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
a那是个假日,好像是“五一”,要不就是“六一”。总之那天天气晴朗,金灿灿的曙光洒在篮球场上,洒在站在球场上的孩子们的身上。孩子们穿着蓝白分明的校服,排着整齐的队列,肃静无声地等待着。由于等的时间过长,他们的鬓角开始渗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们的老师也在等,皱着眉头不停地看表,在等。他们是等着看一出戏,一出讲青年人身残志坚、发奋图强的戏。但等过了演出时间,剧场的门还是没有开,所以他们只能在剧场外的球场上等。
这出戏我看过,看过不止一次。
那会儿,我正在为考取美术学院而努力,只是我的颜料盒里少一支普鲁士蓝。我为此跑了不少的文具店,店里的营业员全说没有,他们甚至还蹊跷地问道:什么普鲁士蓝?大概是我常为这事念叨,朋友同学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我“普鲁士蓝”。我毫不介意,还拿这绰号自我调侃。于是,我便以此为借口偷懒。我只画素描。
父亲安排我住在文化馆的一间小屋里,为的是便于常向馆里的一位美术老师求教。父亲对我说:“你得画,直到画痴画傻,这样才有前途。”
可我的心思并不全在画上,我更迷恋诗。
“我张开五指/把球投入/无望的篮框”
——我这样写道。
我的画室外面就是篮球场。球场的尽头是图书馆,那个女图书管理员刚与丈夫离婚,成天长吁短叹,不停地打嗝,面色憔悴惨白。她向前来借书的读者介绍马克·吐温的《镀金时代》:“从前,有个女的……”
球场的左边是剧场,老的剧场,年久失修。它曾被简单地改造成舞厅。那阵子,这里乱糟糟的,乐声震耳,吵闹声更是震耳。有一回,一个青年与情敌打斗,被刺伤了手臂。第二天,他吊着绷带找来一帮同伴,把伤他的人暴打一顿。这事招来了警察,所以舞厅被勒令整改。过了几天,舞厅又被简单装修,还是做了剧场。后来就有了演这出戏的剧团。
戏的第一场是这样的:在悠扬的笛声中,杨柳轻扬,男主角小柳登场。他刚完成了高考,身边簇拥着六七个男女同学,他们谈笑风生。小柳和同学还有一段唱,歌词大意是:前途无限美好,将来要大展鹏程。笛子是这段唱的主要伴奏乐器。女主角小红站在人群边上,用无限仰慕的目光凝视着小柳。可小柳只知与近旁的女生谈笑,并未注意她。
我不知道这剧团来自何方。他们都讲普通话,唱的却是我们这一带的地方戏。团里的人不少,所以戏台上还算热闹,但剧团的设备相当简陋。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全部家当,就只装在两只大木箱里,由负责灯光照明的老贾看管着。伴奏的乐器似乎只有笛子,其它的音乐效果全靠录音播放。起初,他们对外售票,观众寥寥无几,后来找对上了路子,才有了学生包场的满座。可学生看戏的兴趣同样不大,他们只是起劲地谈笑吃零食,借口上厕所的穿梭往来不断。即使这样,演员的表演依然认真,认真得让我觉得他们可怜。那时候,学生包场的票价低廉。我曾想,他们一场唱下来,究竟能赚多少钱呢?
后台的锣鼓响了,前场的灯光亮了。布景的一半画着蓝天,另一半画着绯红的晚霞。翠绿的柳条,舒缓婉转的笛声,使我渐生慵懒,无心用功。我几乎每次都是对自己说:这次只看个开头,看完了就努力画画去。但我总管不住自己,常常懒洋洋地依坐在座位上,把这出无味戏一场场地看下去,一遍遍地看下去。
在第一场中,小红有一段很长的唱。我觉得小红像是个灰姑娘。她自幼父母双亡,历尽磨难,然而心地却很纯洁善良。这段唱很耗功夫,但看戏的学生却不体谅,台下的秩序乱七八糟,谈笑声几乎把演员淹没了。
小红一直暗恋着小柳。小柳品学兼优、出类拔萃,考上名牌大学是铁定的了,所以小红很自卑,她只能将真诚的爱深埋在心里,并暗暗地为小柳祈福。
小柳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他的扮演者叫金哥。剧团里的人都这么叫他。
金哥是剧团里的台柱,他的外貌的确很引人注目。有一次,我问他的身材是怎么练就的,他不无自豪地说:我天生如此。金哥跟我混得很熟,他常到我的画室里来闲聊。有时,他会拿起一本书来信手翻翻,然后说:“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你想画她吗?”我矢口否认,声称只是看看而已。他把书放下,然后又拿起,重新翻了一遍,莫名其妙地说句:“看,风吹起来了。”
金哥对那几个名噪一时的诗人很是熟悉。他看到我床头的一本诗集,就像见到了故人似的:“哦,是他,‘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他说,他觉得诗歌还是外国人写得好,比如普希金、雪莱、裴多菲,而中国的诗好像总缺点什么,总之是没劲不够味。对于绘画艺术,金哥倒是推崇徐悲鸿、齐白石、傅抱石,他一口气能说出好几个国画大师的名字来。他还说,西洋的风景画还可以,但那些裸体算什么呀。他问我,将来打算主攻什么门类。我说:西画。他很是不解和惋惜。
平日里,金哥常穿一套运动衫,很飘逸。由于要演戏,他不能留长发,否则他会更飘逸。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我简陋的木板床铺上谈了很久,谈得很深。他说:“人的一生很短暂,所以你不能同时去做几件事,那样常会一事无成。你只要集中起精力把一件事做好,这就很不简单了……人的天性是恶劣的,懒惰也是人的天性,我们每个人都懒惰……人与人之间其实很虚伪,那些看似美好的情感,在利益面前往往不堪一击。”他不断地转换话题,又常常欲言又止。最后,他坐在那儿沉思,仿佛在努力搜索新的话题,但最终没有开口。画室里寂静下来,静得让人尴尬难堪。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他们来自何处,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说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地名,但我却做出对这地方很熟悉的样子。他说,那儿盛产苹果。我脱口问道:“你们那儿有普鲁士蓝吗?”他愣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大概有,想必是有吧。我想,他根本不知道普鲁士蓝是什么。于是,我傻笑着向他解释,并告诉他我有这么个绰号。
跟金哥聊天不累,因为他很爽,到了谈意将尽的时候,自然就会起身告辞。然而,这次他却有些磨蹭,枯坐了好久还是不想走。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有些腼腆地告诉我:这两年,他一直在查资料拜师傅,琢磨演艺功夫,相信不久就会练就一身绝技。说完了这番话,他如释重负,一拍大腿,爽爽快快地站起身来说:“好了,不影响你画画,明天再聊吧!”
剧场里也不尽是乱糟糟的,当戏演到第二场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总能使学生肃静下来。
小柳突遭飞来横祸,被一辆违规行驶的卡车给撞了。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舞台中央。舞台上阴沉下来,只有一束光打在小柳身上,他昏迷了。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中,小柳艰难地睁开眼睛,说了几句话,大概是“我这是在哪儿”之类的,此时台下的谈笑声又起,所以我总不能将小柳的这几句道白听清楚。
小柳虽然死里逃生,但下肢瘫痪,只能以轮椅代步。恰恰此时,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一个本可以大展宏图的高材生就这样被命运击倒了。在这场戏里,又有两段冗长的唱。一段是小柳的,他瘫坐在病床上,手捧录取通知书痛不欲生。他指斥命运不公,上苍弄人。伴奏的笛声时而激越,时而凄婉。病房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起着烘托气氛的效果。唱这一段,金哥很卖力。我想,他是动了真感情。另一段是小红的,她同样痛不欲生。她为小柳悲痛,为小柳的未来揪心:瘫痪的他如何照料自己的生活呢?更重要的是,谁能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帮他渡过难关,并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小红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她——小红能做到。经过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小红决定放弃学业(她已被省城的一所高校录取了),来到在小柳身边,陪伴他,帮助他。
小红的这段唱同样很吃力,有几个拖腔把演员的脖子都唱细了。每到这个时候,台下总有些男生挤在一起,埋头吃吃地笑个不停。我知道,他们笑是因为演员的偷气换气会引起胸部的急速起伏。
丹姐的胸脯很丰满。丹姐是我给小红的扮演者起的名字。我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因为她无论在戏内还是戏外都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束着腰带,乳房把衣襟顶得紧绷绷的。丹姐的台容一般,但她很撩人,撩得我想入非非。我到后台去找金哥闲聊的时候,总希望遇见她。她的身影能使我烦躁的心安帖下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笨拙地认为,她应该跟金哥走得很近。
剧团里的人常在球场上打球,管行头的老贾是中锋,负责售票的矮子是后卫。金哥不打,他只是坐在小柳的轮椅上在一旁观战。像他这么个大个儿不打篮球实在是浪费。球打得激烈的时候,金哥会跟着大家一起呐喊喝彩,有时他还要幽默地调侃几句。如果场上的人不答理他,他就转动轮椅,冲到球场里乱撞,搅得众人玩不下去。金哥那副大孩子般的情态,常惹得我忍俊不禁。此时的金哥也笑容满面,乐在其中。等闹够了,金哥就会推开轮椅,退下球场,到我画室里聊天。我曾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过丹姐,可他反应平淡,仅仅说了句:“她的戏演得不错。”
大家不打球的时候,丹姐常去球场边的自来水池上埋头洗衣服。她把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马马虎虎的样子,有点像怀斯画里的那个女孩。丹姐除了常穿粉红色的连衣裙外,偶尔也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而这件白的她洗得最勤。
正午时分,阳光闪亮刺眼,暖风挟带着草木的香味阵阵吹来。球场上一片寂静,唯有哗哗啦啦的水声清脆悦耳。我向她走去,悄然地向她走去。她仍然是埋头弯腰洗衣服。我可以窥见她领口里的那片白皙,那片饱满得似乎要膨胀而出的白皙。我感到一阵目眩。
丹姐有时也去图书馆借书,跟那个女管理员闲聊。她们轻言细语地交谈,交谈得很融洽。在这个时候,怨妇往往会忘记打嗝,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鲜有的笑意。丹姐跟戏里的小红一样不张扬。尽管身材撩人,却处事低调。平日里,她与别的女人只是偶有说笑,与团里的男人则大多是礼节性的打个招呼。对于我来说,她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
自从这出戏开演以后,我变得越来越懒。馆里的那个美术老师见我这样,也乘机一起偷懒,很少过问我的功课,于是我便彻底地松懈下来。初夏的暖风使我常生无端的惆怅。我读诗写诗,找金哥空谈,大言不惭。我在剧场里外闲逛,跟团里的人搭讪,无所事事。
团里的老贾除了负责演出时的灯光照明外,还兼管道具箱,在开演前打开箱子整理道具,戏终人散后再收拾道具,锁上箱子。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头。老贾健谈,常谈得嘴角直泛白沫,他的嘴角像是有点歪。当他和团里的人打诨说笑的时候,我会站在一旁静听,听他们说团里的人和事,开一些有色情意味的玩笑。老贾有时会提起丹姐,但只要看到我在,他立即就会把嘴闭上,冷笑着看我。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我想不会。
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们的闲谈之中了解到了一些丹姐的情况。丹姐本来不是这个剧团的人,是老贾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时,团里正为缺少当家花旦而苦恼。与丹姐的不期而遇,理所当然地使大家觉得小红这一个角色非丹姐莫属。所以,丹姐在团里有些特殊,有些清孤高傲。她跟大家一直不即不离,除了常去图书馆借几本书外,几乎没有任何交际。
“她一个人住,住单人宿舍。”老贾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但没有避讳,而且还有意地瞟了我一眼。
丹姐的宿舍靠着剧场的后门。那儿有一片空地,一棵梧桐,一棵老了的寂寞梧桐。微风吹来,它那些阔大的叶子就随着风悠然地摇曳。我找不到见丹姐的理由,只能绕到剧场外,从门的空隙中看着那棵梧桐发痴发呆。那是两扇铁门,由长长的链子锁着。门之间的空隙很大,大得足以能使我钻挤进去。然而,我下不了决心,只好日复一日地在门外流连。
丹姐很少出去,即使团里的人都去逛街了,她也独自一人留守。她有时会搬把椅子坐在梧桐树下。她的膝盖上始终摊着一本打开的书,还在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她常在上面不住地记着什么。丹姐神情安静闲适,就像她头顶上的梧桐树一样不动声色。
找丹姐的人也不是没有。有一次,我看见金哥从她的宿舍里出来。我当时还暗笑金哥会装。还有一次,我看见售票矮子走进了她的宿舍,现在有了包场,矮子清闲了些。图书馆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也在丹姐的宿舍门口转悠过,她一边不停地打嗝,一边撑长了脖子往屋里张望。那时,我还为自己不能像他们那样接近丹姐而感到难过,可我不曾想到,没过多久我就有机会得偿心愿了。
那天中午,大家本来是要午休的,可不知为什么都聚到了梧桐树下。开始是唧唧喳喳的辩论,不久就演变成了激烈的争吵。我立即闻声而动,跑到铁门外往里面窥探。我看见团里的人都参与其中,只有丹姐依着宿舍的门框,在冷眼旁观。我不再迟疑,趁着乱钻过门之间的缝隙。大家吵得很凶,谁也没有在意我,只是一个劲地嚷嚷“那个本子那个本子”。我看到了丹姐,她双手交叉地搭在胸前,表情漠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走到丹姐身旁,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热闹,然后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出什么事了,吵得这么凶?”丹姐略微瞄了我一眼,淡淡地一笑,说了句“不知道”就转身回宿舍了。
丹姐的宿舍很小,仅能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她床上撑着透明的白色蚊帐,床头横七竖八地摞着几本书。书桌上放着一面镜子,款式很别致,像是在外地大城市买的。镜面很亮,亮晃晃的映照着桌面上那几支化妆用的油彩。除此以外,在蚊帐的边上,她还晾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
那天,我没看到金哥。后来当我向他提及此事时,他告诉我说:他觉得吵架很无聊,对这类无聊的事他早就厌烦了。我问他那时候躲到哪里去了?他说:“没躲啊,就是在琢磨练功呀。”我私下里怀疑,但嘴上没说。他停了一会儿,就主动向我解释:“这种功夫就一个筋头从台上翻到台下,紧接着又是一个筋头再从台下翻到台上……”他想了想,又继续解释道:“是侧身翻,类似京剧里的‘乌龙绞柱,又像是体操运动员的转体三百六十度。总之,很难,堪称绝技。”不知怎的,他的这番话让我觉得劳神费劲。于是,我连忙换了个话题,他立即神采飞扬起来,又像往常那样滔滔不绝了。我暗自拿定主意,以后不再跟他提练功的事。
回到画室,我还是惦记着丹姐,心中有难以排遣的忧郁和惆怅。我提笔写道:
“从此以后/一人独守/染满绿色的窗口。”
这出戏的第三场是这样的:清晨,朝霞满天,柳浪闻莺。在欢快的笛声中,小红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小柳,兴冲冲地登场。此时,他们有一段对唱,唱得激扬欢快。很显然,小柳在小红的帮助下已经从阴影中走出,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他决心振作起来。灰姑娘的爱和自我牺牲终于有了收获,小柳对她万分感激、渐生爱意,而且开始与她一起规划未来的新生活。
金哥坐在轮椅上,丹姐站在她身旁,他们靠得很近。丹姐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乳房会蹭到金哥的肩膀。他们眉目传情,鬓角厮磨。这会儿,看戏的学生说笑得都累了,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有的开始睡觉,有的偷偷地溜到剧场外玩耍。但戏还得演下去。小柳旧日的同学登台了,他们的出现有些唐突,令正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小柳和小红大为窘迫,丹姐害羞地低下头去。同学们带来喜讯:省城的一位河蚌养殖专家将到本地传授致富经验。
专家的扮演者就那个售票的矮子。为了适应角色,他还戴了副眼镜。他扮相滑稽,每次出场都引得台下一片哗然。矮子的高度跟坐在轮椅里的金哥差不多,他面容黧黑,一双鼠眼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个不休,嘴唇和下巴生得歪歪扭扭,难以言状。于是,铺天盖地的说笑声又席卷了起来。我想,剧团里之所以让他演这个角色,大概就是为了要那些观众醒醒瞌睡,打起精神,把戏继续看下去。
尽管引起哄笑,但舞台效果还是尽力突出矮子的。他经过认真的化妆,头发用电吹风吹得一丝不苟。矮子在台上,始终有一束光对着他。他时而跑到舞台左边,时而踱到舞台右边,但灯光总不离其左右。灯光来自后台。后台的左右两边各依墙吊着两个小阁楼,阁楼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这儿是专门用来做灯光效果的。剧团里负责灯光的就只有老贾,他为了能追随上矮子,尽在两个阁子之间往来奔忙。为什么不找两个人来做这事呢?真弄不明白。后台用来做化妆的空间十分有限,有的演员干脆就在宿舍里打脸、做发型,丹姐就是这样。他们有几台电吹风,出场前总要把头发吹一吹。其实这有些多余,台下的学生就知道说笑吃零食,谁会在意他们的头发理得怎么样。
剧终人散的时候,我常来到后台。看着空寂的四周,我觉得既安逸又惆怅。地上残留着演员扔下的纸屑烟头之类的杂物,让我想起刚才的忙乱和热闹。我坐在上了锁的道具箱上,无聊地晃动着双腿,四下里张望。有时,我会放声大叫,为的是能在空荡荡的剧场里引起回音。小阁楼上的灯早已熄灭了,但灯丝还是红的,残余的电流正在消耗着最后的能量。晚上没有演出,演员吃了饭就关门闭户。我独自在后台的暗处,看着他们宿舍里的灯光浮想联翩……
表演结束,只有矮子一个人不能休息。他得呆在售票处,对外不停地播放剧情介绍,做广告宣传。在广告的间隙,他反复放着伊能静的一首歌,其中的歌词我到现在还记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忘掉那忧虑……”我不知道,他的音响资料里是不是就只有这首歌?
矮子遇到人,脸上就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他目不斜视,像梦游似的恍恍惚惚地从人们的身边走过。我想,他的滑稽可笑绝不仅仅是长相。但是在既不想用功,又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也会无聊地转到售票处。
我跟矮子无话可谈。他见到有人来,常常是头都不抬,只是坐在桌边痴看着台板里的日历,一脸迷迷瞪瞪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就掏出一大串钥匙,将办公桌的抽屉锁上。我觉得他是小心谨慎过头了。有一次,我遇到他正在点钱,戴着眼镜在点满满一桌子的零钱。他看到我,像是吃了一惊,慌忙打开抽屉,把钱呼啦一下子全拢了进去,然后迅速地锁上锁。我想,他真倒霉,这样的琐事,除了他谁肯干呢?
矮子虽然孤僻,但那次吵架他却没落下。他站在人群中央,情绪亢奋,面对着那些比他高出一头的人们,毫不示弱。他的脸涨得通红,义愤填膺,使劲地晃动着扁塌的脑袋。矮子在剧里戏份不多,前后出场也就十来分钟,加之长相丑陋,谁都会欺负他。他肯定是被人冤枉了。矮子的对面站着的是老贾。老贾在戏里为他打灯光,忙着两边跑。他受老贾一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在文化馆住了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来看过我一次。他很快就发现我的心思不在画画上。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根烟,犹犹豫豫地送到唇间。他夹烟的手在颤抖。我知道他是失望了,心里一阵酸楚。我低着头向他解释:我的颜料盒里少了一支普鲁士蓝。父亲说:这是借口,普鲁士蓝本来是可以调配的。我抬起头,看到父亲有些憔悴,于是我说:爸,我肯定该。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着了烟,轻轻地吸了两口,就去找馆里的那个美术老师了。其实这是白费心思,因为那个老师跟我一样懒散。
有一段时间,我还能管住自己,开始了色彩上的练习。我想从自己感兴趣的作品入手,打算临摹《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然而我很快犯难了。由于当时的印刷质量差,我手边两份画稿的色彩不尽相同,尤其是克里斯蒂娜的裙子:一份是白色的,另一份则是粉红色的。我思量再三,最终确定了粉红色。现在我才知道,当初选择粉红色是对的。此前,我一直觉得,只要克里斯蒂娜转过头来,那一定就是丹姐。但到我开始琢磨画稿的时候,才发现她胳膊细瘦,瘦得畸形,她是个残疾。这哪像丹姐,丹姐多健康。
在画克里斯蒂娜的这段时间里,我努力不去想丹姐。然而在睡觉前和觉醒后,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与她有关的种种幻象。我竭力克制冲动,但大多失败。有时我会很自卑,甚至会羡慕那个矮子。他虽然丑陋,毕竟还能跟丹姐在舞台上演对手戏,特别是他在教小红养殖河蚌的技术时,竟与她靠得那么近。在杨柳轻拂的小河边,丹姐向他虚心求教,目光里充满了敬仰和期待。
这场戏的最后,是小红跟专家学到了致富的本领。落幕前,他们还摆了个可笑的造型亮相。这时,台下总会响起一片奚落的笑声。
第四场是戏的最后一场。小柳成功致富,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养蚌专业户。小柳刚送走一批客户,激情满怀,引吭高歌。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小红满面春风地疾步走到舞台中央,她先是一段唱,唱得轻松委婉。我觉得这轻松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戏就快要结束了。剧场里也相对安静了些,大结局还是要看的。
小柳先向小红讲些生意上的事:艰难的草创成为过去,收获的时刻已经到来,未来将是春光无限。继而小柳对小红做了一番表白,除了无限的感激,还有浓浓爱意。小红若有所思地缓缓坐下,思索了片刻之后,又笑容满面地对小柳说,她刚才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某解放军医院取得了一项科研新成果。说到这儿,小红霍地站起来,又猛地弯下腰,紧攥住小柳的手,激动万分地说:“小柳,你告别轮椅的梦想也许就要成为现实了!”
接下来,理所当然是一段激越的唱。只是丹姐喉咙有些沙哑,显得力不从心,戏演到这时候,谁不累呢?但金哥是个例外,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丹姐蹲下身子,依偎着他。他的一只手搭在丹姐肩上,开始了全剧最长的一段唱。他回首痛苦的过去,回忆曾经的坎坷和艰辛。他感谢小红的关心和帮助,他唱道:崇高的爱是他活下去的动力,至纯的情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最后他直抒胸臆:如果他能重新站立起来,他将与小红相伴终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段唱刚结束,乡亲们就来了。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喜讯,兴高采烈,议论纷纷。人群中有个青年抢先说: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一个大伯提议用自己的农用车送小柳到省城去就医。欢快的笛声响起,第一场的景致重现:霞光万道,柳叶青翠。灯光渐渐转暗,大伯带着小柳下场;片刻之后又转亮,小红风风火火地直奔舞台中央,她告诉守候在村口的人们:手术顺利,专家说金哥不久将会重新站起来!
丹姐的戏到这儿就结束了,金哥也用不着再唱了,但老贾他们还闲不下来,要为戏的尾声做工作。老贾有些秀顶,忙碌起来就满脸通红,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他在团里待人随和,对我却很排斥,这反而使我更想接近他。但他只要一见到我就拉下脸,瞬间收敛了笑容,斜着眼冷冷地扫我。老贾冷笑的时候,嘴就显得歪斜。可我还是很想和他一起谈笑风生。有一次,趁着他和团里的人谈得高兴,我凑上前去说:现在有了学生包场,团里收入多了,奖金该不少吧。不料老贾突然激动起来,脸涨得发紫,嘴角不住地往上抽搐,说:“你看见啦?拿了多少奖金,拿了多少?你倒是告诉我!”他步步紧逼,把我吓愣了。见我不知所措,他立即换了副脸孔,回头对着大家笑了起来,大家也附和着他哄笑。
老贾兼管两个人的事。每次戏演完了,人走光了,他就留下来熄灯,整理收拾道具。道具箱上的钥匙由他管,他在上了锁以后才离开剧场。可那天老贾偏偏忘了锁道具箱。他做事一向是很精细的。
戏的尾声很简单。除了杨柳朝阳,就是笛子。演员也只有金哥一个,他的表演也就剩下几句道白了。我常常提前退场,免得在散场时和学生们挤在一起。同时也是为了回到画室,在全剧结束前拾起我功课,这样我的心才能安逸一些。然而,我总不能专心。初夏的暖风带着树叶和青草的香味阵阵吹来,使我困倦,昏昏欲睡。我总是画一小会儿,就靠着椅背打起盹,做着绮丽的梦。画笔有时会从手里滑落到地上,把我惊醒。我于是又捡起笔,强打起精神,把梦醒时的失落和惆怅遣之笔端。可是自从那天,我被刺耳的刹车声惊醒,我就无法在绘画的间隙做美梦了。
那刹车声很像是戏里的,不过老贾的大喊大叫立即使我明白,这不是戏,戏已经散场了。
我循声走到篮球场,发现那儿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大多是剧团里的,乱哄哄地围在一起,情绪亢奋地说个不停。老贾看到我,照例是轻蔑地斜眼一扫,然后就闭嘴不说了。但我还是很快从大家的七嘴八舌中得知金哥出事了,刚刚被救护车送走。那尖锐的刹车声就是救护车在停车时发出的。
团里的人都摇头叹息金哥的不幸,同时又纷纷说他万幸。大家都认为,要不是老贾,他或许就死了。
老贾是在散戏后发现金哥的。老贾忘了锁道具箱,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他本应该直奔后台,却先意外地看到了台下的金哥。金哥仰面朝天,头枕在学生扔下的一堆瓜子壳上,嘴角上还挂着一缕鲜血。但他还能说话,他紧皱着眉头对老贾说:是摔的,摔得很重,动弹不了,可能是颈椎出了问题。
老贾是个仔细人,他怎么会忘了锁道具箱呢?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啊。幸亏他忘记。
吵吵了一会儿,大家安静了些,可还是不住地摇头叹息,都说金哥很麻烦,很可能瘫痪要做植物人了。老贾站在众人中央,满脸通红,双唇紧闭,额上沁着汗珠,但他偶尔还会冷冰冰地扫我几眼。
在骚动不安的球场上,只有两座篮球架是沉默的,那篮框上的网纹丝不动。我凝望着暮色中的篮球架惘然若失,眼前又浮现出金哥坐着轮椅冲进球场嬉戏的情景,心里陡然一阵难受。我想,我大概再也无法看见那个潇洒飘逸的金哥了。我问他们,金哥以后会怎么样。大家都说:这次他恐怕只有回老家了。此时,我在球场的另一头看到一个青年正远远地站在那儿,好奇地往这边看,他的胳膊吊着绷带。我知道,这儿又要改做舞厅了。
回到画室,我和衣而卧,很快睡去,梦幻不断。我看见金哥,他对我说: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我不能再等了。演完戏已经精疲力尽的金哥,紧咬牙关开始了他的第一次练功。他身材高大魁梧,练侧空翻很不容易。几次尝试之后,他累得汗流浃背,样子甚至有些狼狈,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飘逸俊朗。那个转体三百六十度害惨了他。当他再一次跃起,尝试着做侧空翻的时候,剧场里突然出现了异样的声响,他一走神,动作随之变了形。他“哎呀”了一声,就重重地摔倒在台下。他的脸色一下子煞白,躺在肮脏的地下动弹不得。他只能听,只能看,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看着空荡荡的剧场。他像是在找什么,而他所要找的正在向他走来,不一会儿就到了他身边。我看见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本精致的笔记本。
我醒了。我想: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是团里的台柱,本可以优哉游哉,他那些不安逸的想法断送了他。那个功夫,听他说起来都觉得费劲,要真是练上了那还不得送命吗?父亲常说我胸无大志,其实我是不惹麻烦,喜欢简单。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点烟的样子。父亲常常力图掩饰内心的不快,但这种掩饰往往是欲盖弥彰。我感到揪心,黑暗中失望和空虚向我一阵阵袭来。我几乎想彻底放弃了。
那最后的一个早晨,我是被老贾闹醒的,他拼命地砸我的门,几乎要将门板砸破了。然而我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却先是看窗户外的球场。那儿阳光普照,学生们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等待进场看戏。他们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安静地在等。
我很不情愿地起床,刚打开门锁,老贾就像疯了似的破门而入。他一进来,就用阴冷的眼神在屋里狠狠地一扫。然后直视着我,开口就问:丹姐在哪儿?我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