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兵
一
老杨他们走时,怪我说了一句大话,这下倒好,我孤零零站在文化广场上,对面马路是有不少车,可我压根不知哪个车是去木马邑的。
我刚拨通陶小绿的手机,有辆警车窜来,我惯性地往后一“溅”,手机像个水点飞甩了出去,陶小绿的声音在地上若隐若现:“我真的不能去,不好意思去……”
车上下来一个警察,迅疾而有力地把我往车上扯,我也有力而强硬地与其对抗,我差一点就够到手机了。拿住手机,我声调悲哀地说,好,小绿,咱不去,咱在家平安无事……说完马上关掉手机。同时,心里现出另一个焦虑,这事怎么也该告诉老杨他们一声,可还有什么机会告诉。警察说话了:
“误了吧?”
“什么‘误了?”我还别扭,一回头,发现这可是一张陌生的熟面孔。说陌生是时间长了,五六年了吧,五六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的积淀是,眼神更像鹰隼,脸庞略加宽阔,胖了些;但腮边和下巴处那些微微的青春痘还在,那时候我们比过这个。
那时,我们同在乡镇住单身,他是派出所户籍警,我是乡政府办公室文秘,除了到食堂吃饭的时候遇见,平常很少单独来往,也不怎么多说话。
到报社第一年,我又见过他。我们下乡采访归来,过当地的一片果园,隔着窗玻璃,看到果园外一辆警车斜插在一辆三轮车前,警察正在煽那个三轮车司机耳光。相比尹春春,三轮车司机孔武高大,可他始终在被打击的范围内不离不弃,我们想,他可能因为慌乱才那么麻木。可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几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他悠哉游哉开自己的三轮,前面突然冒出一个警察?我们躲在一边偷眼观瞧,直为那个农民心急如焚,我都看见自己走下了车,然后高举采访证义正辞严:住手!记者!可我毕竟一动不动还坐在车里。我的眼前不断晃过尹春春那面片一样飞舞的手掌,和他打人时还嘻笑乐呵的表情;那手在乡里吃饭时我仔细观察过,很白,很细,特别像一双女人的手,我想那样的手煽在一个人脸上应该是很温柔的吧,可我内心毕竟没有温柔起来。那件事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尹春春,警察就是警察,不管他的手有多白多细。
尹春春笑着拍拍我的肩,握紧方向盘,车向着木马邑的方向驶去了。他原来和我一道。我放心地松松毛耸耸的后背,又拿起手机招呼陶小绿:“没事了。”声音听起来仍然英雄气短。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木马邑?还知道我在文化广场?”陶小绿那边安顿下来,我迫不及待问。
“这世上连颗沙子我都想装在眼里。”尹春春紧盯着路况,平平淡淡说。
或许因为我自认还算个文人,对凡人就一副哲学家姿态本能地反感,但放在尹春春身上,我的反应没那么强烈,我十分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要说一个人因为心存畏惧对另一个人格外恭奉,在我和尹春春间也不可能。现在我是这个县报社的新闻部主任,说不上家喻户晓,但机关的人差不多都耳熟能详,若非这样,县委不会再次抽调我作为工作队队员,而陶小绿就不一样了。“不好意思去……”我总觉得陶小绿这句话实在别有意味。
“几年不见,哥们儿怎么这么没话?”车已经出了城,路面渐渐开阔,尹春春开始横冲直撞。
“嘿嘿。”我干笑了一声,眼前闪过陶小绿那桃红柳绿的面庞。如果说我在文化广场的紧张主要缘于陶小绿,尹春春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一切了。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了尹春春许多公安方面的问题,我问他答,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机械逻辑。但我似乎比哪一次都享受这样的欣快,我看着尹春春边说边开车,手忙脚乱,内心掠过一丝卑鄙的窃喜:在如涌如潮的话语堆里,我被干净地置身于外;即使现在我搭了他的车,我也一样从内心拒绝这个警察。
半个小时后,当大批的房子被抛离身后,前面呈现出成群结队的树木,木马邑到了。
若说城市除了实体建筑,它的气息尚有种辐射效应的话,木马邑恰在这气息的边缘。这样说来,它的被吞并和被演变最终不可避免。
一条灰黑陈旧的街道,街两旁好多人瞪大眼睛袖手旁观,一群羊从他们中间熙攘而来,羊群滚沸起的尘雾长久地使人们面目不清。尹春春只好打住方向盘等羊群过去,他说,过了这条街,再拐个弯,就到乡政府了。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嘹亮了一下,陶小绿。
在我听来,即使隔了千山万水,陶小绿那慢腾腾的疑惑,也依然妩媚:
“出什么事了?怎么说‘没事了?”
二
我们这支队伍,被称作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工作队。事实表明,要想让一个庞大的根深蒂固的概念短时间充满新意,发生质的改换,光靠农民兄弟自己是远远不够的,全社会必须共同来担当起这份光荣的责任。我们的工作队就是那双外部的手,或说是那双手握着的外科手术刀。我们是来解剖、更正、帮扶和发力的。临行前,我们人人心中给揣了这样一份时间表,作为全县偏远地区代表的木马邑乡,其地广村多,必须崛起一个样板。年初,该乡所属自然村横渡已被列为省级示范村,将在我们进驻后三个月接受全面验收。为此,市县紧急动员,先后把该村作为重点推进对象,作为第一批深入横渡的工作队,我们使命神圣,干系重大。
为了欢迎工作队正式入驻,乡政府特别张罗了一个会议。我们进去,人们已经坐下,看样子,有点专门等我们的意思。我大略地检视了一下工作队方面的成员,队长是组织部副部长老杨,招商局书记宋成洲是副队长,此外还有城乡建设局的大庆,计生委的小刘和医院妇科大夫欧阳子娴,加上我,基本代表了软硬两个层次。木马邑的周乡长一边和老杨埋头耳语,一边悄悄打量几个女队员,我堵着他的目光横进了小刘和欧阳子娴中间的那个座。
没三分钟,一声“嗬嗬,财神爷们都到了啊?”的通爽男声传来,一个胖大的中年人托着水杯、挺着将军肚走进来,又说,哈哈,美女帅哥们,久等了久等了,挨个儿捉完手,落座在老杨和宋成洲之左的地方,与那边的周乡长形成拱捧之势。
老杨笑说:“金书记走对了门,不能嫁错了郎,这伙人哪是什么财神爷?来的都是客,也是兵,给你把这个场捧好。”传言金书记很有可能接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入晋县级班子,此次横渡验收也不无对他的考验之意。
金书记说:“不管是客还是宾,今天木马邑算是高朋满座。各路神仙有什么要求当面提出来,尤其是美女们,哈哈,我们确保后勤到位。”
宋成洲双手握在嘴边,始终一笑没笑:“领导让我们来是服务的,有个基本温饱保证完全可以了。”
“这哪是‘新农村的要求?简直是‘旧社会的嘛。”金书记似乎要竭力逗起宋成洲脸上的涟漪,但宋的脸始终铁板一块。老杨看在眼里,不由悄悄捅捅宋成洲,但宋成洲依然故我。
会议本该双方共同主持,这种情形,由不得老杨不挺身而出,老杨还是先猛夸了一阵木马邑,说木马邑在金书记和周乡长一班人的带领下,各项事业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尤其是畜牧业走在了全市乃至全省的前头,这本是材料上的话,经老杨一说,还是在东道主的嘴角激起浪花。接着,乡领导们也正经八百表了态,大家来都是帮助木马邑的,虽说横渡不是我们亲娘生的也不是后娘养的,但为官一任,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支持好各位,维护好各位。至于如何把横渡这个新农村建好,下午去集体参观现场办公。
我没想到,会议最后一项是关于尹春春的。金书记说,今天也是尹春春正式到任本乡派出所所长一职,没别的,中午多喝点。
尹春春立即啪地站起,指尖齐眉,向全场三百六十度致敬,行注目礼。几个女人都欣赏地呱呱拍手,我也双手一张一合,不是落寞,是极度困惑。
从会议室出来,金书记让尹春春先到所里露个头,然后中午过来吃饭,“记住把干警们都叫上。”尹春春说:“是。”然后金书记目光一转,看样子是找老杨,找到的是老杨的脊背,老杨正和宋成洲站在院里的花圃间,脚尖一顿一顿说什么,他就先招呼其他几个进办公室坐。
不是上厕所,我也难得听到这段对话,既然给我听到了,我还不好猛然就走出去,所以,直到听到远处有人招呼说开饭了,感觉外边静悄悄了,我才光明正大进了饭厅。
“老宋,怎能那样?”老杨说。
“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永远志得意满的嘴脸。”宋成洲说。
“不是他以前在你手下当管理员的时候,惹到你什么了?”老杨说。
“老杨,要是你,也玩不转他的一肚花花肠子,这人老大不实。”宋成洲说。
“不管过去怎样,都是过去了。现在是我们要在他的地面开展工作……”老杨说。
“你也是党的老干部了,有点正气好不好?”
“什么是正气啊老宋,那点个人恩怨?”
“我们不是个人!”
“那是什么?”
“开饭了!领导们入席啦!”那边有人大声喊。
算上尹春春,派出所有正式编制的警察是三个,但来吃饭穿警服的共坐了一桌。金书记让尹春春过那边和县里的客人一起坐,尹春春摆手说这边一样,这边一样,身子一矮,重新汇入那片有点森严的藏青色。
金书记用指头点着对众人说:“这个尹春春,这个尹春春!”既疼爱又无奈的样子。
酒过三巡,金书记分层次和人们喝。先是美女们,再是帅哥们,帅哥他又分了两个层次,老帅哥和小帅哥们。老杨乐陶陶地干了,轮到宋成洲,他说,金书记看花眼了吧,我这颗核桃脑袋还能打得入“帅”的行列?老杨又撞他的肘子,“老宋老宋”,宋成洲脸鼓鼓的,终不为所动。
金书记就说:“看来老乡长这辈子都不肯吃我一杯敬酒了。”叹着,把酒自己灌了,过那边去和警察们周旋。喝过,他向众人抱抱拳,要回,周乡长拉住了他。
周乡长站定说:“话不说不明,酒不喝不亲。两位都是我的前辈,更是上级领导,能让我半杯,那已经很荣幸。”他手里哗哗地倒酒,眼却瞅着老杨和宋成洲,不知他目光施了怎样的魔力,老杨不住地点头,老宋也是一眨不眨。
周乡长倒了三杯酒,他拿起了那个最少的半杯,人们都看到他仰起的脖子下一涌一涌,半杯酒很快像鱼摆进了他的腹部。喝下去,周乡长抿下嘴,把另外两个满杯分别递给老杨和宋成洲,“杨部长、宋书记,我是清了。刚才话说得明白,二位都要让我半杯,这两杯酒分量轻,情义重,要说我代表木马邑三万人民你们可能不相信,但这个班子集体我总是能代表的。喝,你们就干净痛快彻底地喝掉它,觉得酒不够好,我就替二位把这‘三万人民‘一套班子喝下去。”
老杨捉起那杯酒掂量掂量,期期艾艾说,“三万人民”“一套班子”未必非得一杯代表,周乡长立即把老杨的杯子拿过去,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然后仍然直直锁定宋成洲,宋成洲抓着他的目光,慢慢移起身,手取了杯子,两道精细的目光始终没从周乡长脸上稍有挪错,等他又慢慢把杯子放回桌面,人们看,杯子已经全空了。
周乡长头朝后一跌,对金书记说,败了。
从始至终,我和大庆、小刘、欧阳子娴小啜着半杯酒,有桌面的好戏,大家似乎都有些忘我。我始终没记得尹春春和人们喝酒,但差不多都退了,他过来和我郑重干了一杯。
尹春春说:“哥们儿,也许你对我有些误会。”
三
五月的木马邑,早已是一派浓郁。车窗外,但见绿涛翻滚,牛羊点缀,一片水泊接着一片水泊,明镜样,挥洒天光。一条柏油路从低洼处蹿起,疾风劲雨,似乎终于跃上那片高地,脚步渐缓,神情渐懒,那高地托着的一个地方,便是横渡。
横渡的形胜,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一条古船。它仿佛已经沉入时光的泥沼已久,欲动不动,欲行不行,只是目光散淡地眺望着西来的夕阳。
几方玉米地把我们归入横渡的包裹。村中赫然立着一座庙宇,庙后一株老槐树脱拔高峙,茂密的树丛间拴了许多祈愿的红布条,树下站着坐着聊天做手工的村民,见我们,不慌不忙打量过一眼。
村委会在庙的南端,是从学校辟出的三间房子,钻一个小门能过学校去。从这边依稀听到学生们尖锐稚嫩的朗诵。
村里的海支书和海主任都不在,只有一个大学生村官模样的年轻人在玩电脑。金书记当下怒了,“还想不想呆在横渡?去,把那两个都叫来!”年轻的村官小跑着去了,一会儿,两个长得像亲兄弟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奔进来,金书记丝毫不给他们耍花腔的机会,厉声问:“干什么去了?”
“那边,”前边的那个应该就是海支书,他用手指了指小门过去,“那边听课。”
金书记嗬嗬笑了:“是新分配的那个女老师来了吧?”随即脸一正:“那也用不着两个人都这么急火朝天的吧?你们是这年轻人那种时候?”村官见拿他一比,不好意思地抓起耳朵。
我们都在后边窃笑。
海主任想帮着招架一句,金书记根本不容他再多浪费一分钟,扯了把凳子坐下来,说:“大海二海,今天来的可都是贵宾,是帮咱横渡百万大军过长江的,不许推诿,不能敷衍,该怎样就怎样。总的来说三个月,三个月后,横渡一定要旧貌换新颜,天翻地覆慨而慷!请客人们坐。”
大海二海和村官都急急抹凳子,抹过凳子,大海悄悄支了村官到小卖部紧急买些吃的回来。
都坐定了,大海问,这新农村怎么个建设法?
金书记说,逐条实施。
二海说,还不知道是什么“条”。
周乡长大声说,是发条,不是白条。别整天球不理神仙,这事办得好坏最终和你们两个见分晓!
大海二海都点头,行,没问题。
老杨中午酒高了,在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他有些清醒,见已是这种阵势,左右哈哈一阵,才终于把自己的角色找回来。
他说,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说三个月让一个村彻底变化,这事真有些玄乎。但是,万事都不可能,那也不科学。怎么说呢,变化是兴犟性的,它就是头牛,给它一鞭,它肯定赶两步,一鞭不给,它没准还想搡到被窝胡同里去呢。
金书记拍掌说,老杨这话那才叫一个高屋建瓴。宋书记有什么指示?
“没。”宋成洲说。
老杨回望了一眼宋成洲,抬起头,目光柔软地抚摸着一片虚无:“看着这村子,从心里亲啊。说到根本,我们哪个不是土生土长,到了村,那就是见到了亲爹娘和祖宗八辈,我们做多少都不多。”
小刘显然激动了,“杨部长您就说我们怎么做?”
老杨掉过头和小刘开玩笑,“先一个,你得保证不想家里那张热床。”
“您说什么呢。”小刘的脸上立即霞举红飞。
金书记说那不行,怎么的都不能跌落着我们的美女,“只要美女想,我的车随时把你们带回城里那个暖烘烘的被窝胡同去。”
欧阳子娴揶揄说:“看来金书记是天天飞来飞去了?”
“要说我是,你也许不相信。”金书记说。
背后的宋成洲冷哼一声。他仰头去望屋顶,屋顶破破烂烂的,仰层这儿挂一片,那儿挂一片,掉下来的仰层纸上好像还用钢笔记着什么,一只灰褐的蜘蛛在上面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会议形成一个简单的纪要,老杨负责村委会阵地建设,大庆主要一项是清理村中垃圾,并搞好围墙粉刷,小刘和欧阳子娴两个女同志一方面搞好本职服务,另一方面,配合我抓好村中的文化建设,乡领导征求宋成洲的意思,他说还没想好,下去了说。
从村委会散出来,宋成洲拉了大海,说你陪我到处走走。大海就叫二海招呼好客人,然后和宋成洲脖搂脖,深一脚浅一脚往村中扎去了。
这时候正有尹春春开车过来,金书记说,才来?黄花菜都凉了,“在建设横渡新农村的伟大事业中,尹所长想有什么作为?”
尹春春说,其实他刚才也没干别的,先来摸摸底,调查调查。“我们想配合县乡搞个‘削尖行动。”
“具体的还没有计划,大框架是拔掉个别钉子。”
金书记说这话有意思了,“什么钉子?什么类型什么质地?”
尹春春说,现在只是想法,有了事实和您汇报。
金书记往到学校的小门那边走了两步,看看后边还有不少人,他上车回木马邑了。
四
老杨说,宋成洲在木马邑当乡长的时候,大海二海也都是村干部,说本乡地土,这里边谁都没老宋靠前。
“怪不得老宋对金书记是那种态度。”我心中装着在乡政府厕所听到的一番,但总是不敢明说,“这俩人好像前世有仇。”
“咳。”老杨苦笑了一声,“你们都小,不知道当年在木马邑有那么一出,在当时,那事传得很广,老宋所以一直没起来,不能说和这事没关系。”
“可我看,老宋本身性格也是有问题的。太耿。”我说。
“你错了年轻人,”老杨收起脸上的微笑,很庄严地说,“老宋虽然性情僵硬,但做人简单,对错分明。从心里,我更佩服他这样的。”
“那么您怎么看金?”
“时势造英雄。”老杨说。
接下来,本该进入老杨说的“那事”了,小刘和欧阳子娴风风火火跑过来,她们一定要拉我到村东的水库钓鱼,并说大庆已经在那儿了。
老杨吃醋地说,怎么,嫌我是个老头,入不了你们年轻人的行列,光叫了小李?两个女人就又对老杨一阵疯狂推拿,差点没把老人家吓着。
我看到老杨在离开我们十几米后,重新拾掇了拾掇给滚乱的头发,背好手,向庙后的大槐树下踱去了。
“老杨这条革命的鱼终于是要游到人民群众的水里去的。”欧阳子娴说。
我提醒说,你们刚刚说了是去“钓鱼”?
小刘说,我们今天可不想钓革命的鱼,我们去钓快乐的鱼,钓夏日周末的鱼。
我说,可我们真该想想能给横渡干些什么?
“来一个卡拉OK比赛怎样?要么街舞赛?”小刘嘻笑说,“肚皮舞怕姐们儿脸面都调不开。”
欧阳子娴说:“你出的馊主意!把村里当你们家?”
“我们家怎么了?村子不也要与时俱进?要不建设什么新农村?”
我想了想,“小刘说得也未必不对,听尹春春说,横渡全村两千人,年轻人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办文化活动人这个基础是有了。我们来能干什么,引导潮流总还是得心应手。”
“你这么说,勾起我心中一直窝藏的那个想法,觉得稚嫩,总不敢端出来。”欧阳子娴恳切地说。
“什么?”
“接住卡拉OK赛,另办个赛诗会,鼓励原创,朗诵别人的也行。主要是形式和气氛,赛诗会也不是目的,通过赛诗把有文化的年轻人撮合到一块儿。”
“听说过花为媒,欧阳厉害,来个诗为媒。”小刘嘻嘻哈哈的。
“如果能行,”欧阳子娴看着小刘说,“把这两个品牌冠名固定下来,逐步扩大影响,逐渐成为附近乡村共同的文化盛事。”
“作为创始人,那样,我们是不也就刻在横渡了?”小刘说。
“我可不想变成雕塑。”欧阳子娴打了一下这个调皮小妹。
我不由怀着深深的敬意打量起这两个女人。有她们,横渡再干枯也有了一些水灵气。
快到水库,我们遇到尹春春,他换了便装,这点我真没想到,他大概骨子里原本有细腻的一面。看样子,尹春春正和几个村民交换什么意见,见我们过来,话头戛然止住,笑着和我们招呼一声。他面皮白净,牙齿却灰黄发黑,我知道的,他从不抽烟。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小时候巧克力吃多了。
两个女人挖空心思想亲近一下他那双饱含崇高的手,一人给他递了一支口香糖,尹春春居然把两个同时撕开,塞进了嘴里。
“跟我们一起去钓鱼怎样,警察叔叔?”小刘娇嗔地咯咯笑说。
尹春春一下张皇起来,欢动的嘴也僵滞了,目光不知该往哪儿落。看来,这个看似阳光的男人实在活泼不足。我走过去打圆场说,所长有工作不方便,咱们就不打扰他。内心里,却是我的一点小醋意,这两个女人的目光在木马邑就对尹春春透露出危险的信号,尤其是小刘。
我想,要是陶小绿在横渡,我准定不会有这样狼狈的感觉。
果然如我所料,尹春春推说有事,没有和我们同去。
大庆在水库这边的树林里等我们。他肩上横着几条鱼竿,包里背的肯定是鱼饵一类的东西。准备用来盛鱼的篓子也准备好了。大庆说除了这些,他还带了泳衣,就是不来建设新农村,他也定期要到这面的水库游泳。
我说你算是工作娱乐两不误。大庆说,我喜欢的生活是能够玩着做任何工作。
我问大庆为什么快黑了出来钓鱼,大庆扳着指头数,一,晚上不属工作时间;二,鱼好像都比较喜欢晚上到水面溜达;三,有了成果,我们就在这个树林点起篝火烤鱼吃,是不是就有了点意思?四,晚上钓鱼安全,也能充分享受安静。
“有过什么不安全的记录吗?”欧阳子娴问。
大庆朝水库上头一指,“你看,那五条大狼狗,瓜分我们四个还有一条饿着。”
水库那边的斜坡上有一幢房子,房子前面卧着三条松狮,两条牧羊犬,目光像数尊大炮炮口覆盖了整个水面。
“那还钓不钓鱼去呀?”小刘胆怯地吐了一下舌头。
“钓。”大庆说,“据我所知,狗都是拴着的。况且,不带刺激的浪漫也不浪漫不是吗?”
“咱还是不浪那个漫了行不?”欧阳子娴央求地看着我。
我要说,大庆已经站了起来,“唉!你们这些女人呀。要是尹春春来就好了,据我所知,每个所长的枪都允许随身携带。”
“据我所知,你是最早在几条狗跟前输了胆子的。”我调侃大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讨论这个水库的主人。“据我所知,不是海大喜就是海大寿的,这兄弟俩都是富人行列里的巨无霸。木马邑十几个鱼塘基本都是他们的,但这些也养不肥他们,据我所知,他们真正的产业是西山的三座煤矿。除了这些,他们还在北京和呼市分别开着一家四星级酒店。”大庆说,“另外据我所知,大喜和大寿都有赌博的前科,前科你们懂不懂?就是给抓进去过,不是在内地。据我所知最厉害的,这两个都有十个情妇以上,够得上是……”
“十个?也不怕噎着他?!”小刘一扫平常的清纯可爱型,声色刁厉说。
欧阳子娴也鼻子哼出几缕冷气。
大庆脖子缩到我耳后,我惹着她们了?
知道就别乱说。我说。
进村后,我似乎又看到尹春春飞火流星到处奔走的身影。
五
后来我才知道,尹春春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暗暗调查海氏弟兄,甚至在我们钓鱼前他已经去过水库,遗憾的是一切都再没有机会更正了。
原来我们打算按金书记说的,都回木马邑去休息,宋成洲给老杨打过一个电话,说他晚上就睡在大海家了,而且以后他也不到这家就上那家,不用多管他。这样,我们只好就地休息,几个男人都滚在村委会的三盘大炕上,小刘和欧阳子娴到隔壁学校去和几个住校老师搭伴。
这件事首先让两大文化赛事的始作俑者想到,其实完全可以先从学校里发动起。征求老师们的意见,她们毫不迟疑答应了,由此我进一步想到,其实学生也是可以适当利用的资源。我说适当,是对那样的要求还没有十足的信心,为此,我决心去见一下那几位老师。
学校的操场因为村委会的横亘有些逼仄,不过后边的教学区还算宽敞整齐。教务处在最后一排,老师们的宿舍也在那儿。和多数乡村小学一样,横渡小学也没有专门的食堂,学校给住校老师另外雇了一个大师傅做饭,我看到的那个大师傅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我进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门边剥葱。
那些葱都是从宿舍前的一片菜地摘的,菜地鲜艳缤纷,很显然,种菜的事也是这个大师傅的。我问她老师们在不在,她头朝一个紧闭的门扬了扬,虽然她告诉我了,可我还是不懂她怎么连说一句话的意愿都没有。
我敲开门,她也抓了葱回另一间屋子去了。那屋顶上烟雾蒸腾,里面肯定热火朝天。
是一个连堂自习,老师们和小刘、欧阳子娴抓紧时间玩会“杀人游戏”。她们让我参加,我说不会,站在一边又不知干什么好,就问,“外头那个大师傅……?”
“不搭理你是吧?”小刘说我们昨天就领教了,“其实她不聋不哑,就是不爱搭理人。”她朝旁边的那个老师看了一眼,那老师给我点个头,注意力马上又回到牌上面。让我觉得,同样的问题,可能她们早已习以为常。
不大一会儿,外面响起叮叮当当的敲铃声,那声音是一根捣盐锤击打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钟上的声音。毫无疑问,铃声是那个大师傅敲响的。
铃声过后,外面冲出教室的孩子们发出潮水一样的一阵哄闹声,然后马上又归于寂静。她们让那声音搅乱了思绪,都不想再玩了。
从那个世界出来,老师们都很认真地和我认识了认识。有个鼻侧长颗黑痣的老师还说我特别像她小时候的一个表哥。
“难道这时候他就不是你表哥了?”欧阳子娴说。
“十来岁后,再没见过他。说是一个人去流浪了,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流浪到爪哇岛了,呵呵。”
“那你就认李记者当表哥好了。”小刘打劝说。
“偶同意。”那女孩娇滴滴地瞟起一眼,“侬肯撒?”
我笑了笑。离她们吃饭还有一会儿时间,我和这个小老师边走边聊了聊。她很严肃地和我说起给她们做饭的大师傅,说她叫海翡,年轻时在乡食堂当过几年厨师,所以饭做得超香。
“说起来,我虽然最小,可来横渡的时间最长,我来了一年海翡才到学校做饭,可有种感觉总是很奇怪,”在那片菜地后,那女孩又一次严肃起来。她严肃的标志是那颗扁平的痣会突然变得挺拔,并长时间保持一动不动,“我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印象,这四堵墙内的安静、空阔、怪异或者忧伤,统统都是她一个人的,以前我总以为是我的。”
我听她继续说。“她来后,把学校的角角落落都变了,种了这片菜地,把操场上的石子一颗一颗全捡起来,垒了一个狗窝。相对人,她好像更喜欢那只狗,她经常边给狗撕馒头,边和它说话。”
“你说的忧伤是指什么?”我等等她再没有往下说,开始了我的问题。
“我总感觉在她身体中有股寒气从脚到头缭绕不绝。但我实在不知她忧伤什么。”
“是不是她受过什么刺激?”
“她从不和我们说,我们也犯不着当那种长舌妇,呵呵。”她又恢复了刚见面时的机灵调皮,伸了个懒腰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你过来肯定不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跟你说完我轻松多了,我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种感觉呢。
接着她又说:“我猜啊,你过来有几个去向,一是找你的那两个同伴,你对她们有好感;二是架着以上幌子,来观察我们几个美女;三是你是一个真诗人,总觉自己想象的东西在水一方,所以选个幽静的地方来放牧思想。”
“可你说的一个都不是,”我含含糊糊地笑了一下,内心里却完全服了她,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灵通剔透的女孩,“我来是和你们请教一下学生们的事。”
“你说。”
我于是说,“我们来只带着一个目的,短期内使横渡发生改变,一方面搞些建设,另一方面搞些活动。但你知道要想那么快地进行也不容易,所以我想请你们动用一下学生们,让他们回去发动家长亲属……”
“你们这么做是真心还是假意?”
“说实话,”我有些为难说,“是应急之作。”
“那我什么都不愿说了。”她转身欲走,我喊住了她。
我说,要说全是假意那真的冤枉,因为我们都很认真地想过该怎么办。至于事情能到什么程度也不是我们能掌握的。
“如果你们只是一时狂热,那真的办不了什么事,就像海翡身上那股通体的寒气;你也知道乡村可不是一个概念那么简单,它上有五千年,有些东西根本就是稳如泰山。”
“你是说也让我们用五千年来破碎它、颠覆它,愚公移山?”
“愚公是最具浪漫精神的乡村诗人了。”
“可这和我们要做的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问题只适合到康德和黑格尔那儿去讨论。”
“我和你就不行吗?”她头一歪,眼神又妖娆起来。
回去后,我像给狠狠蒸了一个桑拿,通体上下都蓬勃纷扬,只有脑颅顶端紧紧锁着一团坚硬的热气。我的灵魂好像在一霎那倾斜了,我的眼前轮番汹涌着陶小绿和那女孩的影子,她们不断挑逗着我的某根神经,让我在很长时间内都因为难于坚执而郁闷不已。
见到小刘她们,我拐弯抹角打听出那女孩叫秦夕,进一步了解,知道了她在网上赞誉一片,不知什么人把她的照片搬到网上,早就被网友称为“最美乡村女教师”。
六
和尹春春专往人多处钻不一样,宋成洲拉着大海一直在村子的四周兜游。从哪一个角度看,横渡都裹在那派大绿中。风吹草动,偌大个村子又宛如轻轻荡漾的摇篮,里面滚着一片熟睡的安宁。
宋成洲捋着下巴说,当年就觉得这地方漂亮,十几年后看,这想法还是那么顽固。我是真不想破了它的相。
老乡长是个啥意思呢?大海猜测着问。
宋成洲叹了声说,我担心,这一点点绿怕是禁不住那么多人轧马踏呀!我掌握着好几个投资商,他们都有意把钱砸进生态旅游上,那时候心里就闪过横渡,又怕他们真糟践了这片大好河山。横渡这地方,我是不动想动它,动了又怕动着它。
大海心怀复杂地笑了几声,“实在明白老乡长说的,你总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也总没有向你汇报过,海翡早几年就到了学校,还是做饭。”
宋成洲脸上飞速掠过一道红晕,“提她干什么?好像你懂得很多!说建设就说建设。”他拔出烟,扔一支给大海,大海没接好,弯腰去捡了。他起身,宋成洲表情又已经莽莽苍苍。
大海只好接住刚才的说,其实前几年我和二海就动过这个念头,也见了行动,你说这绿是绿,拿它挣不来钱也不是个意思啊。要说横渡,除了这点草还有什么,不用白不用是不是?我们就分头出去联系人,还请了他们来,也不知道他们真是没钱装款爷,还是本来就对这没多大兴趣,烟酒饭钱花出去不少,事没办成。
“你们找的,怕都是小土鳖个体户,真正的商人玩的是头脑,大海我问你,这草这绿最大的价值在哪儿?”
大海摇摇头说,初看着兴奋,再深看下去,看不出来了。
宋成洲哈哈一笑,怪不得你也就是当个村支部书记,不过也不怪你,七仙女老呆天上还呆出烦腻来,所以要下凡来透透真风。这么说吧,咱横渡的价值就是你说的,让人一眼看到就心花开了。
“那你说咱就凭这把草还真能把神仙们都引下凡啊?”
宋成洲说:“那是没问题。可有个问题,挣回来的是草,花出去的也是草啊。”
大海说:“人挪活,这草到底在咱们手里,能怎么该怎么那也是由咱们定的。”
宋成洲在大海掌心重重锤了一下,“有你这句话,这事成了。随后我就以招商局的名义联系那几个投资商。”
和宋成洲又不一样,尹春春在打问的话题上,从来没找过大海二海。或许,他是担心海氏弟兄和村干部私下有过从,影响了他判断的客观。
自从到了横渡,尹春春很少与我们一块儿吃饭,他那十来个队员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横渡忙乎。我难得逮住他一次,特意买了两筒巧克力冰激淋,简略地和他了解一下他所谓的“削尖行动”。
“你老打听这个干什么?”面对问话,尹春春显得心不在焉,他气吞山河的眼神不断掠过横渡苍灰色的上空。
“我是记者啊,这里的每一项行动都是全县人民关心的。”我说。
“哦,我忘了,我背后真的还背着三十多万‘全县人民。”尹春春话里不无讥讽。
“你以为你是所长,就没人监管了?”我只好半开玩笑。
“你还不如干脆直接说我为所欲为呢,”尹春春用嘴叼住冰激淋,掏出一叠纸巾,取一张擦了擦手上的黏糊。他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太干涉我,让我好好放手一搏好不好?”
“‘我们?你说还有金书记和周乡长?”
“我们是派出单位,有独立办案资格,办案的时候也有保密制度。”尹春春直截了当说。
“我懂了。”我说。站起来要走,尹春春又喊住了我。
“哥们儿,”他皱着眉头,把手擦干净,“其实有时候我还是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的,这么一大帮人,就你和我相熟,但好多话我真的不能脱口就出。”
“尹所长向我示好?”
“傻样。”尹春春笑着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有时间咱们喝酒吧,好好聊聊。怎么说,咱们都认识好几年了。”
“好,等着你哥们儿这顿酒。”说罢,他跳上警车,扬长而去。
转过身,身后居然什么时候站了小刘,小刘望着远去的警车,说那是“警察叔叔”吧?老鼠啊,怎么总是捉不住他的影踪?
“尹春春可不是什么老鼠,要是,也是猫。”
“猫?”
“老鼠去抓谁呢,但是猫能抓老鼠。”
“那倒也是,他是‘警察叔叔嘛。”
我问小刘,学校那边有什么动作,小刘说,秦夕和一帮老师们已经给学生讲过了,学生们怕记不住,都把老师的话写在纸条上,带回去让家长看。学校的,除了海翡,其他人有的打算参加赛诗会,有的打算参加卡拉OK比赛,只有秦夕两个都参加。
“啊,她那么多才多艺?”我不知怎么这样说。
“怎么的,你还怕她将来盖了你的帽?”小刘戏谑。
“什么将来?你说哪去了?”我觉得脖后火烧火燎的。
“嘿嘿,是你想哪儿去了吧。”小刘说别以为我们没看见,你那天跟秦夕两人在外面站了好长时间,“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在谈情说爱?”
“我们没。”我嘟囔说。
“哈哈,都已经是‘我们了。”小刘笑着蹦了出去。
我在原地像一截木炭一直戳了很久,可是很久以后,我还是觉得浑身热火熊熊。我只好走起来,希望风能让自己凉下来。直到到了水库,双脚已经浸在水里,那边坡上狗吠成一片,我才惶悚一跳,同时脑中重新变得空白起来。
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喜欢自己这种脑中空空、像个白痴的劲道,这会避免许多麻烦不请自来。但是显然,我和秦夕不是,她就像一个巨大的谜横在我面前,燃起了我空前的好奇和奋发进取的激情。这个解读的过程也许是危险的,但我真说不好准备畏惧这危险。
我沿着小树林慢慢往回走,白天的树林绿意丰盈,穿林而过的风像个调皮的孩子,引领我的目光移步换景,我看到树丛里藏着的好多小蘑菇,地面上随处可见、干成一颗一颗的地皮菜,只要来一场雨,它们就会像伞一样把自己打开,还看到两个背影,一男一女,他们在幸福地接吻——
直到我匆匆地原路而返,又赶紧绕道走开,并且确保自己的形迹没为人知,才舒了一口气,但我的胸中马上又为那股气所充满,我进了学校,把一束野花递给秦夕,和她说这是专门给你采的,我仍然没法相信我看到的那两个身影,他们一个是尹春春这没错,另一个竟然不是小刘,而是欧阳子娴。
七
我无意成了一个秘密的偷窥者,但是这个秘密真是把我憋得够呛。好长时间我都对秦夕的问话置若罔闻,而单想着该不该马上向她公布我所看到的。我不怀好意地想,要说这事最苦的可是小刘了。如果说这两个女人都喜欢尹春春,那么不管谁看,也会判小刘喜欢更多更狂放一些。而且,她们往前的喜欢给人的印象也就是对优秀异性颇有好感,我实在没想到,他们居然好感成真,短短几天就已进展至此。
我虽然还没有结婚,但我特别想和秦夕延伸一下,讨论讨论婚外的一些话题。秦夕却好像并不打算给我这样的机会,她一个劲儿地追问,我为什么送她花?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秦夕粉白的脸庞早已胀得红鼓鼓的。一个人的认真也是有限度的,我要是继续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必定会被拂袖而去,于是,我赶紧将功补过地大声说:
“因为我喜欢你。”
“真的?”
“我不是二十八、二十九那时候了。”
“你三十整了?”
“嗯。”
“这正好是我表哥现在的年纪。”
“那么,你承认我是你表哥了?”我说。
秦夕背着手在菜园里摆来摆去好一阵,“我表哥小时候从来不说他喜欢我。”她然后陡地转过身,“他只说,他爱我。”
我的身体里轰隆隆一阵排山倒海,仿佛几辆重型卡车碾压过去,好多零部件都发生了位移,“可不是,爱上你了。”
“真的?”
“我不是二十八二十九那会儿了。”我说。秦夕哈哈大笑。
秦夕说,因为一夜飙红,她成了网上好多人疯狂追逐的对象,她的邮箱天天被求爱信塞得满满的,有的人还寄了照片,报了家庭状况,里边不乏既年轻帅气又富有殷实的,但没一个和她有过真接触,倒是有几个貌似煤老板的打电话约过她,秦夕一听就笑了。为什么笑,我问。
“也不想想,姑奶奶天生就不是那做二奶的料。”秦夕嘴角一撇。
“怎么见得他们就是想找二奶?”
“他们都把约会地点定在外地自己的别墅,有的说在上海,有的说在深圳,甚至有一个说你看香港好还是澳门好,咱们专门包机去。”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在笑声中盯着这女孩,好久,轻声说,好秦夕。
那天我从学校出去的时候,迎到宋成洲。老宋背着手,头发抿得溜光,看是无意踏入学校,其实我猜他肯定行有所指。老杨最终和我爆料,当年事件的女主角正是海翡,因为那次聊天没有干扰,故事的大体轮廓也有了个形状,当年宋成洲是木马邑乡乡长,金书记是乡食堂管理员。有一段宋成洲在横渡蹲点吃派饭,吃到海翡家里,海翡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家里务闲。她父母倒也不愁,等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就圆满了,海翡自己坐不住,可因为是女儿身,又不好单独外出,这个情况一说,老宋问,愿不愿意跟他到乡里,现在乡里有话务员,你先进食堂帮厨,将来另谋。十八岁的海翡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执意,父母能有什么说法,海翡就这样到了木马邑。接下来就发生了那样一些事情。
老杨说,这事谁也没亲眼见,但一直这么传说,“大约一年后,人们发现海翡的肚子大了,老宋这时候才觉得,把那么好一个姑娘带进食堂简直就是喂入虎口,原来他从没细想过金书记这个人,还给他办了转正,准备提拔到乡政府当秘书。事情发生了他去问,金书记根本不承认是他把海翡的肚子搞大。有一时期,县纪委还接到举报,说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乡长宋成洲,下去调查的人找来海翡问,海翡就是个哭,打死也不说到底那人是金还是宋。没有办法,老宋给调离了木马邑,先在组织部挂起来,然后几年,等风波平息,被安排到招商局当二把手。”
事情却丝毫没影响到金书记,他顺利当了秘书,后来一路乘风破浪上来。“那海翡呢?还有,她肚里那孩子?”我问。
“就因为那孩子,嫁不了人了,”老杨感叹一声,“听说后来孩子生是生了,送了人。唉,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就这么把一生都糟践在了木马邑。”
我还想问什么,老杨不愿说了,只是“人哪人哪人哪”地叹息着,仿佛这个命题始终让他纠结不清似的。
其实不用问,老杨也偏向于宋成洲的清白,这和我一样,是一种非常庄严的直觉。但事情往往没有直觉那么简单,我特别想了解的,是一个真正内心的老宋。也许这算个机会。
“宋书记,听说您这些天正忙得不可开交,怎么有雅兴来学校呀?”我笑微微拦住宋成洲,给他掏了一支烟,并把烟盒整个儿塞进他兜里。
“没事没事,闷了,出来闲逛活活脑子。”老宋见我挡住了他的视线,侧脸从我肩头往那边看了一下。
我没回头,但很清楚老宋其实看到了什么,要不他不会那么慌里慌张。他拉起我往操场那边走了走,前后再没一人,神情方才平静了些。
“你们的事操办得怎样?”老宋扔了烟蒂,又点了一支插在嘴里。
“我们那个简单,借一套音响,搭个台子,人们上去该唱唱,该讲讲。”
“那怎么行?”没想到老宋说,这也太潦草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懒,要知道形式也是很重要的。这样吧,我找一些资金给你们作为经费和奖励,另外,评委也不能太寒碜,县里有名望的那几个文化人我都能找来。”
老宋的话越说越客气,让我根本不好往那个方向猜:老宋只是为了抹杀自己行踪的突然而对我使了烟幕弹。但他确实字句确凿,这倒给了我另一重兴奋。我何尝不想让我们的活动惊天动地,锦上添花?
我于是告别了老宋,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通报给欧阳和小刘。可当我猛一回头,看到后面老宋和海翡在渐渐接近,那种类似于恶癖的心理重新翻涌上来,激动着我的脚步,飞快躲入菜园下方的水沟。我当时甚至想,变变变,赶快把我变成透明人。因为即使那么隐蔽,我依然觉得我的存在未免突兀。
下面是我在记者生涯中第二次没有使用采录设备而获得的现场实况。
和我最初见到的海翡一样,这天她还是坐在厨房外剥葱摘菜。她好像感到了对面来人,但并没抬眼去看,直到那人慢慢临近、停住、腰往下弯,她才直起身子,海翡的表情像给撒了碘化银的天空迅速扭曲、奔放、波诡云谲,然后猛地收刹,又回复到原来的谨守、小巧。“宋乡长来了?”
“早就不是乡长啦。”宋成洲仰起头盯着灰蒙蒙的天,刚才那一刻,他好似已经把海翡尽收眼底,头仍然仰着,“没想到十来二十年你又混回家了。”
“我不是回家。”海翡说,“说起来这也是家,我出家在这儿,学校就是我的庙。”
“看你这话说的?!”宋成洲竭力爽朗,可是笑得很不通透,他唉了一声说,“一念之差,害了你。”
“是我害你当官路上不顺利……”海翡忽然停止了手中动作,掩面而泣。
“你看你这个‘海女,你看你这‘海女,有什么说什么不好!”宋成洲蹲下身,赶紧扒海翡的手,海翡躲着宋成洲,“哪还是‘海女,哪还是那个‘海女!”原来老宋一直这么称呼海翡。这称呼拙朴、闹玩,却透着无比亲切无比怜爱。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很难想象在老杨描述的当年的木马邑事件里,这个出缺的主人公会和女主人有着如此不同寻常的亲密。
海翡的双手到底让老宋捉住了,老宋掏出手绢擦掉了她眼眶上的泪,又擦掉了她手上的。
“你以为我想当那个官呀?”宋成洲声调沉沉的,“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在其位,谋其政。怎么的,我都作不了自己的主啊。海翡,当时本来应该我第一个看出事情有蹊跷,没奈何,姓金的老在眼前绕,给我灌了迷魂汤,愣是想都没往多处想一想,还把他一直当人,让他今天得势。”
“全是我,全是我!”海翡又哭叫起来,“我才是真正的祸根,没我也没你们那一出。他告你,我本来应当站出来声明,跟了鬼,我不好说!我不能说!”
宋成洲坐下来,拾起一棵葱,慢慢地剥,“不说怨不怨的话了行不行?都多少年过去,还能让它叨害我们一辈子?”海翡抽噎。
宋成洲说,你来学校是姓金的意思?
是我自己。
“那年后,他没对你再做过什么?”
“宋乡长,这话不好回答。”
宋成洲笑笑,“不是你想的意思。我是说,”他说,“孩子,他就不想负一负责任?”
“他倒是想!”海翡朝地呸了一下,“跟我说过要养我们娘俩,后来到学校也找过我。我不想跟他有一句话。”
“那孩子呢,你就一点不关心他?”
“当时想把他扔水库里淹死算了,下不了那狠手。后来放在树林里,每天都有几个放羊的去那儿。”
“这么说,你也不知孩子现在在哪儿啦?”
“梦都梦得见他是个大孩子了,不是放羊,在一个教室里和女生头顶头研究作业。”透过草丛,我看到海翡的脸上浮现起恬淡舒适的笑容。
“那孩子哪是在你梦里呀!”宋成洲长长出了一口气,“海女,还记得孩子的样子吧?”
“眉头上有我一道大大的牙印儿。”海翡眼里忽颤忽颤的,“就是咬不死他,妈也想叫你长个记性,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清白……”
八
我回城借音响,给陶小绿打电话,陶小绿说她刚好不在,总编派她跟踪采访一个日本财团,这个财团是来洽谈建设工业园区项目的,但一行的几人似乎对周边的风景名胜更感兴趣,这不,现在到恒山了。我只好说,啊,那你多保重,“财团里有没有年轻帅气的日本‘富二代?”“你什么意思啊?”听起来陶小绿真的生气了。我赶紧放了电话。
音响有三个渠道,剧团,影院,电视台,其他两个单位我都不那么熟,电视台和我们一幢楼,业务上也常有往来,过去和他们说,他们不但借音响没问题,还说要去现场录像,如果情况好,搞个全场播放。这毕竟是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第一个新鲜事物。他们这样说,我非常振奋。当天大庆也回来了,大庆回单位联系垃圾车,我还准备借他的垃圾车拉音响,最终我们却都坐了电视台的专车又回到横渡。
路上大庆和我通报信息,建设局不会派垃圾车去横渡,这样加上路上燃油成本会很大,而且也体现不出横渡人民自己的能动性,他们建议大庆回村动员,让村民自己想办法运载垃圾。“这不是没事找事专门给我麻烦吗?”一路,大庆的眉头都皱得像块秤砣。
“你要是局长就好了。”
“可不是,我原来不是局长啊。”大庆一副顿悟的样子,又开始乐陶陶的了,“不过据我所知,这局长的位置它最终也逃脱不了被本人收入囊中的厄运。”
“那样的话,就真是三十万人民的不幸万幸了。”我们就这样在车上有说有笑,横渡横在眼前了。
我和大庆几乎不约而同去找了大海二海,他们想把赛台设在学校,也许是想到了海翡,也许就是秦夕,我坚决不同意,大海二海嘟囔说以为这种事文雅,选地儿也选个清静文雅点的好,看来还是得到戏台子上去。他们说的戏台子就是庙后的大槐树,横渡没有专门的戏台子,每年唱戏的时候都是临时在大槐树周围张起一块幕布当台子。这样的话,老宋说的“形式”又未免勉为其难。
我不懂大庆那大脑壳怎么瓷瓷实实压了那么一脑壳烟花弹似的鬼点子,只要他随便喷一点出来,我们每个人顿时都会觉得眼前灿烂一片。
大庆说,哪有水库好啊?到水库上去唱歌诵诗,意境有了,格调也有了,是不是?
没人说不是。只是,海氏弟兄是否同意?因为,无论现场的高分贝噪音还是那么多人,这毕竟都是对水底生灵的杀伐和戕害。见大海二海未置可否,大庆说,也不用他们,他去找那两个人商谈。与此同时,作为回报,大海二海愿意再硬着头皮发动一下村民,让他们有车的出车,有人的出人,把一万多吨垃圾清运出去。
出来,我才想明白,这事应当我去也不能让大庆去,这事是我们几个发起和负责的。纵使欧阳子娴和小刘使不上什么力,孤也孤上我了。大庆说,怕我抢了你功是吧?我不会,跟你谈下那个地方我就没事。是男人,话放到那儿了,就得有所交待,说实话,我就这么想的。
要是再说什么,就显得我不磊落了。于是,我脚步轻快地和大庆往水库走去。
过小树林,我再次变得神经质起来,先前藏在脑中的那一幕仿佛又在上演,可待我揉揉眼睛,确认其实只有男主角在,我悬起的心才重新跌落进肚。
尹春春给我们的是一个思索的脊背。他坐在地上,而且看起来已经抽过了很多烟,这是不同寻常的。这说明,有一件事在他心里仍然黏糊迟滞。这件事又肯定不是和欧阳那事。
我提醒大庆应该过去和尹春春打个招呼,大庆扑上去就把尹春春抱住了,结果尹春春一个反手擒拿,大庆一条膀子差点给卸下来。
大庆呸呸唾着嘴里的小草,责怪尹春春“你还想把小手枪掏出来呢”,尹春春抱歉地帮大庆揉了一会儿肩,说,看到我刚才那样子了?看到就别惹我。
大庆说,哥们儿,有没有敌我观念啊?
尹春春反问,你在暗处,怎么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大庆还想和他就观念这个问题细探讨一下,尹春春拍拍屁股要走人了。“你们去水库钓鱼?”
我说不是,想打问打问海氏弟兄,能不能借用一下水库办活动。
“你们最好别去。”
“为什么?”
“那些人。”尹春春一字一顿。说完,真的转身去了。
我和大庆都被尹春春搞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大庆甚至马上怀疑起来说,真是啊,和那些人,他们肯吗?不过,他很快就想到自己拍胸脯的事,除了尹春春拿过他的膀子,全身唯一的疼处就是他在大海二海跟前用来表决心的那块地方了。
“你肯定是男人吧?”大庆问我。
要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是对的。上了那面斜坡,松狮和牧羊犬们除了身体力行虚张声势,并没带来什么出格的结果。如果没有人的纵容,它们也许这辈子都颠扑不破自己喉咙被扼的命运。但我们还是风卷残云,赶紧从一派狂啸中飞身投入那小小的却安全无比的屋子。
看水库的是一个枯瘦干巴的中年男人,他的特点还有沉默寡言。他似乎根本不想了解我们冒险来此的初衷,但每隔一会儿,就会从脸颊两旁深刻的纹路间淌下一缕毫无意识的憨笑。十几分钟过去,我们才问出,海大寿和海大喜已经有五六年没上过水库了,这几年,也就是他一个人在这儿守来守去。
“从不见他回来活动?”我问。
“上坟的时候回来。”
“那你有没有他的手机号,QQ号也行。”大庆说。
我奇怪大庆居然会想到要这样一些人的QQ号。但是手机号他也不知道。
“你们就从不联系吗?这水库不是他的?”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棘手。
“上坟回来的时候,他们过来看看,安顿几句。”
“主要是来给你发工资对不对?”大庆笑起来。
看水库的瞥了一眼大庆,“工资不用发,都打到我卡上了。我买菜都刷卡。”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顿了顿说,他们会交待你什么呢?
“看好水库,不能让一个小孩来游泳,不能让一点垃圾扔到水库里。该卖的时候再说卖的话。”
“他有过卖水库的意思?”
“这时候还不卖。”
“那啥时候卖?”
“该卖的时候卖。”看水库的不耐烦地吹着嘴里的烟雾,烟雾像一块帛在他噘起的嘴上猎猎飞扬。随后,他皱纹里的笑又跌落下来,表示他的不耐烦已经过去。
“看来这事根本没什么指望了。”在小树林,我沮丧地一横身躺在了草地上。
“也不见得。”大庆说你听出没,那大喜和大寿其实心肠不坏,“我说以前来游泳为什么老问带没带救生圈,他是怕村里的孩子们没人看管再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吧,早年这个水库淹死过一个小孩。”
我说这恐怕就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想。
大庆接着说,你再想他不让一点垃圾扔进水库,这是保护环境呀。还有水库卖不卖的问题,水库要是归了集体,一准被折腾得污泥烂水,那就不是蓝天碧水了;等哪天人们素质提高了,都愿保护母亲河那么爱护这点水,他再把水库给了村里。所以大庆归结:“这两人原来大善啊!”
尽管我的想法和大庆一样,但在听到本人的说法前,还是没法确证这就是他们的内里。事情却果如大庆预料,这天晚上,看水库的找来村委会,和我们说海大喜回过话了,答应我们把赛场设在水库上,还说台子他们来张弄。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我和大庆还有小刘欧阳子娴过年似的,在院子里欢呼雀跃。
不过我很快想到这其中的问题,“不是说你们从来不联系吗?”我问看水库的。
他狡黠地眨眨眼,“那要看啥时候,不是也要看啥事,是不是?”
不论怎么说,这真是太好了。我无暇再去考证那么多,和他们几个当晚到村里小卖部提了几瓶酒,和一大包零食,我们真的在横渡的田野上,有了第一次真正属于年轻人们的小浪漫。
九
事情也许就是从那晚的狂欢开始的。其实我注意到那天周围可不是风吹草动那么简单,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向我们偷窥,可我根本没多想那会是尹春春。
后来某一个单独的机会,欧阳子娴泪兮兮和我透露了就是当晚,她见到了尹春春,可能还得加上一点酒精的缘故,她的爆料要比这个文静的女人平常更夸张一些。
欧阳子娴和尹春春说,真看不出啊那个大庆,不是他动之以情,软磨硬泡,我们谁有能力拿下海氏呀?话说回来,可不也是那弟兄俩真仁义。
欧阳子娴说,尹春春听我这么说,当时并没多言,只是笑得很别扭。可我也不用注意他这些啊。
后来我想,欧阳子娴的话肯定点着了尹春春某根暗沉的神经,这根神经的那边纠结的,正是让他殚精竭虑夜以继日的海氏弟兄,所以他才会那么别扭。
最初,大庆一点都判断不出他无辜遭殴是被什么人,又是所为何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对我偷偷翻检他这小三十年,他小时候是皮孩子,上学是好学生,上班是劳动模范,“没人和我有仇啊!”
“那么你动没动过别人的女人?包括那样的念头?”那些日子的苦闷作证,我的话可没有半点恶意。
“天打雷劈!”大庆像在入党宣誓时恶狠狠庄严地举起一只拳头。
大庆是在他刚从一条巷子的人家里作完动员,身体极度疲累,到小树林里躺着休息的时候被人袭击的。他起初以为是做了个恶梦,让小鬼缠上了,睁眼醒来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鼻青脸肿。他的脸给鞋踩过,耳朵里塞了青草,腿脚周围给围了几块大石头。
他最先遭袭的部位应该是眼睛,因为当他起身反抗的时候,他看到那个跑出去的身影,就像一缕黑烟模糊不清。
“从身形看,是个男人毫无疑问。”这就是苦思冥想几天,大庆总结得到的唯一收获。不过这已足够他骄傲了,因为他再苦再累也不会打算去躺小树林了,“那地方到处都是坟堆,没准就是我的臭脚丫恰好堵住了人家哪个先人的鼻孔或嘴巴。咱从今往后继续大力弘扬行大善,做好事的传统作风,大力到惊天地泣鬼神,他们都泣了,谁还会作弄咱呀?”
从此后,果然见大庆更加勤奋不要命,先是他一违承诺,天天和大海二海去各家摇唇鼓舌,继之人们同意了出十辆三轮车,他亲自抄锹铲垃圾,整天把自己作弄得倒像是从环卫队去下乡的。
但即使这样也无可避免他再遭毒手。那一次他倒是及时清醒了,但对手有好几个,他们硬说他刨了人家祖坟,从现场看,的确有一座已经又矮又小几近于无的坟园给挖出了一个大坑。以至在派出所里,大庆一度怀疑是自己梦魇的旧病又复发了,尹春春逼问得紧,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真有这邪好。为了证实自己所说,他还对着那么多人,难为情地举例,他老婆乳房上的数道伤痕——此外,还有那个更不该野蛮的地方,就是他在梦里动手动脚和动牙齿导致的结果。
“说的都是真的?”尹春春从询问室的桌后往前探了探身,目光里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意味一点都不含糊。
“我现在就给你叫我老婆!”大庆要掏手机,才发现手机进来的时候给没收,此时就放在尹春春的胳膊下。
尹春春把手机还给了大庆,还在他的伤痛周围到处揉了揉,“算了,以后再也别哪儿也当床。”尹春春说,“管住自己的手脚,管住自己的嘴,做自己该做的。”
从派出所放回来,大庆泪眼婆娑地对我说,要不是人家春春所长……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说大庆,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了第一回还不长记性,还来个第二回。
大庆说,他真的是为了验证是不是已经感天动地,接通了鬼神,“无情啊,真是无情啊!”他满脸再也愤怒不起来的泪水,往床上一横,我看到,也就是几天,大庆原来的胖大肥硕已经了无踪影。整个人显得干瘪瘪的,似乎有一个他已离他而去。
为了修复大庆伤颓的情绪,也助他疗养身体,工作队决定给大庆放长假,提前回城。金书记的车首度出师,没载上他想望的美女们,载了稀泥一样软塌塌的大庆。大庆说他好了后还要为建设新横渡出力流汗,但直到我们工作结束,全部从横渡撤出也没见到他,听说他后来恢复过来后也很少上班。又据听说,大庆到了北戴河,和朋友在那儿包了一个疗养院,每天多数时间临海听涛。
大庆没来,老杨他们向建设局提议,另派一个懂业务善管理的人才来接续,建设局的说法让他们很快就熄灭了这种想法。他们说,为什么受伤的不是你们组织部,不是你们招商局,不是你们报社?这样,大庆原来的任务只好由众人共同分担,尤其是老杨,他主要是搞硬件,适宜于合并同类项。
和我们不一样,老杨没有和宋成洲张口要资金,组织部每年有专项款针对基层阵地建设,他原来的设想是抽取一部分用在垃圾清运杂费上,后来想想,与其两边都是半饥不饱,莫如再争取一些投入,但他仍然没想给宋成洲添麻烦,去找了金书记和周乡长。乡领导们竟然很痛快地当了一回“财神爷”,从招待费里拨出一笔。按老杨的说法,金书记给钱的时候还颇煞有介事,说,是宋成洲他自己不来要,他要的话,也极大满足。
这话,老杨没递给宋成洲。
那几天,老宋正紧锣密鼓联系一个日商,在他掌握的资料里,这个日商投资兴趣广泛,只要方法对路,让他往横渡砸几锭金元宝是没问题的。老宋和我们透露,这些天日商正在本地,他打算一,带大海二海回城和他们约定见面;二,把他们带到横渡来和横渡的绿见面。
“有几代人没见过小日本鬼子了吧,准备一睹新世纪狗日的风采吧。”老宋的话不知是送鲜花还是扔臭鸡蛋,但大庆那事后,大家还是难得一回被搞得很兴奋。
十
老宋所言的日商,正是陶小绿跟踪的那个日本财团。陶小绿说她见到老宋他们和日本人在宾馆接洽了,不过,她并不打算再跟着到横渡来了,那一圈下来,她已经跟疲了。“我觉得这些人并没意思在咱们这儿投资。”陶小绿说,但她一来和宋成洲不熟,二来,也很难保证自己的感觉就是百分之百对,所以想法只能跟我沟通。
“让我给老宋提提醒?”我说。
“你看吧,这是大事,也是你们男人的事。”陶小绿的脑袋好像有一半已经沉入睡梦中了,不是我问,她实在懒得连那半截脑袋也挣扎起来。
说到底,我的想法也和陶小绿大同小异,这事毕竟太大了,弄不好,横渡的未来就砸在我一句话上了,所以,那个醒我自始至终也没和老宋提起过,虽然后来事情果如我们所料。
我们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见到这伙人的。为了获得那个工业园区建设项目,县委全程为客人提供五星级服务,走在哪儿,都是后勤服务中心平常专为领导乘坐的那辆高级商务车代脚,除了日商自己带的翻译,还另外指派了一名漂亮的女翻译,女翻译的任务不是日译汉或者汉译日,而是打通标准普通话和本地土话之间的壁垒。闻听消息,金书记和周乡长也代表东道主一早就到县宾馆迎迓,但是从下车的情况看,宋成洲回横渡的时候宁愿和日本人同乘商务车,也没坐他的奥迪。
为了切实营造一个成长壮大起来的中国人民诚意欢迎日本友人的热烈氛围,金书记此前就暗暗指派大海二海在村里组织一个欢迎团队,规定每人持鲜花,披彩绸,有队形,有口号。但大海二海动员了一阵,英雄的横渡竟没一个愿意站出来配合,他们只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统统赶来,临时充数,在那儿摆出一个高低参差、稀稀落落的阵势。
日商叫鸠山泗,模样却像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小眼尖脸,头发灰白,他刚从停下的商务车门口露出半个头,就给大海二海两家人特别激越尖利的拍掌声和枪声似的鞭炮声吓了一跳,直到漂亮女翻译辗转成功将那句话抵送他的耳朵,鸠山才放心大胆一脸笑容地步下车来。
我听到女翻译说,海内存知己,中日若比邻。这是来自中国革命老区最底层的劳苦大众,对国际友人最发自内心的友好方式。
在院子里,鸠山不断向四周围观的人群鞠躬,说,惭愧了,惭愧了。随后,两个翻译如法炮制,也向横渡大大鞠了几躬。人群里就有的说,妈个雀的,你们也是小鬼子?
鸠山进经老杨的努力、已翻修一新的村委会坐了坐。桌子周围是我们工作队的成员、乡领导、以及大海二海,和他们又摇身一变作为村民代表的两大家子,大家屏息静气,等待这个头怎样开始;金书记瞅了瞅四周,惯性地往前一坐,笑着掏出已经拟好的稿子,准备先介绍木马邑,再详细介绍介绍横渡,宋成洲及时咳嗽一声,说,金书记,这套中国特色我看还是免了吧,日本人你们是知道的,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金书记只好抽回了身,尴尬一笑,说是是是宋书记,日本人是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又恍然大悟说,对对对,今天的场合宋书记才是主角,宋书记你请你请宋书记。
宋成洲眼皮都不愿多撩他一下。他征询地问翻译,路上咱们已经把横渡看了,先请客人谈个印象?鸠山竖一个指头,很美。金书记把双手高举过头顶,在会场号召起一片掌声。也许怕别人不响应,他只和身边的周乡长说,不知这位日本先生书法怎样,会后最好留个墨宝?周乡长往他脖子后趋了趋,说下来后我问问翻译小姐们。
宋成洲胳膊压在桌上等掌声过去。过去了,他说,也不是我们夸自己的家乡好,横渡人勤劳智慧,在地球上缔造和保留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说实话,拿来作开发,横生生是把锹插在我们心上。即使为了横渡的未来,我们也还是要坚持把牺牲做到最小。
这段话过了很久才在鸠山脸上看到反馈,我们都听到本地女翻译一直在跟北京女翻译解释“横生生”三个字,北京女翻译又问到“锹”说,可以说成是“刀”吗?本地女翻译摇摇头,虽说都是铁器,功能却大不一样,你还是用钢钎吧。
金书记袖起手,嘴角一咧,“家伙是不一样,可那个家伙插上去人还有活?”
鸠山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位先生说什么?”
会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触到任何实质处。鸠山每次的回话都很简略,好,嗯,什么,最长的一句话也是作为他第一句话的补充,他说,这个地方不但是北京的风沙源,也是日本国的,看到你们治理得这么漂亮,我一定把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带回给日本国民。宋成洲只好敦请翻译们再次传话,鸠山先生是否愿意在横渡投资和我们共同开发生态旅游?
鸠山瘦长的脖子上,那颗灰白的脑袋有节奏地点了几点,嗯,这个地方很美,很有前途,还有水,很美很美。我一定努力征得顾问团队的同意。
他话音刚落,人们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会谈看来也只能取得目前的成效,散会出来,围观者中的报春鸟却早已将消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日本人就要在咱横渡花钱搞旅游了,大家思谋好还有哪些坡地草地荒地,能盖饭店的盖饭店,能盖旅店的盖旅店。最少十天之内,横渡是人跃马翻的,为此,尹春春格外忙乎了一顿,他调集了所有干警和联防队员在村里安营扎寨,昼夜忙碌,总算将这股抢占风潮平息了下去。
当天接下来的情况是这样的,所有人马分两队往城里去,一队是在金书记带领下,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他和周乡长以木马邑的名义宴请所有宾客,日商鸠山泗大约觉得还是接受县级服务理直气壮,没有同去;他不去,金书记最想请到的两个女翻译就只能继续陪着客人,而即使鸠山去了,宋成洲也未必会附和金书记这样的动议,但他也实在拿不出更多闲情来考虑他和金,老宋和老杨说,我得死死咬住那个鸠山,咱不输志气,但得攒人气。老杨向他伸伸大拇指,又拍他的肩,保重老宋。
或许是出于赌气,金书记把我们请到了县城最好的饭店,饭后,他又决定,先集体去洗澡,然后再集体唱歌。这么多日子在横渡摸爬,我们工作队的几个都不想陪他那口气,先后告辞了,各自回家去交一个时间的账。
第二天,大家又神清气爽地聚到宾馆,准备再下横渡,里边只有欧阳子娴神情疲倦,看样子,这一夜,她根本没有睡踏实。“怎么了欧阳,身体不舒服了?”老杨过去关心地问。
欧阳子娴摇头。
老杨饶有兴趣地又猜,“和老公闹矛盾了?俗话说,久别胜……”欧阳子娴打断老杨说,“杨部长,能不能不去啊?”
“还是有问题嘛。”老杨脸色一正提醒说,当初你们几个谁不是猴急马跳要下乡,白纸黑字军令状上签了字,那就是把自己的前途和信誉押给了党,除了大庆那种特殊,我看谁都别在这关节口往后撤。
我似乎猜出这时欧阳的心迹,夜里,老公的百般好唤回了那颗迷失的心,她难免自责和尹春春之间有过的暧昧,但是选择回避又能怎样?如果说那爱不过是一种冲动,她完全可以也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擦掉它,清洗它,这样躲躲闪闪,只能在心底弄成一片永远的痛。
但道理不能这样讲。在横渡,在我数度不期而遇信手拈来的几个秘密中,无论哪个不是攀爬不逾决断两难的人性高峰?它们考量我们,也校正着我们,使得我们逼迫自己在人生的长旅中不断迈出坚实成熟的下一步。
“欧阳,老杨也许口气不好听了点,但我敢保证老人家真是为你好。”我于是这样对欧阳子娴说,“横渡不过是我们人生的几天,是那条大路的一小段,它或许荆棘密布,或许乌云满天,可是你敢说我们的一辈子就只需要风光坦途,一顺百顺吗?”
“可不是。”想了想,欧阳子娴点头。
我于是继续说:“杨部长是从政治的方面给你说事,实际上我觉得,人生的每个过程都是我们应珍惜的,因为无论怎样,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都获得了。”
欧阳子娴埋头倾听,忽然,她抬起头来,轻轻一笑,“你还没我大,怎么听起来这么老于世故?”
我噘噘嘴,“要不人们根据什么大呼小叫我们都是秀才?”
这番清谈很快起效,欧阳子娴不再迟疑什么了。在车走开后,她从前座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觉得我们忽然好像靠得很近,你好像就在我的心门外,希望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回信:
信任是福。
十一
老宋没有跟我们回去。他说,他现在就是个耗子,死死咬住狗日的脚后跟了,他们要想一不做那我就二不休。不往横渡放下一个实在的,他跟他们到日本上他们家也得扛一麻袋日元回来。
老杨给宋成洲打了好几次手机,才要通了他。“听着这口气不对啊,日本人不是说要和顾问团队商量吗?”
“让人生气的就在这地方。那鸟山的说,他在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当地的投资顾问团,但我现在连那个团的鬼影都没摸着。他的理由倒多,团队正在云南,在海南,在台湾,你们说他这不是耍人吗?”
“那你们现在……?”老杨问。
“到西藏的路上。狗日的说要看看青藏铁路,要去转经,朝拜大昭寺,还想上世界屋脊验证验证到底有没有雪人的脚印。”
我想起陶小绿先前和我说的,夺过老杨的手机,对老宋说,宋书记,您还是回来别费那个劲了,这个日本人老大不实,可能真是骗吃骗喝的主儿。
“那不行!口是我夸的,是鬼也是我招的,不跟出个究竟,有什么脸回去见人。”
老宋的犟劲儿上来了,看来真没办法让他回头。我和老杨,还有欧阳子娴、小刘只好在手机里一人对宋成洲说了一句祝福的话,希望他不虚此行,终成正果。小刘格外说,宋叔,一个人在外保重身体啊,别和自己过不去。声调哽咽,眼泪模糊。谁都想不通小刘为什么一下变得这么悲悯。
小刘说完,一个人走出去揩泪。欧阳子娴看着她,想跟上去的样子,没有。
我猜,可能她和尹春春的事,小刘已有所了然,她觉得心里孤独,才有这样的情状。
这样的事,老杨是看不出来的。我只好去找秦夕,秦夕说,真看不出来哎,她们两个都结过婚的女人,为争一个警察,互相眼不对,眉不对的,有什么意思啊?
我苦笑说,爱是上帝,也是魔鬼吧,它最是信马由缰了。不管怎么说,小刘现在在这事上受到了伤害,你们好说话,多开导开导她。
秦夕却背起手在我周围猎犬似巡来巡去,“不会你还在暗恋她吧?”
“有那么俗吗你,秦夕?”我说。
秦夕叹了声说:“唉,这人这世界呀!”问我,“你说你心中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她有什么标准,是什么样子?任何物质包括我们的标准都是变化的,也就是不恒定的对吗?”
“讨论这样的问题才没意思。”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说到底是人心芜杂啊。”
我呵呵笑着,“怎么了呢秦夕?”
“没有,”她说,双手攀在我的肩头上,把一张明艳的脸托在那儿对住我,“小哥,我就是觉得我更爱你了。”
好几天没见尹春春,他黑了瘦了,脸上原有的丰泽似乎在几日间被消耗殆尽。眼球里也有明显的血丝。他来是找我通报前阶段“削尖行动”的成果的,说,希望能让这些见见报,毕竟他行处荒远,光口头汇报也不足以让局领导信服。
“没问题。”我爽快说,我还可以把稿子推到市报省报,让你们的省市领导也能看到。
“谢谢啊。”尹春春嘴一咧,唇上开了道口子,一条血线咝地掉下,他不慌不忙掏出纸巾压在那儿。
尹春春和我说的主要是近期他们打防横渡村民圈地风潮这一项,以及其他干警公开进行的零零碎碎,有抓赌,有破案,也有法制服务。如果他不愿说,我根本套不出他在海氏弟兄那事上的进展,于是,只就服务这方面和他多讨教了一阵。
尹春春倒也直言不讳,说基本是查黑车黑手续,好多村民低价买了三轮车,以为自个儿在家用没问题,其实,但凡被报案的,公安系统都有一本账,现在查不出将来也能。服务的意思主要是鼓动他们承认错误,缴出真正的黑车,至于确实来路可靠,但手续不对,就帮他们到农机局补办。
“这小几万人中就没有一个被冤枉,没有一个倔头?遇到那样的,你们怎么办?”我颇有所指地企图勾起他多年前的某种回忆。
“真的农民是通情达理的。知道都是为他们好。至于个别人,我给他们定下几条纪律,一不准动口,二不准动手,公正执法首先是文明执法,要给父辈儿孙留下我们这十来个人的好印象。”
“话是没错。”
“你觉得我就是这么说说?”尹春春皱起眉,“告诉你我打过一个干警耳光,原因是他从那个大爷手里拿手续的时候态度生硬了。又圈了他几天禁闭,最后还拉他主动上门道了歉。”
尹春春看着我说:“现在谁最不容易?呆在村里经营四季的农民。就他们还守着一锄一锹的日子,守着本分、老实、懦弱,也守着穷苦。我记得刚到派出所那几年,为了练自己的狠劲,一个人出去拦车,还打了人,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就是打在自己叔叔大爷的脸上,多会儿想起来多会儿疼。”
原来那年在果园外我们所见,是尹春春初试手。我忽然想到问,你觉得警察是什么呢?它代表的是以暴制暴还是什么,尹春春好像觉到了自己在这儿耽搁的时间长了,要走,“记得酒啊,哥们儿!”我只好大声说。
尹春春回头一笑,“时间宽裕了,一定。”
这就是尹春春的时间。我不知他这时的心又攒起了什么力量,发动他的脚步迅速滑行,很快消失在横渡如暮的苍茫中。
我和尹春春在村委会门外站的时候,欧阳子娴一直在里屋看大学生村官玩QQ农场,她那样不过是在等我们谈完,欧阳子娴以为尹春春接着会进去找她。尹春春却就那样莫名其妙走了,失望的寒气漫溢上她的脸庞,把这个素来雅逸的女人搞得顿时烦躁不安。
她急欲表达的诉求反应到现实中,就是和我说了尹春春在大庆事件上的作为。为了掩人耳目,主要是秦夕,我把欧阳叫到了村边的一家小酒馆里。欧阳子娴先是闷声喝酒,后来忍不住掉下了泪。
“我真奇怪我怎么跟这样一个人好上了。”她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眼。
我毫不惊讶地问怎么了,欧阳子娴说了那晚她见到尹春春后的情景,“这还用问,在背后操弄打大庆的人就是他。”
“他?这到底为什么?”我惊奇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鬼知道呢。”在那盘农家小屋的大炕上,欧阳子娴不停地晃着脑袋,把满头柳梢一样的发卷晃得就像整个夏天都已基础不稳,动荡不宁。
“你后悔吗?”我觉得我根本是多此一问。
“李,”欧阳子娴抬起头,泪眼蒙蒙地看着我,“这可是我在老公以外第一次喜欢上别的男人。上次所以听你劝,来了横渡,你知道我心想的。”
“知道,知道。”我赶紧点头。
“我其实没多想,就是想劝他,感化他,他应该向大庆说清楚,道歉,去北戴河看大庆,亲自、负荆请罪……我都想好了,要是他真有这样的心,我陪他去,一定陪他去北戴河。”
如果是这样,她牺牲的就是自己最大的秘密。是这秘密的进一步扩散,也许还有随后生活的纷纷扬扬。但我真的不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面前的欧阳,她的襟怀伟岸,心底澄明,已足让我为她动地倾天。
那晚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从小酒馆出来,欧阳子娴趴在小树林里狂吐,吐过了,她肩一松,仰在草地上,嘴里呵呵呵呵乐个不停,“来呀,也来黑我呀!来呀,有种你也来黑我呀……”
十二
白亮白亮的阳光下,一群人围住几辆三轮车,使劲往车上铲垃圾。人群中个子最高的就是老杨。锹柄短,老杨每铲一下,都得比别人更低地弯下腰去,但是他干得很欢畅,“好多年没受过这样的苦了,受一受,骨头缝子都炸开了,痛快!”他要我们也去接受锻炼,我们去了几次,每人手上蹭起几个大燎泡,都不想再去了,推说那边忙,老杨笑呵呵的,我们到底怎么,他心里不清楚?
垃圾没几天就清运完了,原来拖泥带水的村庄一下显得轻快了,欢实了,返老还童的感觉。横渡的几条主要街道早在“村村通”的时候就打了水泥路,根据要求,街道两边的住户都要土墙换砖墙,路也要绿化、亮化,装饰路好说,换墙是笔大投资。争取来的那点费用早用光了,他想着再去和金书记张口,村里进来几辆砖车,车主说,他们是木马邑砖厂的,厂长让送一百万块砖支持横渡建设新农村,还让捎话问够不够?“够了够了!”老杨真是喜上眉梢,忙问他们厂长是哪位,“得闲了,一定敲锣打鼓给他送块匾。”车主说,说了您也不认识,况且自送了,他也不想得那个名。“是你们厂长的意思?”“是。”
老杨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有了原材料,村民的心性一下上来了。也不用别人帮,一大家子就把自家的墙砌起来了。老杨要做的是统一外形,规范高度,这又不用多少时间,他带着沿街住的群众在路边垒花池,打水泥桩子,过几天,街上都要装路灯。路灯也是那个砖厂厂长答应下来的,捎来的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人却不是老杨和我们几个,是横渡全村。
连我们也想知道这神秘的人了。
里边的几个,我是最方便出这个头的。于是搭了砖车,我往砖厂去。车上,车主说你最好还是别去,去了也别说是我拉的。我说好,不出卖你。
砖车沿小树林出村,过水库,不知什么时候水库上已经搭建好了一座钢筋铁骨的舞台,高台雄壮,让我直怀疑是大卫·科波菲尔乾坤大挪移,把哪个国家的标志建筑变到了这里。司机急着赶路,我不好下去,给欧阳子娴和小刘打电话,让她们过来看。
“这座台子的材料也是我拉的。”见我盯着不动,车主有些得意说。
如果我没记错,答应水上建台的是海氏弟兄。是谁让你们进的料?我问车主。他说就是看水库的那人。“那几天他一直忙着指挥人搭这个台子,也顾不上说这台子干什么用,难道让人站那上头看一库水?没站处了?”我告诉他,台子用来办比赛,文化。“你了解海大喜和海大寿吗?”我问。
车主抿着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用来极力略过一些东西的,我想。“有钱人。”他终于说,眼睛盯着跌宕起伏的前方。
“最近见过他们没?”
“你问这个干什么,早些天,好像是派出所的一个也这么问过我。你们可别再打那些有钱人的主意,从他们身上往出抠一个钢蹦儿都难。”
“你这么觉得?”
“谁不这么觉得?”
到了砖厂,我向厂长自我介绍是报社记者,也是横渡新农村工作队队员,代表工作队全体向他致敬。厂长给我掏名片,他也姓海,但不是横渡人。“不用敬,不用敬!”他摆着手。“其实就是我们做点能做的,这地方没别的,也是你们正好用到砖。”
我注意到他用了“我们”。“海厂长既然不是横渡人,却给横渡捐那么多砖?这中间缺少一个血缘的过渡。”
“感恩回报嘛,光彩行动嘛。”他因为穷于应付而显得急赤红白。
“厂长还是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微笑着紧盯住他。
“要我怎么‘正面你?你不是派出所的吧?是来感谢的吧?”
我赶忙说:“呵呵,对不起。职业习惯了,对不起对不起。”
海厂长这才把一口气顺过来,神情中重新充溢起平常坐惯了办公室时的雍容安详。“你们记者比派出所的都厉害。”
“派出所的也来吗?”
“有一个来过几次,他没意思,老打听大喜大寿。我们没犯法,也给他整得神经病犯了!”
“海大喜海大寿常过来?”
“他是老板他不过来?”海厂长说完方知自己失口,后悔不迭说你们当记者的就是阴,“没错,这批砖就是他们让捐的,村里需要的别的实物款项也是他们自愿的,不过你绝对不能报道,也不能到村里去扩散。这是他们反复说过的。”
我说我肯定绝对,“能不能说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干?这些钱物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你问对了,他们是横渡人,做什么都不用那么多理由。”
我如果再提出还想见见那弟兄俩,未免得寸进尺,于是就在这段话后告别。海厂长送我出来,叫了他的司机。在传达室的门口,看见里边有个人和传达室的大爷闲坐聊天,海厂长簇起一脸笑走了进去。和那人没说话以前,他再次想起要提我的醒,出来拍着我的肩膀,郑重说一定记住了咱们说的,不报道,不扩散。“兄弟我是那么让人不放心的人?”我笑着和他握了一下手。
在车上,我反复回想传达室里那个人的模样,瘦小,苍白,穿一件条纹衬衣,脊背隆起很大一个弓,似乎一个要出远门却装扮不利索的老农,一点都看不出他靠什么纵横商海,建造起那样一个庞大的财富集群。不错,直觉告诉我,这人便是海氏弟兄之一。
我向海厂长的司机求证,他也像看水库的当时对我和大庆支吾其三,终于承认了那就是海大喜。不过有条件依然和砖车车主、海厂长大同小异,不能说海大喜在砖厂,“为什么?”“有人拼了命的找他,搞得好像那弟兄俩欠了他几辈子。”
“尹春春?”
“就是那个派出所所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平静的。老杨像一位资深艺术家精工细作自己过手的每一项活计,新横渡仿佛一副画卷,经他心里在大地上徐徐铺展。我和欧阳子娴、小刘——秦夕只要课程允许,就要跑出来和我们一块儿设计包装、憧憬展望那个水上舞台。我们也一点点在横渡找到了艺术家的感觉。很多时候,都是在工作中,我们想到了老宋,于是马上给他拨一通电话,宋成洲的手机越来越难接通,也许他们真的已经上了喜马拉雅山。极其微乎其微的机会,我们或谁的手机收到老宋发来的短信,也只是要我们给他的手机充费。“除了这几个字,再多写几个告诉我们他在哪儿那也能啊。”可谁都看得出,小刘的幽怨实则仍是挂念。我说,老宋并不是想浪费这个机会,是他根本不想让我们多知道他在外面的甘苦。但我也说不上老宋这又是为什么。
舞台完全布置好的那天中午,连日的夙兴夜寐,我们都累坏了,大家回驻地恶补睡眠,准备一两天内先开办赛诗会。脑中盘亘着一些程序上的事,我睡不着,到村里走走。眼看着一个人风风火火从我身边跑过去,然后又猛地一刹,跑过来,“你就是那天去水库的那个吧?”看水库的脸上慌乱奔涌。
“怎么了?”
“走,跟我走!”他拉起我就往水库跑去。边跑我边听他说,有人上了舞台最高的那个观光梯,在那儿坐了好久,我去叫他下来,他还用枪吓唬我,说我要是再多一句废话,他就开枪,“我看出那人是真不想活了!”
我的脑中马上钻出尹春春。我虽然不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意识到肯定有相当严峻的事情让尹春春不得不这么做。
跑到小树林,看水库的陡停下来,问我用不用把你们所有人都叫过去,“要说以前,他跳下去,水库里鱼多,还能招架着不让他那么快沉下去,现在水里球没一条,他是存心找死!”
“那你赶紧去!”我脸色煞白地说,然后加快脚步穿过树林。
如果那不是水库而是大海,不是在横渡而是北戴河,我肯定会以为以观光台二十多米之高的荒寒和孤绝,上面凭栏屹立的那个身影是大庆而不是尹春春。下面,水波泱泱,整个库面仿佛一张其大无比的鳄鱼嘴,准备好了鲸吞刹那的欢欣鼓舞。虽然我在心里呐喊过了,但我此时根本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我慢慢地靠近了舞台,又顺着观光台下的阶梯往上走了几步,然后,就在那儿坐了下来,掏出烟。
“哥们儿,来一支?”
尹春春猛地回过头,他的脸上布满泪水,脸颊抽搐,他使劲眨巴了很一阵,才把眼眶里的水汽抖落,把目光稳定在我身上。
“你来干什么?”
“这些天我哪天不在这儿?这就是我在横渡的舞台,是家。知道你也要来,实在应该早早备下好茶好酒,对了,哥们儿,欠我一顿酒呢记不记得?”
不知这句话触动了尹春春的哪儿,他似乎忽然松落了,“给我一支烟。”
我咣咣地踩着阶梯,要是他阻止我上去,我就立即停在原地。但我没听到那样的喝令。
我上去了。站在与尹春春一臂之隔的地方,我坐下来,同时拉拉他也坐下。观光台本来用于将来胆大的游人登高望远,周围事先围了半腰高的护栏,尹春春既然坐下,危险已大部消除。
我给尹春春把烟点上。他的手仍在颤抖。他左边的裤兜里,手枪的轮廓依稀可辨。枪口朝里顶着他的大腿,我暗暗摆正他的腿,好消除手枪接触身体随时唤起的冲动。
现在我可以讲话了。“怎么回事啊春春,有什么会让你这个派出所所长心里不痛快的?”我还是第一回这么称呼他。
“所长怎么啦?我从来没觉得那个所长有什么了不起的。”尹春春声音沉沉的,把一口烟憋在嘴里,憋了一会儿,他像咽一块糖咕咚把烟咽进了肚里。烟雾挟着他腹内的热气又从鼻腔喷出来,他的眼睛重新给顶得泪花乎乎的。“你说我是所长,我改变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改变。我醒来睡着还是小时候那会儿。”
“那会儿怎么了?”我说要是让我回到那会儿,我一准头也不回地就回去了,“你小时候难道不是那样,到人们浇过水结冰的地里滑冰车,打岗,跳方,逮老猫,去野地套兔子,整天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你就是那点小时候?”尹春春讥讽地嘁嚓一笑,“没人欺负过你?没人老仗着他爹是个劁猪的,没事就拿个猪蹄子到你家门口晃悠?晃悠就晃悠,还想把啃完的骨头硬填进你嘴里,说,‘你家连这个骨头都没;他最终把骨头塞到我嘴里头了,他还想往下往里插到我嗓子里去,你看不到他那眼神有多辣狠多歹毒?他还笑,笑得嘎嘎的,他以为我是纸;我真的受不了了,可我的手脚都让他那胖身子压住动不了,只有牙还有一点劲儿;旁边有不少人,没人上来帮我一下,只是看,笑;我其实快窒息了,还有点斗志也快模糊了;我的眼一睁开就又对住他那双眼,我活着就好。我头一歪,骨头棒子偏出了嘴外,我一下咬住了他的手,我知道这就是机会,唯一的机会,我使劲咬,把全身力气都调过去咬,他从我身上弹起来的,他那么胖,他嚎叫着跺了我一脚,跑没了……从小到大,我总能睁眼就看到悬在我脸上的那张脸,那眼睛,手杵的那条猪骨头;那一脚跺在我胸口,从小到大,无数次是那一声,嗡——!你胸口就像个柴草搭的狗窝,一下五零六乱,心脏喷血!从小到大,天天夜夜……”
“你的小时候怎么会这样?”我感同身受地浑身冷麻。
“不是小时候。”尹春春冷笑,“到现在他们变了吗,他们的变也是白骨精的变,他们的骨头永远是黑的。”
“谁?”
“那些有钱人!”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仿佛明白了尹春春为什么一直对海氏弟兄紧抓不放。而他所谓的“削尖行动”,也不过是给自己极度压抑的内心挂出的一个幌子。我敏感地预感到,也许海大喜已经出事了。“所以呢……?”
“那是我没有抓到他的把柄,”尹春春咬牙切齿地说,“否则就不是给他嘴里也插一根骨头,然后再跺他一脚。”
“海大喜?”
“你怎么知道?”
我哼了一声,“除非己莫为。”
“可你知道又怎么样?我已心如死灰。”他的声调瞬间悲哀起来,“找到他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那么瘦弱,寒碜,他的头忽颤忽颤的,背上还背着个罗锅,不是人们传说,我根本不信这就是我的对手!”
“你还是对他下了手?”
“他说他就是海大喜。他问我是谁,他给我掏烟,摸拉着地上的草,让我也坐下来,我什么都不需要,只知道他是海大喜就行了。”尹春春的眼泪噗哧溜下一缕:
“可他根本不是我小时候的人,不是那种那类。他像个干巴巴的猴,像老奶奶,我摁住他,他像我小时候那么委屈,爬着转着要逃出我的摁,泪一道一道滑下腮帮……他其实是个软弱的人,是个老人,不是哪些个别人……”
“我不是人!”尹春春猛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成了小时候骑在我头上的那个!我是凶神,我成了那些‘有钱人!”
根本猝不及防,又让他站了起来,而且一只手完全掌握了原来在兜里的枪。尹春春举着枪,向观光台的围栏跟前走过去。就是这时,我看到树林后一大片身影水一样向这边漫来,大部队到了。但是,他们的惊慌无疑只能催化尹春春的悲怆。我于是高举起胳膊给他们打手势,并迅速横身封堵了尹春春往南的视野。
现在的天地间,就还是我们两个。
“这下我明白了,”我装作冷冷地和他说,这个时候我的激动也是危险的,“大庆被打也是你一手制造的?”我的手却一直在伺机夺下他手中的枪。
我听到树林里安静了。我想如果不是老杨,欧阳子娴一定已经扑了过来。也许还有小刘。
“他想给海氏弟兄脸上贴金,修补有钱人在我心中的恶形象。”尹春春垂下的枪口又徐徐扬起,“那是我错误的开始,我该怎么对你好呀,大庆兄弟?!”
“你知道不知道,”我目光逼视着尹春春,尽力吸引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这儿来,我说,“有一个人,她愿意和你一起去找大庆,当面向他谢罪,做你该做的。”
“欧阳,我谢谢你!”尹春春望着高远的天空,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对你并不是真心,我就是觉得有时烦躁,闷得慌,觉得需要个人,我对不起你……”
“你从没爱过她?”
“这也是错的吧?”尹春春把脸转向我,枪口已经快指到太阳穴了。后来好久,我仍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跳了一下,两臂狠狠地搂上去,又是怎样的玄机,尹春春那条握枪的胳膊给我搂个正着,枪在掉入水中之前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
十三
三个月后,横渡的新农村建设成功通过省级验收。我们都分别回了各自单位。我向陶小绿和其他单位同事讲述起那个中午时仍心有余悸,因为如果当时我神经能稍有松弛,往下望一眼,我立定会马上栽入水中,我先天恐高。但要完整讲述这个故事,恐怕也不能先从这儿开始。
尹春春自那次后失踪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欧阳子娴和他联系过,不确定他是否去找过大庆。然后又有一个消息,他回来了,主动向局里坦白了自己在横渡的一切,几个领导一直在他的问题定性上犹豫不决,但尹春春自己蹲进看守所却是事实。
欧阳子娴因为在横渡表现良好,也要提拔为副院长。她约我喝过一次茶,看起来,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我一个人又去过若干次横渡,秦夕也来过报社。我始终没搞清楚,她和陶小绿怎么竟成了比和我还腻歪的朋友。
在横渡学校的几次,我都见到了海翡,她主动和我搭话,虽然眉飞色舞,但总是天马行空。不多久,已退休在家的老杨告诉我,老宋在江西找到了海翡的儿子,也在那儿才放了日本人。那个地方不是报道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小山村,是在南昌,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在他几岁时,从街上收养了那孩子。老宋一直在南昌等着海翡,他们到现在也没定好是认领这个孩子,还是让他继续留在那家,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可以预见的幸福的下半生。老杨说,老宋已经在南昌租了一套房,他和海翡铁定是不会回来了。
“他们两个?”我笑嘻嘻地问老杨。
老杨也笑嘻嘻的,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最后一个消息,海氏弟兄把老宋未竟的事业全部兜揽了起来,这些天的横渡最是争奇斗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