和他走在一起,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后来有一些肉体上的,那就是希望小男生吻她。她愿意在黑暗里把自己温柔的嘴唇交给他。这样的冥想让她的黑夜充满甜蜜,使她对生活怀着憧憬。这样的甜蜜和憧憬,使其不久后的她生了一场病,死神在黑暗里召唤她时,她想的是不能现在就死,她还没有得到那个小男生的拥抱和亲吻。不能这样遗憾地离开人世,她多次对自己说。并认为作为一个女子来到这世上,没得到过男子的拥抱和亲吻就离去,枉来世间走了一趟。也许是怀着这样的不甘,死神终于从她身边溜走。
到了黑夜,她仍然躲进蚊帐,躲进一个少女的天地。没有人知道她的心事,母亲认为她很贪睡。尤其是夏天,一家人都在桉树、竹林覆盖的场坝里息凉,她钻进被窝,在自己构筑的虚幻中冥想。整个暑假,她难得看到小男生,在黑夜幻想就是她每天的功课。有时她抓一只蝉、一只蜻蜓放进蚊帐,它们挂在蚊帐上,和她一样安静。有时月光从木格窗里照进来,她看见夜是紫色的,像她冥想中的颜色。场坝下秧田里的青蛙在月夜下不知疲倦地鸣叫,秧田也是紫色的。她看见夜晚的风从一块块秧田上拂过,把她的梦带走了。她不知道小男生在黑夜里干些啥,镇上人的生活和乡下人是有些不一样的。这样冥想的夜晚持续了好多年,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些有幻想的紫夜,月光、星光、蛙声、蝉声、清风,把一颗少女的心点染得缠绵、伤感、甜蜜……
现在她不再是含苞欲放的年龄,已经是繁花盛开了,还没有到凋谢的季节。她的清丽总能吸引异性的目光,还有她看上去的单纯(她活得简单)。那身简洁、得体的布衣布裙,将她的身体和气质衬托得近乎完美。那种小家碧玉的美。她拒绝了很多不怀好意的男人,深知他们内心的欲望与爱情无关。有一个男人她没有拒绝,甚至是爱上了。那时她在一座城市的一家文化公司发挥她的智慧。到了夜晚,那个是她上司的男人喜欢在办公室加班,而她就住在宽大的办公室,在一张会议桌后面摆了钢丝床,那是她的小天地。就像小时候睡过的那张木床,只不过没挂蚊帐。是上司要她睡在办公室的,这样她可以节约一笔房租。她很乐意,办公室有电话、电视,靠近走廊的水泥台上还有燃气具,生活很方便,晚上还可以打开电视消解寂寞和无聊。上司加班的夜晚,有时她一个人去喧哗的大街漫游,心是空的,脚步是散乱的,没有目的也没有愉快。她不喜欢嘈杂的大街,更不喜欢大街上的灯红酒绿。回到办公室,上司还没走,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这样平静、冷漠的夜晚,是在一个冬夜打破的。
那天他加了班没忙着回去,而是坐下来和她一起聊天,隔着一张小茶几,他们分别坐在有靠背的木椅上。那天晚上聊些什么她已经遗忘,但那房间里朦胧的灯光她是记得的。一盏台灯的亮光,柔和地洒在房间的地板、墙壁、窗帘、天花板上。有一些幽暗和神秘。还有他们的脸,也有些幽暗和神秘。还有一些,愉悦和激动。在那样的幽暗和神秘中,他们就那样聊了一夜,始终隔着茶几,谁也没侵犯谁。沉默的时候,她听见了夜的脚步声,正在慢慢走向黎明。喧嚣的都市沉入了一片寂静,她甚至听见了疲惫的都市人在夜色里的梦呓和鼾声。这样的寂静是她第一次在都市感受。这样的寂静是都市最美丽的时刻,到了黎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中间她小睡了一会儿,就靠在椅子上,他拿来被子盖在她身上。等她醒来,看见他坐在台灯下,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他对她说:“你醒了?”“你在写什么?”他说在写一首诗,已经多年不写诗了,今夜突然有了写诗的欲望。她不再问什么,知道那首诗肯定是为她而写的。后来他把本子放进皮包,走进了黑夜。她听得见他下楼的脚步声,还有走过楼下窗口的声音,是那样的寂静。后来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他说已经到家,要她好好睡觉,盖好,不要冷着。那声音那样温柔,从黑夜传过来。一个虎背熊腰、脸上总挂着沉思的男人,居然在紫夜发出如此温柔、低沉的声音。像是害怕惊扰夜色——那样的小心。
回到床上,大街上已经有了杂沓的脚步和汽车的奔跑声,窗外有了一线青光挂在窗帘上。
黎明来了,黑夜退隐。
春天很快过去了,夏天有些漫长。
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树,是香樟。蝉栖在树上,昼夜鸣叫。那不息的叫声,像她的心一样空洞。尤其在黑夜,她靠在窗口,听街上的市声。她总是融不进去,那些热闹的市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但它们就在她的身边,每天都在延续、重复。想起那个小男生,她曾经躲进蚊帐思念他,她在那些夜晚做着紫色的梦。一直是她的单相思,她和他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谈一次恋爱,她就远走高飞了。很多年以后,他们见了面,是和一大堆同学,脸上都有了些生活的疲惫和沧桑。尤其是小男生,穿着陈旧的衣裳,一双单皮鞋快要破裂。她看到了生活的艰辛,和他养家糊口的艰难。曾经日思夜想的白马王子,竟然成长为一个只为生活奔波、只为养家糊口的男人。她不知道曾经为什么喜欢他,要在紫夜里思念他。她不明白?一切都过去了,连同她的初恋——如果单相思也算恋爱!还有那些散漫夜空的紫色的梦!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个情窦初开的夜晚!
小男生只是她记忆里的一个点。
靠在窗口听市声,她避免不了不去回想那个紫夜,紫夜里幽暗的灯光,还有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那个冬夜其实很冷,他和男人都不觉得冷,整个紫夜都是温暖的。虎背熊腰的男人要去一座边城发展,他和一些人在一个清晨上了路。她留下来,没有跟他们去。男人在电话里告诉她小镇的风景、人文、历史、地理是怎么怎么的美。在那个通话的夜晚,男人还给她念了一首小诗,说天上的月光清澈如水。她明白男人的意思。男人有一天回到办公室,要她跟他一起去边城,她拒绝了。男人有男人的事业,她有她的生活轨迹,她很清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要干些什么,她不能跟他到处走。
办公室不再需要人留守,她帮男人处理完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开始了属于她个人的行走。男人来找她,风尘仆仆出现在她家门口。夜晚送他回宾馆,男人问她去不去坐坐,再叙叙旧?她没有犹豫就否定了。虎背熊腰的男人失落地离去。她站在路边目送他上车,看见夜空上有几颗星星。
记不得又过了好多年,她几乎把男人忘记了,突然在一天清晨接到了男人的电话,说他就在她的城市,在哪条街在做什么,约她中午出去吃饭。她说人不舒服,连一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她完全想象得到男人的失落和惆怅。但她有自己的理由。黑夜降临,她在小屋听了很久的情歌,听得整个人缠绵悱恻。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爱上他的?来到这座城市,她和他几乎就认识了。仅仅是认识而已,彼此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还知道对方都是文学青年,从来没有交往过,在一些大会小会上说说话。她没想过自己要爱上他。他的确不具备吸引女人的条件,尤其是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但在他们都不再是文学青年时,她却爱上了一个从来没吸引过她,没有产生任何幻想的人。她想爱上他是因为喜欢他的性情。只能是这样,她把一个男人的性情看得比外貌和能力重要。一个闲下来就搓麻将,就聚集在一起吃喝玩乐高谈阔论的男人,她是不会爱上的。她喜欢孤独、安静、默默地做自己事的男人。很多年以后,她就这样爱上了他。有些突兀,在没想过要爱他时,她爱上了,和他走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一个朋友请客,她和他都去了。已经是深夜,他们从楼上的餐厅走进了夜色。就在他们走进夜色时,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寂寞,还有几丝茫然。他在路灯下看着她。朦胧中,她看见了他眼睛有一些渴望。聚会的人各自打的回家,她和他的家都在同一条线,自然就走在了一起。他们没有急着回家,走上了柳荫覆盖的河堤。在黑夜里,他们就那样走着,说着话。听着河水的流淌,慢慢走着。后来他牵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她从来不反感这个男人。她的手凉悠悠的。他问她冷不冷?她说河风吹起凉快得很。他的手心有汗,她想是因为紧张。走了那么长的路,也许是犹豫了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牵住了她的手。
那一夜,他们像一对羞涩、甜蜜的恋人。
河堤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两个不停地走着。夜空是紫色的,城市的灯光隐隐约约映着。寂静又神秘。
白天他们要忙自己的事,约会总是在夜晚。一起吃饭喝低度酒。一起散步。有时在她家,更多的时候是在他的家里。他们喜欢在夜色里走向河堤,沿着河堤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带,走向另一片风景,是她内心的一种渴望。他牵着她的手,有时把一只手插进她屁股后面的牛仔裤包。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甜蜜和愉快。他们在夜色里的甜蜜和愉快。
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
后来因为牵涉到一些具体事情,是关于她的,他们不再约会。
而这个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去爱的男人,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走路。
尤其是夜晚,她总是一个人在黑夜行走。
黄昏,她喜欢一个人沿着河堤朝前走,一直走到夜色安静,走到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走到柳荫下只有她一个人。
这一生她要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在紫夜下走向陌生地带,走向另一片风景。
有时,她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像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她以为是他。但她知道那是另一个男人。她不认识。朝着河堤一路走远时,有时她会在夜空下想起另一个人。就像有时她独自坐在夜色,把着装了半杯烧酒的青花酒瓷,听一曲悠远的蒙古长调。
一切都在黑夜隐退、消失……
一切都将在黑夜隐退、消失……
惟有紫色的夜空……
■责任编辑 张庆国
本刊创办的“《滇池》之友”活动,受到全国各地广大作者及文学爱好者的欢迎,参加者众。为了更好地服务读者及规范管理,现对原规定作出部分调整,公告如下:
一、凡给《滇池》编辑部寄来书款,订阅12个月共12期《滇池》文学月刊(年初全年订阅,或年中任意时间破季跨年度订阅均可)的读者,均有资格申请参加“《滇池》之友”活动。
二、欲报名参加“《滇池》之友”活动的读者,需提供一份个人申请,本刊收到申请后,查实申请人已汇款订阅《滇池》文学杂志,即接纳申请人为“《滇池》之友”。
三、所有“《滇池》之友”会员寄来的作品,本刊编辑一定认真审阅,并回信指导。来稿若达到本刊发表水平,将优先选用。
四、因编务繁忙,“《滇池》之友”会员连续12个月所寄稿件总量限定为:小说、散文3万字内,诗歌500行内,以保证编辑能审阅到会员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五、在某行政区或单位内,“《滇池》之友”达到50人,本刊将在此地区和单位挂牌设立“《滇池》之友联络站”,任命站长,加强本刊与该地区或单位的联系。
六、本刊将在每年年底举办自助式“《滇池》之友”笔会,为会员讲课,组织文学研讨活动。
七、订阅《滇池》文学杂志12个月满,需及时续订《滇池》文学杂志共12期,方能成为订阅期内的新一届“《滇池》之友”并享受相应的会员待遇。
汇款地址:昆明呈贡新区市级行政中心7号楼北楼市文联 邮编:650500
每期定价:6.80元 全年12期:81.60元 收款人:孙红
联系电话:0871—63313659、63376805
《滇池》编辑部
“《滇池》之友”公告
在紫夜
散文
言子
DIANCHI LITERARY MONTHLY 滇池/2013/08
滇池/2013/08 DIANCHI LITERARY MONTHLY
触动
春天来到湖畔。它触动干枯的蒲苇,或者生锈的翅膀。
我看到蒲苇凋零,在风里化作春泥。它们整个冬天,都展示着一个坚实的形象,而到春天了,它们萌动的根部,一定有新的血液注入。冬眠,其实是很好的休整方式,植物脱掉那层老皮,甚至重新发芽生长,像脱胎换骨的生灵。可是僵硬的翅膀上,还看不到飞翔的迹象。
我的水鸟。冬天缚住了水鸟的翅膀,它们的灵魂始终向往掠过封冻的湖面,现在,这个美丽想法,暂时龟缩于密实暖和的羽翼下。清晨的薄雾中,我看到泥径旁有个鸟巢,还有鸟巢上挂起的冰霜,我感到惊讶,原来是晶莹的冰霜,粘住了鸟的飞行轨迹。
鸟的翅膀,是湖泊天使背上载起的梦幻。
现在,春天来了。最先触动的,是依附着水土的植物,它们把触角深埋在湖的皮肤里,纤细的,深远的,蔓延的根须,可以直达湖泊的心脏。植物知道,湖泊在想什么。我看到枯萎莲荷舒展起身姿,还有轮叶黑藻,还有芦苇、菰芡水蓼。草木泛出青色,它们昔日青俊的身姿,容易带走水鸟的心。泛青植物使湖泊活跃起来,我能够站在庄台上,听到远近不同的声音,钻出土壤的声音是发闷的,像交错而来的惊雷,那些刺破水面的声音是尖锐的,我听到“啵,啵”的声音充斥着湖泊,我看到“啪,啪”的声音,正在截断向上的“啵”声,那些植物弄出的声音,此时纷纷跌落到湖里,这不妨碍水生植物的生长,它们露出湖面的头颅上,有水鸟的羽翼正好经过,秧鸡、黑水鸡、草鹭、花雁和绿头鸭,它们略显僵硬的翅膀,贴在正在转暖的水皮子上,还不能优雅曼妙的审视高远与空阔。
这个春天,距离青苍莽原上的花期,已经不远了。
我要到湖里看鸟,看看它们被春天触动的背影里,是否储存了攀爬、蔓延和有争先恐后声音的春天。
春天鼓起腮帮子,向着湖泊清清嗓子,鸟就醒了。
倦懒的鸟,在湖泊里生活的精灵们,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搔弄它的美丽羽毛。一股晨曲般的春风,一枚忧伤的顺风起舞的落叶,都能让水鸟兴奋。春天撩拨起鸟的无限情思,它想到麦草青青的湖畔田野了,想到隐秘莫测的湖滩草丛了,想到白帆点点的航道船队了。它曾经在湖畔的田野上,梳理自己的羽毛,在湖滩草丛里孕育自己的爱情结晶,在航道船队上空观察是否还有孤寂的迁徙者,人有船道,鸟有鸟道,蜿蜒的水路上,真的留有很多斑驳如漆的生命等待。
春风传递给水鸟春天来临的讯息,我却把鸟丢弃在茫茫荒原般的水泊湿地里。我必须寻找到正在苏醒的鸟,它的歌喉,最能撩拨起我的神经,我知道鸟正在湖里等着我,准备告诉我湖里的一些事情。
触动,其实是情侣之间简单的拉手,告诉你,我已经来了。
春天将手伸给水鸟,它清楚自己来的正是时候,这是枯水季节,滩涂裸露,草根裸露,鸟腿裸露,可是那只站在秃树枝上的鸟,它的身体里,还有一尾游动的鱼。鸟想到这条鱼了,于是将自己的翅膀,交给云朵上打盹的春神。春神俯在鸟的脊背上,看着妩媚的湖泊苏醒过来,眨动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冬季凋零的水生植物,现在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它们的隐匿在水中的根须,要等到鱼们都苏醒过来。
鸟听到了春天发出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截断了,寒冷从此消逝在湖的深处,成为难以逾越的记忆。我看到有一只鹭鸶,穿透湖泊蒙在身上的薄纱,到达我牵梦四十七年的谷亭小镇,它想在这个小镇诗意栖居,做我的邻居。
我在春天唱起歌谣之前,来到美丽的微山湖畔。
站在湖岸上,我想自己是被什么触动了,蓬勃向上的植物,神秘莫测的水鸟,还是天籁般的声音。我听到内心深处“砰”地响起,这是一种花开的声音,顿时被鸟的啾鸣掩盖了。
观自在的佛,大自然像约定好似的,被莽撞的风抚摸了一下,就开始怀春了。我看到个体孕育的伟大过程,或者短暂如花开花落,或者漫长要整个世纪,绿芽是装饰湖泊的起初的物件,随后是泛起粼波的湖面,接着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水鸟。我终于看到一个觅食的水鸟,它从湖泊深处的巢中,到湿地边缘迎接喜欢大自然的人,迎接同样被风触动的我。我是它们的朋友,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被它所熟悉了。我微凉的手脚,根本不能阻止热烈的心脏,还有诱惑我的,拽起我前行的那个声音。是鸟的声音,还是春天发自肺腑的呼唤,抑或属于内心深处的自我眷恋。
在微山湖里,柳絮等待涂上鹅黄,湖水等待泛起白浪,鱼群等待游出冬眠的窝子,湖的表面万籁俱静,只有鸟,从春风吹皱的湖面上飞掠而过。
它的巢,就是它的故乡。它的故乡,就是它的记忆。它的记忆,就是它的远方。
水鸟,一个可以带活湖泊的生命,一个让大自然萌动的生灵,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容,高雅,闲散的鸟,好像没有经历过严寒的鸟,迁徙的鸟还没有回来,你在湖泊里,是怎样傲骨迎风穿过这个冬季的。
我似乎看到这只鸟站在巢窝里,等待春风吹来,温暖它冻僵的身体。它的羽毛被自由的风吹起,犹如浑圆蓬松的团状棉絮,它的草巢被湖风所破,如同唐诗宋词中的半间草堂。鸟知道是谁触动了它,它不说,大自然里的一切异象,都是不可言说的秘密。那股不同寻常的风,缠绕在那条僵硬的泛出青绿的腿子上,这是它的期待,也是它的渴望。鸟的细长腿杆,真像插在巢里的一段柳枝,枯死的,却还要泡在水里染上青苔,现在是鸟巢骨架的组成部分。独自伫立的骨架细结,好奇地支撑着一个冰冷雕塑,却也不尽然,有时候,我能看到雕塑上,缓慢地伸出有蹼的爪子。精致的鸟蹼,沿着它的三条半钢钩铁骨布设出来,没有鸭蹼那样完整优美,也肯定没有鸭子那样行走笨拙。有着半蹼的爪,离开鸟脯下温暖的羽绒,显得犹豫不决,缓缓地伸下,触到铺在巢里的碎草,然后停止下来,再缓缓地往上收另外一条腿。头颅依然别在翅膀里,看不到它的尊容。我清楚它的听觉系统,是不会睡着的。在整个冬季,微山湖里的鸟,都有特别灵敏的耳朵,能听到真实与虚无的佛的开示。
所有水鸟的生活,都是湖泊给予的。
湖汊子里,有剥茧抽丝的声音,冰凉寒气,像鱼吐出的水泡,从湖底向上,冒出一串串珍珠,冒出季节变换过程中的幻影幻像。
我知道在湖泊深处苇草丛生的地方,还停留有凝固的风,依附在暮色苍茫的鸟巢上。这个时候坐船进入湖泊,极目远眺,恍如北方覆盖着春光的莽原,看不到湖水,却能体会草和树木的遗骸如此坚韧。草死在残酷冬季,并且心甘情愿被留在湖泊的鸟,搜集到原本荒芜清冷的草丛里。看似死去的草,喜欢被风弄折,再跟着鸟的翅膀,落在夕阳触摸的湖面,做自己的船,做自己的帆,它们并不情愿做所谓坚韧的树木,突兀却不高大,反而任由季节之风鞭抽杖打,甚至不被受难的水鸟,在惶惶中依偎半晌。
我看到那只站在巢里的鸟。它站的很稳了。
于是,它的头颅,从羽翼中钻出来。
它把很多时间都放在梦境里了,现在,从天而降的美好时光,正在轻缓地抚弄它的羽毛。
触动,只在刹那间。
就醒了。
高度
我现在从庄台上,向土坝边缘走。这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裂隙,跟着这条裂隙,拨开茂密的枯黄芦苇,微山湖水“哗啦”依偎到我的脚下。我看到湖的模样,坦荡,包容,开阔,神秘,我必须寻找到神秘这个字眼,才能把湖泊的样子,说得更加具象。
蹲下,给湖握手致意,或者容许湖泊爬上我的脸庞,扯起一大片透明亮光,遮挡我的眼睛。这是向湖神祈祷福祉的仪式,到湖里了,撩起一点被阳光晒暖的湖水,清洗自己眸子里沾染的尘埃,我可以在湖里看到很多原生态,它们存在的形式,影响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智慧者。湖水谦逊地伏于我的脚前,这个高度,我能够看到正在生长的苇草,正在发芽的浮游植物,正在蠕动的浮游动物,以及从泥沼里爬出的底栖动物,虾米,不多的几个,在临近庄台的苔状物前游动。还有贝壳,惨白的壳体上,露出淡淡的忧伤。这是湖的眼睛,散布在高出水面的土堆上。
湖让它的眼睛,占据水不能到达的地方。
如果从水的高度,我能看到很多平时忽略的东西。除了虾子,水蚤,蚌壳和螺,还能看到某些动物留下的痕迹。蛙在干衣藻上生气,它的身旁,有水兽的脚爪,沿着水线向远方走去。死掉的鱼,被湖水冲上岸,蛙不喜待见它。蛇没有露面,蛙怕那些没有勇气的蛇,在春天到来之际,还藏匿在洞穴里不出来。水还是泛黄,一遍又一遍地舔庄台的衣袂,它真没有出息,可它还要什么出息呢?它有这么多靠它养活的衣食子孙,它还要什么出息。蛙像我,蹲在湖边看湖的高度,它不明白,自己这么矮小丑陋,还不及湖泊的高度谦逊,它不知道湖就是渔村里,每天都能看到的村妇,平庸和忙碌,不善于打扮和叙述。湖从来不向人叙述自己的事情。
当然,还有精心编织的鸟巢,鸟把苇草当做自己的一部分了,它们喜欢这样的境况,甚至到迁徙季节都不愿意走,巢挂在粗硬坚韧的苇棵上,或者铺垫在水草树枝聚集的鸭墩上,在这里,我们很容易找到温馨的爱情。被人遗弃的网具,像一个纠结于几根芦苇的街头怨妇,它缠绕在湖水浸没的死藻里,龌龊,却是没有显露本色的英雄。幽静清澈的水窝子里,看不到鱼群的影子,它们是啸聚山林的侠客义士,来无影,去无踪,无可寻觅。我看到一只斑头雁,正在试探着将脖子伸进滩地里,雁滩上有杂乱的羽毛,说明有雁群回来了。过不多久,湖上的花期开始了,有荷之船飘到水线边,等待我上船。那妩媚的船,可在我的等待中,幻化为湖神派来接我的渡舟了。
彼岸应该也有我这样看湖的痴人,想着对岸的风景。
还有台地上荒芜凄凉的树林,跟在我的脚步后,试探着走到湖里,被湖底冒出的冰冷气温给僵住了。我想到刚刚过去的冬天,我身体温度正在下降,背上生出纤细的羽绒。春天什么都在生长,动物和植物,湖泊和土地,都在生长壮大。我将长成一只能够飞翔的水鸟,把头埋进滩涂里的浅水里,睁开眼睛,看那个硕大无垠的世界。
现在,我的面前只有斑头雁,它开始梳理,从头到脚,哪怕有一丝乱羽,也不行。雁是居家生活的水禽,不像鹭鸶、红骨顶和绿腿鹬,在湖上飞来飞去。我果然看到了一只水鸟,是草鹭,在稀疏的苇草边沉睡着,它把头别在翅膀下,没心没肺不管不顾地睡眠。鸟不想露出头,它是湖中的美人儿,有着修长的腿和脖颈,如果还有五彩羽毛,从凋零中重新捡起来,鸟巢上或许会生长出植物的嫩芽。这只鸟,是在何时艰难地体量这个世界的,我实在没有看到,它可能观望了衰败的湖泊,这里是佛家撒满青莲红荷的圣地,可现在佛走了,那些亦真亦幻的荷也败了,佛在春天跟着鸟回来,它要整理这个世界,再给这个世界画一幅秀美的图画。我在湖边,看着那只鸟,它好像感受到我了,美人儿般的细长脖子,从翅膀里钻出来,向上伸起着,眼睑眨动了一下。这个陌生或者熟悉的环境,温暖或者寒冷的环境,都想让它鸣叫,呼唤过去的苍翠与美丽。从尖细的嘴里,从干燥的嘴腔子里,我想象它的鸣叫,是否还杂有上个季节的残响。
这第一声,虚妄和嘶哑的啼鸣,肯定是唱给湖泊的。
它抖动翅膀,翅膀上落有凝重的凉气,阻隔了鸟与世界的交流,几乎看不到尘埃,能够污染美丽的羽裳。抖动一下,再一下,膨胀的身体里,所有的寒气掉落到草丛里,鸟感觉到温暖,这个微小变化,肯定是从每个羽根上注入的,轻柔的,体贴的,可以感知的温暖,瞬间传递到它的每条神经。我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种轻爽的感觉正弥漫在身体里,于是,我的身体轻盈的浮起,被裹围的温暖气息解放了,我找到了湖泊的高度。
这只鸟,还有那只雁,它们把脖子扬起在空中。
我看到太阳在湖上虚张声势,它在驱赶湖里冬眠懒惰的鱼么。那迎风起舞的鸟,喉节里滚动着天籁。
这半湖静谧,是何时降临的。
观望
我等待鸟的语言冲破静谧。
我必须代替它们,像那只四处观望的青脚鹬,等待让人焦躁不安。如果我还听不到天籁传来,我会抖开自己的翅膀,向前俯冲,把身体悬吊在空中,寻找是否还有唱歌的鸟。
树枝是最好的观望台。在春天到来之时,我的身体归于寒气未消的湖泽,灵魂则归于自由纯净的天空。我的灵魂,应该是湖神们给予的,它们在某个夜晚诱惑了我,跟着它们驾驭的季节马车,轻盈地穿行在芦苇荡中,我看到不曾知道的世界,这个属于大自然之神的湖泽,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发生着。我必须作为一个观望者,观察和体验这个湖泊。
在湖里,我经常忘记自己身体的存在,而把它交付给未知的神灵。用织物束缚起来,不让春风弄痛我的神经,灵魂绝对不可以这样受到约束。我能够感知的是,灵魂正搭载在翅膀上,像有光泽的水泡,附在水鸟身上。在天空中,我要找寻那块没有烦恼的美好所在,佛家描画的所在,还要等待很多时候,才能降临到这片湖泊。我想坐在莲荷做成的小船上,里面还有无数被大自然赎买的死亡灵魂,在尘世里,她们走累了,就被载到湖里,停泊在湖汊或水湾里,等待鸟的一声啾鸣。
春天里,鸟鸣可以让湖水复活,可以让人类灵魂的种子,变成青雅不俗的莲叶。
我看到一只鸟,站在树枝上,目光被风吹洗清澈了,露出它原本的锐利。它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在冬季的等待中,是湖里淤泥做成的胎,是没有用的物质聚集体。我在谷亭小镇上的生活状态,就像是这只鸟,没有着落的鸟,早晚化为湖里的腐泥。
我在观望。我幻想有五彩斑斓的水鸟,从梦幻中直落而下,将我从小镇上载到这里。我唯独在梦境里没有听到鸟鸣,我的眸子,还有最重要的灵魂,都需要被它唤醒。苍鹭、草鹭、白鹅雁、凤头麦鸡,还有我熟悉的水葫芦和鱼鹰,我在睡梦中,看着趴在巢里的禽鸟,它们的温度,还没有调节到湖水的温度,它们的梦境,还没有调节到春天的梦境。
我相信它们,会把羽毛,梳理成云朵的模样。
我看到有什么,掠过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