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钱儿

2013-04-29 06:08张乐朋
西部 2013年8期
关键词:镐头麻花

张乐朋

1

热水冲荡起来的尿骚味儿能把人熏死,永年哈腰出了热气蒸腾的浴室,扶着墙深吸了一口气,堆在肩头上的肥皂泡沫沙沙地响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更衣室里的空气也很龌龊,好在几扇窗户的玻璃掉了,清晨的凉风吹进来,味道稍许淡了些,也凉快了些。

永年挑了一张木条钉成的榻凳,软软地趴下。脑袋里阵阵跳疼,缓慢滞重地转着圈,似乎有个圆锯片在里头转动,那种疼法,快要把脑壳切开了。他闭着眼睛忍着。血压又高上来了,吃了一年半卡托普利了,从过去一天一次,一次一片,加量到现在的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药劲儿越来越不管用了,尤其怕进澡堂,热水一腾,就头晕眼黑。洗澡不是事儿,血压才是事儿。

忍过去了,就好受一点儿。他略略睁开眼皮,看见数不清的光脚光腿过来过去,干的黑的白的湿的粗的细的长毛的淌水的,乱七八糟。近旁的人不时会将拧毛巾的水滴甩到他的光身上,甩到他哪儿,哪儿的皮肤就哆嗦一下,弄得他又难受又舒服。浴室里传出外地人吱哩哇啦的叫闹声和怪声怪气的嬉笑声,浴室还窝音,混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格外热闹。他分不清四川人和湖北人的口音,和他一起下窑的外省人主要来自这两个省,还有几个贵州和河北的。这些外省人的气力老也使不完,在井下刨了一宿煤,上来还像猴子一样活蹦乱跳,在水龙头下你追我赶,互相拽扯下身,当玩具耍弄。

他打心底里羡慕这些后生们,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让高血压压得趴在凳子上。

“这老驴是咋了?倒架了?”随着这声笑骂,一条湿毛巾啪叽抽在他的光腚上,他叫了一声,本能地抬了一下屁股——是镐头,除了镐头,没人这样开玩笑。他往一边挪了挪,又气又笑地骂:“你这片熊嘴,没一句人话。”

镐头嘿嘿地笑,没有坐的意思,将一条腿搭到榻凳上,使劲儿搓擦。他往里边挪了挪,难为情地扭过脸笑道:“你他妈的,一点儿不讲究。”

他的话音刚落地,镐头顺手又抽了他一记:“讲什么舅,还讲姨呢!”

镐头瘦长脸,窄脑门,尖下巴,脸皮全靠两个颧骨疙瘩往开撑着,面相全无福气。他有官名儿,但没人叫。

有个三十郎当岁的四川人在旁边凑热闹,说:“对喽,跟镐头嘛你就要讲小姨子。”镐头马上逮住话头说:“说得对,叫你小姨子来,咱给她讲究讲究。”更衣室里的人哄笑起来。

镐头的媳妇被解救回云南后,他一直打着光棍。四川人情知这样斗嘴要吃暗亏,便说:“说的是个锤子,回家给你小姨子讲究去,离得近些儿。”说完就走到一边去了。镐头镇定地把小腹上的乱毛梳成两撇弯弯胡子,抹了肥皂定型,有人笑倒了,他不急不恼地继续纠缠:“我有还用你这灾民支援?”镐头恶毒,嘴不饶人。众人哄笑,镐头得趣。四川人不敢接话了,说:“没小姨子找你妹子儿。”说完胡乱换过衣服,匆忙走了。

镐头和四川人斗嘴时,永年趴在凳子上听笑话,也许是放松了,脑袋里的疼劲儿渐渐缓过来了,他扭过脸来,镐头也回过头来,问他今天做啥?他没搭理,只顾笑了。镐头说:“笑啥?问你话哩。”说着又照他屁股抽了一记。

“这个熊,”永年被打急了,一把抻住打过来的毛巾说:“上了一宿班,除了睡觉还能做啥?”

镐头刚耍笑了四川人,脸上的邪劲儿没退,似乎余兴未了,一使劲儿拽回毛巾说:“一白天呢,你都能睡了?砸皮碗儿去吧!”

“滚蛋!”

砸皮碗是矿工们使用的一句黑话,意思是到小旅馆买春。

镐头换过腿说:“一天挣着好几百,就舍不得给自己花个三五十?你又不是老砸。”

他见镐头绕不开这个话题,便努力解释,不是钱挣多少的问题,他是老了,没那么大的火性了。镐头诡谲地笑着,毛巾搭到脖子上,猛地弯腰将他掀翻过来,扳住他的肩膀和胯骨,笑道:“你们都看看,这是老了,还是不老实?”

周围那些人都扭过头来,上上下下瞅着他笑。

他实在没料到镐头会来这么一下,慌忙挣扎着爬起来,将毛巾掩住身体,退到一边坐下,腾出手去扇镐头的肚皮,狼狈不堪地骂道:“你这熊人,没一点儿正经。”镐头后撤一步,啪啪地抖了抖毛巾,嬉皮笑脸地说:“鸡巴正经,你来点儿,我瞅瞅。”

永年哭笑不得,山炉野场,没理可讲,骂两句了事。

镐头比他小十七岁,那年在桥堰下窑,坑下透水,他拉着镐头躲到一个高出水面十几米的工作台上,在那困守待救三十多个小时。那次事故有惊无险,但是,一起出死入生的经历,成就了他俩的忘年交。后来,镐头到了振兴煤矿,就把他也叫来了。

镐头擦干身子,开了衣柜,并不着急穿衣,摸了两支烟,自己点了一根,转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接过烟来对着火,香香地抽了一口,把烟从鼻孔里徐徐过滤出来。镐头从侧面看着他脸前弥散开的烟雾,放低声音问:“想不想挣个快钱儿?”

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盯着烟头,淡笑一声:“快钱儿?拿啥挣?又不是那啥,劈开腿就有收入。”

镐头朝他吐了一口烟,说:“你看你看,正经跟你说,你又不正经了,照你这么说,男人就不能挣个快钱儿了?”

“我没说你,我是说我呢。咱这属鸡的命,啥时不是刨一爪吃一嘴,上哪里挣快钱儿?”他趴转身继续说:“抓彩票咱没手气中大奖,炒股票咱不会,也没本钱,当个贪官,咱还没那命呢!”说罢,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烟灰顺着红火烧到过滤嘴跟前。

“还有抢银行,”镐头狞笑着说,“你少说了一项。”

“那营生更不是咱这号人做的,白说呢。”他捏着烟蒂,又嘬了两口。

“那也不尽然,”镐头超然地说,“咱先不说那没影儿的事,就说眼下,我记得你说过你曾骑三轮车卖过菜,那你骑三轮车肯定没问题!”

他把烧焦的过滤嘴扔到地下的水渍里,说:“你也会骑啊,骑摩托车和骑三轮车还不是一回事?”

镐头弯腰咳出一块黑痰,起身笑道:“瞧你这话,你骑自己的老婆和骑别人的老婆是一回事儿?”永年下意识地夹了夹腿,提防镐头捣乱。

听到最后,永年明白了,镐头想拉他到马山那边一个没办照的私人煤窑干活挣钱,今黑夜去,明早赶回来。明日他们倒成二班了,吃了晌午饭才上班,误不了。镐头最后说:“就是这么回事,最多干三个钟头,挣他个百八十块,这还不是快钱儿?”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答应了镐头。

2

早饭没吃食堂,出了澡堂,永年穿过饭街,直接回宿舍。饭街上有三四个推车挑担吆喝卖新鲜蔬菜的,炸麻花的两口子在炸油条。牛肉拉面馆还关着门,铝合金做的门面又黑又脏,挂着一道一道的污迹,好像是谁故意吐上去的,门前丢着瘪纸杯,和残茶剩水陷在污泥里。

走过牛肉拉面馆,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冲动。

他宿舍里住了五个人,他和老高上夜班,其他三个上早班,早班六点半就得下井,被子就胡乱堆在床上。他取过饭盆冲了一个鸡蛋,捏了一撮精盐撒进去,搅成花儿,这是他的营养早餐。他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里说,一人一天吃一个鸡蛋,营养就足够了,第二个就多余了,身体吸收不了。他特别信这个说法,这个说法成了他养生和谈论营养的理论根据,啥东西吃下去不是变粪?他从馍袋里拿出两块干粮,就着蛋汤吃了,然后就上床睡了。

晌午饭就得吃食堂了。要是没答应下镐头,他就去饭街拉面馆了,到了那里,就不只是吃两碗面的事了,吃完了肯定要跟她去小旅馆,他吃五个鸡蛋也吃不住她一阵晃荡。晚上要下窑,下午还得养精蓄锐,上午这一觉是补昨天晚上的,此外,下坑前忌那事,别人不讲究,他讲究。

他打饭出来,找了个人稀的地方坐下,呼噜呼噜吃喝饭盆里的抿圪豆。今天的臊子汤红红绿绿的,有西葫芦片和西红柿。吃下半碗去,镐头也过来了。镐头端着一模一样两个盆,都是亮晶晶的不锈钢盆,过来放下,掀了盖子,露出饭盆里的过油肉大米盖浇饭。另一个菜盆里盛着几片凉拌猪头肉和一个卤鸡腿,全是荤菜,全是贵菜。他估摸着,镐头这顿饭,少说也得十二块。

镐头坐下,掏出一个小瓶“杏花村”,脱下短袖衫扔到身边的空座上,伸过头看了看他的吃食,一屁股坐下说:“永年,你真啬皮!这熊饭稀凉糊涂,没一点儿油水,能吃饱人?”

他抬头笑了笑说:“咋吃不饱,我还要吃一碗哩。”

“稀汤灌大肚呐,饭里没油水可不行。” 镐头把菜盆往他跟前一推。

“有呀,你看汤浮头漂这油陀螺。你看,这个有二分钱来大,这个还更大,有五分钱来大。”他仔细地用筷头拨弄着饭汤让镐头看。

油陀螺有指甲盖大小,又薄又软又亮,像小片的塑料薄膜在饭汤里漂浮,泛着霓光。

“去他妈的油陀螺,泔水里也有油陀螺呢,能吃?”镐头不看他的盆,大方地说,“我买得多,一块儿吃点儿,和我喝口酒。”

他不看镐头的盆,仰脖喝光饭盆里的剩汤,抹了抹嘴角说:“不敢喝,高血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喝你的,我再捞一碗去。”

他又捧回一盆滚烫的抿圪豆,放下饭盆,搓搓指头念叨:“一锅面汤一锅水,统统放在肚子里。还是这饭实受。”

镐头已经喝上酒了,很鄙视地对他说:“狗鸡巴上不得条盘,让你吃又不要你钱,虚头巴脑。”

他指指红红绿绿的臊子汤说:“我吃的是健康食品,电视里说的,你那叫啥?垃圾食品。”

镐头嫌他攻击自己的美食,傲然放下酒瓶说:“你健康,你比牲口还健康,驴还吃绿色食品呢,你咋不吃草去?坡上多的是,不要钱。”

反击有效。两人说笑着,他夹了几片薄薄的猪头肉吃,没动酒,那点酒还不够镐头自己喝的呢!他顺便询问了黑夜的活计怎么干法。

“没啥干的,你到那儿只管骑车,三轮车。” 镐头的嘴唇油光光的,很滋润。

他纳闷地说:“三轮车跟蚂蚱一样,拉上三厘四厘就跑不动了,瞎蹦达呢。”

“不是让你上路跑,是从窑里头往出拉,里头有人给你装,你只管骑车,你拉出来,直接就倒进卡车里卖了。”镐头放低声音解释,“那伙人是偷偷干的,趁半夜没人管,能挖几下是几下,天明前就掩盖了井口,外头人看不出来。”

他搁下筷子,抹了嘴说:“我不管他那么多,就说营生。”他还是不明白,三轮车咋能跑到煤窑底下去?

“窑口不大,也不深,不像大矿这竖井斜井,一扎老深,那窑就是平地往进打,直筒筒打进去,吃住煤层就行。”镐头拿了一根筷子在饭盆比画,“到时你把三轮车倒进去,空车好倒车,然后,重车开出来,营生不累,就是憋气,没有通风。”

窑底不通风,就缺氧,他高血压,最怕这个。镐头见他变脸,说:“我一句也说不清,去了你一看就知道咋干。”

他疑惑地说:“那是,不到地方,猜不出什么摊场。”又问,“谁进里头采煤?”

镐头连吃带说:“四川人湖北人,里头咱顶不住,熏死人哩。”

他心里慨叹,要钱不要命的大有人在,比他还下泼。

镐头见他不语,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事,这营生他们老干呢,瓦斯多了,咱那矿灯就会自己报警,一般没事,各人操心。”

他淡然地说:“顶屁事,容得它报警,人就没了,给谁报?”

他想说报丧,但忌讳没说出口。

他等着镐头吃罢饭,一起收拾家什出了食堂门。镐头说:“黑夜你可得吃瓷实了,要干半宿呢,米汤面饭不耐饥。”他“嗯”了一声说:“这你就不用说了。”镐头说:“我是怕你顶不下来,黑夜吃得油水厚一点儿,要上一份过油肉,你不能光想着节约,要想着咱还要赚钱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能吃能日能劳动,懂不懂老家伙,啬皮!”

镐头的话里有关心也有揶揄,他最烦这种放屁夹沙子,连讽刺带打击的,让人没法区分,听了特伤脸,特恼火。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几张嘴吃饭;镐头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饭明日愁,光景倒是好过,可没一点儿过头。穿衣吃饭量家当,饭菜一样钱一样,花钱吃饭的人不同。他本想刺镐头一句,又觉得话短了显得心短,没意思,就把话咽回去了。

镐头没有歹意,他千般忍来万般让,就是要还这个人情。

3

这两年,矿难一下多了,动不动就把几十号上百号人埋进去了,上面一整顿矿上就停工,要不就裁人,寻营生都很难。来盔县之前,永年和镐头都在桥堰那个村办煤矿下窑,那个煤老板同时担任村里的书记,老拖欠受苦人的工资,还不让人朝他要,谁要就撵走谁,不给你钱,也不给你讲理。镐头干不下去,跑了。他老了,不敢跑,怕跑了丢了营生,可是,他又急着抓钱,实在耽误不起工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是镐头,给他打电话,说这边能说下营生,他才舍了那头,跑到盔县来。

盔县这座振兴煤矿属于地方国营的,一线作业的工人有五分之三是农民工。国营煤矿的井下作业条件和安全设施当然好,支柱都是液压的,当然,他看重的头条,是当月能开工资。为了谋到这个营生,他分两次给分管雇工的队长送了五千块钱。队长是镐头给他联系的,岁数和他差不多,不过人家是正式职工,有级别,带着老婆住楼房。第二次见面时,队长收钱比第一次利索,说得也很明白:“你这钱,我分厘毫数不往手里落,为啥?要疏通环节。咱们这里,事事有人抓,事事有人管,环节干部多,哪个环节咔吧一下,就把你卡死了。”队长的话说得他心里惭愧,觉得钱给少了。队长指指一旁的镐头说:“他肯定告诉过你,他大娘是俺老姑,他是俺老姑的侄儿,俺俩拐弯儿亲戚呢,他今天要不来给你说这个话,我真真是不想张罗这事儿,疙瘩麻缠,复杂着呢!像你这岁数,一看就是那啥……不用明说了,如果没那啥,咱这里根本不考虑。”队长收下钱,他少不得千恩万谢。出门下楼,他又对镐头说感谢的话,镐头在黑地里说:“咱俩不说这个,都是下苦的。你也别听他那话,其实这事就是他说了就算,明日他老婆就把那钱存自家折子上了,保险一个子儿不给旁人。”镐头悻悻地说:“哼,拐弯儿亲,认钱不认人,什么鸡巴东西!”

过了两天,他终于拿到了报名表。国营矿的摊场大,也正规,录用工人除了那张值钱的报名表外,还要有体检报告、年龄限制。他让派出所的外甥媳妇重做了一张身份证,花了三十块钱。体检在指定的医院里做,检查做得很粗,可就是内科那个医生支起血压计要给他量血压,他给医生说了自己的情况,低声央告他行个方便,并把预先备好的五十块钱塞到医生白大褂的兜里,医生冷着脸说:“你说你血压高,我总得给你量一下才知道,起码这病你得治吧。”量过血压,医生给他介绍了几种降压药,让他回家把该吃的药吃上,临了,又掏出兜里那五十块钱,连体检表一起扔给了他。医生们的字像是鬼画符,结论里有“正常”二字,他认得,他向医生致谢,医生不言不笑,让他很尴尬。

体检关一过,手续就全了。他去交表那天,赔着笑脸问队长他几时能上班,队长把几张表格往旁边一放,让他在家里等,结果一等就是整整十个月。

那段时间,他在附近找些零工,成天操心镐头的电话。也就是那阵子,黄营一个后生死在了煤窑底下,这件事很快就在十里八村传开了。黄营离他们村只有十二三里,他们很快就都听说这后生家里凑了三万,托关系送给矿务局,从内部买了指标,按正式工招进去,结果上班第六天就被砸死了。矿务局按规定,一次性赔给后生二十万,当然这钱后生花不上了。这事情本是噩耗,可不知怎么搞的,传来传去就传成笑话了:这后生是挣快钱儿的。

那段时间,他的脑袋几乎被老婆指戳成烂包菜。老婆心疼钱,当然也心疼他,天天在他前后嘟囔:“咱又不是去当干部,下个烂煤窑咋还花钱买?”老婆撵赶他去把钱要回来:“咱不挣他那钱,也不给他那钱。”他只好避重就轻地给老婆解释,这是行情,又不是针对自己一个人,下窑的都这么弄。老婆说不过他来,就跑到公婆跟前哭哭啼啼的。

他没法,只能给爹娘回话。爹娘靠在被子上,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眼巴巴盯着他看,等他表态,等他说出回心转意的话来,好向儿媳妇交差。老人的心思,如同油枯灯残的那点火苗,看得他发憷,看得他心疼,看得他想跪在地上号啕痛哭,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滚在地下,不管招来的是哄劝还是打骂,哭个痛快再起来。

他愁眉苦脸,没说话。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话,偏不敢向二老说。这些年来,生计燎得他滚油烧心,下煤窑,是他没路的路,老婆看下窑是条死路,他眼里却是条生路,还是一条财路。这次,他不会再半途而废了,他没时间回头,没时间选择了。他想开了,能活着挣钱,就拼了命地挣活钱,挣不了活钱,就挣死钱,一条烂命换他二十万,足够儿女们的各项开销,外加父母老婆的养老了。这样盘算,让他重新对自己作了估价,身体是他的本钱,而且就攥在自己手里,除非他撒手,那时,就要兑成现金了。

爹娘的三言五语怎么能掰得开呢?爹娘给了他一条贱命,他现在就攥着这条不值钱的命,他要把他变成二十万,他就这点儿本事了。

望着白发苍苍的老爹,他只能淡笑着回话:“以前您老说‘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起来寻死路。我越寻思越觉得,这句话就是说我呢。您也说,这死路是受死苦。世间上的人,不下窑的人千千万,下窑的人万万千,那么多人在冒险,还有千乡百里跑来的外省人,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毛孩子多的是,莫非他们也都不想活了?”

到了最后,变成他开导两个老人。他说:“给队长花钱,是小钱,在窑底好好干,那几个钱两个月就挣回来了。要说危险,旁人不怕,咱也不怕。”

除了一些叮咛,老人没话说了。儿子没本事,可他们还得靠这没本事的儿子养活呢。吃盐买药,哪样不是花销?能干活时,给儿子添不了斤,总还添在两上,现如今连添一钱的力量都没了,添这些废话能有什么分量?

反过来说,他全部的打算,或者说后顾之忧,何尝不是为了一家老小呢?四五十岁的人了,他就想着把剩下的力气卖个好价钱,好价钱得冒风险,他不怕下死苦,不能考虑那么多。他没给任何人说过,真正的大本钱是他,下了煤窑,也就看到末路,最差就落个黄营后生那样的下场:一炮走红,窑下完蛋,二十万到手。他记起香港录像里一句黑社会说的话:“利向险中求。”他现在只能孤注一掷了。

死在窑底也是侥幸呢,五十来岁的人了,够本了。

这个想法一定盘,他活得气定神闲起来,他从来没这样乐观过,这个时候,他倒是最怕队长哪天把他打发了。所以,为住镐头,就等于为住队长了。

好不容易登了班,下了煤窑,他在窑下干掘进,这个活计挣得多。

4

饭街是矿区到宿舍区之间的走廊,羊杂的膻腥味儿无孔不入地腻进人的鼻头和眼窝里,饭摊上的买卖主要是针对运煤的司机和下窑的矿工。饭街离拉煤车进出煤场的大马路不到一百米,没风的时候,空气悬浮着细腻的煤尘,一有车辆进出,这里就乌烟瘴气的,一刮风,就昏天黑地。最明显的就是卖鸡蛋的,红皮鸡蛋还没啥,白皮鸡蛋就不能看了,蛋壳上平时看不出的气孔,因为填进去细细的煤尘,竟变得和毛孔一样粗大显眼,不再润洁可爱了。买菜的人看蔬菜是否新鲜,都是翻看菜叶里面;卖菜的人也省事,他们用不着给蔬菜淋水,真要那样,菜叶上的煤尘就会化成黑黑的污水,菜叶也就变得和腌菜一样,不成摊场了。

说是饭街,街上却啥都卖。桃子堆在路边摊,像驴粪蛋儿,也像碎炭块儿,不吹了灰搓了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温州发廊的门口坐着油饼大脸染了黄发的女人,口音却是舌头长了大燎泡一样的东北腔,她们穿着露大腿的短裙,脚尖趿拉着拖鞋,皮肉也不白净。

一团一团的卫生纸丢弃在街上,吸饱了煤尘,就腻在地上,被路人践来踏去。

他坐在饭街的麻花摊前,跟前的大可乐瓶里灌满了凉白开,足足有三斤。他上身穿了一个红色的二股筋背心,本命年,穿红辟邪。他的窑衣包——工作服安全帽和矿灯等——绑扎在摩托车的后架上,车停在披厦的阴凉处。

从他这边,举目便能望到街对过的牛肉拉面铺,他要看的人就在那边进进出出,戴着卫生帽,一会儿出来收碗,一会儿出来择菜,一会儿出来泼污水……她和他一样,也是一个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热的人。就算是这样的大热天,他依然喜欢她火山一样热腾腾的胸乳,他的身体想她。他相信她也看到他了,他的红背心这么打眼,她又不瞎。他这样想着,身体一阵阵焦灼,他就一阵阵口渴,就举起沉重的水瓶,喝凉水润嗓子,硬邦邦的水瓶已经让他一口一口喝软了。

他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镐头说好晚饭后在这里会合,然后一起去马山。他耐不住了,照这样等下去,他就胀坏了,他可不想钻墙角解决,镐头再不来,他就走过去,叫她端一碗拉面,慢慢吸溜。

夕阳西下,云层都烧起来了,矿区的选煤楼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像一幅黑乎乎的剪影。

炸麻花的小两口是蒲津的,炸的麻花酥脆。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却和他们惯熟,饭街上的人喊他们“麻花”,他也跟着喊麻花。纸板箱里盛满刚炸出来的热麻花,他没话找话,随便问了一句麻花的价钱,麻花媳妇说八毛,说得他吃了一惊,舌头翘起来。他暗暗庆幸,多亏自己识得抬举,刚才麻花两口子礼让时没有真拿来吃,否则就得掏钱了。麻花还是后生,光头光膀子,从头皮到手爪,全是红光光油津津的,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像是放了酱油卤过的。他看见麻花就想发笑。麻花肚皮上围着一条面袋拼接成的油光光黑乌乌的大围裙,边干活边和他聊天:“卖了几年五毛了,这几年,面油都涨了几回了,你们的烧炭也涨了,俺两口贴点儿力气没事,可咱不能贴上本钱,这三样儿一样涨一毛,就是八毛。”他点头称是,感慨了一阵飞涨的物价。晚饭他在食堂吃了两碗硬面■■,才花了一块五。麻花说他:“还别说,老哥你的身架好,这岁数了还下窑,我是一下去就转腿肚。”他淡笑道:“都一样,习惯就好了。你让我像你这样,从早起一站站到天黑,前头油烟熏,后头太阳晒,又搋面又拧,一根一根放进去,一根一根捞出来,还得一根一根卖出去,光这番手续,我就受不了,一人吃着一样苦,你受不了我的罪,我也吃不了你这苦。”他说罢,自己也笑了。麻花笑道:“老哥挣的是快钱儿,我这纯粹是受割球罪呢。”麻花媳妇说:“你就不会说句好话,看人家老师傅那话……”麻花媳妇说了半句,低头进了房里,他和麻花也都不做声了。“老师傅”在窑上的黑话里是称呼驴肾的,不是什么好话。过了一会儿,麻花媳妇出来,换了一件衣衫,手里拎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对麻花说要去拾掇些蔬菜,看人家收摊儿。说完回过头朝他惭愧地一笑,然后去了。

一股粪味儿逼过来。是卖臭豆腐的开锅了。这意味着,饭街要进入它的夜市了。

他抽抽鼻子说:“这味儿,谁能吃下去?比当街泼大粪还臭!”麻花挑出油锅里的麻花,搁进大笊篱淋油,笑道:“就是,臭的总比香的味儿厚,这会儿你还能闻到我这油香吗?闻不到吧?这菜籽油最香了,保险你闻不出来!”麻花脚上的拖鞋破破烂烂,苍蝇不停地围着打转转,黑黑的脚趾缝湿乎乎的。他扭过脸。

他和麻花又闲聊了几句,眼瞅着西边的山头全黑了,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给镐头打了过去,响了两声那边就压了,他想镐头可能在路上往这赶了,就小心翼翼地装起手机。麻花笑道:“哟,老哥时髦,配着手机。”他只好又摸出来举起让麻花看了看:“啥时髦,儿子剩下的,旧了,让我使唤,有个啥事寻人方便,嗨,瞎花钱呢。”麻花笑道:“这话说的,还是挣下了么,窑底挣钱,还是痛快。”他又小心翼翼地装起手机,嘴里说:“不见得,不见得,我还没听说受苦人能发了财。”

足足过了半个钟头,才看见镐头骑着摩托车从街头拐过来。街铺都掌灯了,卖啤酒小菜和麻辣烫的开始占街摆设桌椅板凳了,有几家把电视也搬到门口来了。

他起身推过摩托车,镐头已经扎住车,叫他不要骑了,两人合骑一辆车。他说:“我都骑来了你说这。”镐头说:“给你省个油钱你还咋?车就停在麻花家,回来再骑。”麻花隔着油锅喊他:“你还搁那块儿,天黑了我给你推进屋里。”他说:“还是我推吧,你给我指个闲地儿。”麻花挑起门帘说:“放我门口你还怕丢了呀?”镐头在那边耍笑:“他不是怕丢,是怕你卖了。”麻花憨笑,他推车进门槛,顾不得还口。

他把窑衣和镐头的绑一块儿,镐头已经买了一瓶啤酒喝了起来。镐头亮膀,短袖衫搭在肩上,底下穿着又肥又大的花短裤,肚脐眼儿和大衣扣子一样,黑乎乎的。镐头过来对他说:“你骑摩托车,我坐后面。”他说:“你的车还是你骑。”镐头晃晃酒瓶说:“恁■嗦,你看不见我做啥?” 他只好执了车把,弯下腰,耳朵贴着油箱,晃了晃车身,听见汽油在油箱里深沉地激荡。镐头不耐烦地叫唤:“晃我的球哩,晌午刚加了三十块的,跑两个来回都够了。”

他跨坐到车上,一脚踹着火,试试油门,等镐头坐稳当了,踢起支架,松了离合,慢慢加油起步。出了饭街,上了马路,他打开车头灯,放开速度,风飒飒地迎面吹来,很舒服。路上的运煤车多数是重车,泰山压顶一般开过来,大灯柱晃得他头晕目眩,他开得提心吊胆,不时减速,靠边避让,不敢想象横在这些车轮之下还能剩下什么。镐头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扳着他的肩膀,嫌他开得慢耽误了时间,催促他开快点儿。他大声警告:“别老扳我肩膀,晃呢!”镐头装没听见,热手黏糊糊地抓着他,让他快开。他被催得火起,歪回头大声说:“耽搁也是你耽搁了,给你打电话,你干吗压了电话却半天不到,硬压下心火去?这会儿叫唤你妈个蛋!”镐头用那只热手用力抓了他一下,说:“你妈个蛋,打电话你也不挑时候,迟不打早不打,刚使上劲儿,硬让你的烂电话叫软了。”他笑了说:“那活该,你砸皮碗,害得老子傻等一个多钟头,你不干好事,活该。”镐头又拍了他一下说:“就你活该那一下,让我多掏二十块。”

对面来了一辆大车,他正小心地看路会车,吃了镐头一拍,车把晃了一下,车头灯忽就照到了路中央,前面的大车也连连闪灯,轰隆隆一个急刹车,停在他们前边,吓得他大骂镐头:“不看我开车呢!”大车驾驶室里也有人探出头来,在头顶上骂他们,还扔下个东西来,那意思是要砸他们一下,结果落在路面上,啪地一声爆了,细看,是气体打火机。

汽车走了,镐头这才老实了,扬手将酒瓶撂到路边的草丛里,说:“要不你坐后面?”镐头不说这话犹可,一说反而把他惹躁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喝好了,你怕误了,你早干啥去了?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呢!”

他急了眼,也凶蛮。镐头骂了一句老糊涂,没再吭声。

重新上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渐渐从镐头的热手里感觉到歉疚,便缓和了声气问:“她们是咋给你算出那个二十块来的?”

“换了一个套套,那娘们儿说,套子是一次性的,硬着套上去,软下来再硬,怕撑漏。”

“这女人擅场,会赚钱。”他感叹。

“我本来三十块就够了,最后,五十块才弄下来。”

“她们也是赚快钱儿的。”他说这句话时,想起小旅馆里那个就有点冲动,一冲动就头晕,他赶紧收住心性,专心开车。

越往南走,空气越干净,车灯在拐弯时就扫过路边的庄稼地,绿油油的颜色,总是特别解渴。这个季节是个最好的季节,谷子刚秀出食指大小的穗儿,玉茭刚吐出稚黄不红的嫩缨,黍子萌出的柔孽还紧紧地裹在茎叶里,还有高粱,高粱的脑袋还青不楞登,没有灌饱醉人的酒浆。这些他根本不用一样样地细看,庄稼地里这些五谷杂粮他年年养种收割,可惜它们不能帮他护家,他这个农民早已不纯粹了。

摩托车在盘山路上起伏,山间多的是羊屎枣树和核桃树。枣树上的小青枣在风中呖呖作响,核桃树叶又香又涩的气味撩人鼻息,甜润的夜风混杂着土气和草香扑面而来,特别醒脑,耳朵也灵敏起来,除过马达声,他还听到亲切的万籁,他兴奋起来,想唱一嗓子,吼一声也行,但又怕出事,便按下喇叭不放,摩托车叫唤着跑了有二里多地,镐头吼他:“你咋?神经了?”

他不理睬,继续让摩托声嘶力竭地叫唤,在黑黢黢的山梁上,摩托车像一只戴着头灯奔跑的螳螂。

忘了今日是初几了,新月如钩,星星繁密,湍急的银河在黑蓝的河床里秘而不宣地流淌。

“向前,向前,向前……”他吼出来了。

镐头在后边笑道:“你不要给咱招来狼了!”

5

永年欠着镐头一个人情,才跟镐头跑出来。

自从镐头帮他找队长办了事,人情就欠下了。人情没有白给的,欠下就得想法还,可他除了撅着屁股干活,屁本事没有,帮不了镐头什么忙;镐头呢,没家没业的,也从来没用过他。他说过给镐头买烟买酒致谢,当然,只是说说,有一回他又虚客套,镐头盯住他说:“行啊,你有多少钱都掏出来我看看?”他脸上的笑容立马和破包子的褶子一样,露出里头那半匙素馅儿来了。镐头看他发窘,就很正经地说:“咱鸡巴都是受苦的,再说这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以后不要再说了。”这么一来,他就一直还不上这个人情,老觉得欠着镐头的,今天镐头叫他出来挣快钱儿,他心里犹豫得厉害,嘴里却回答的十分痛快,他这样心口不一,就是想快快地还了镐头这个人情。他自认是老实人,心里搁不住事,以前做买卖,他也耍过尖儿,让人逮住手腕,折了秤杆踢了摊儿,以后就再也不干买卖了。他并不甘心做老实人,现在这个老实相不纯粹,是二茬子,因为不老实都不行,认命了,稀里糊涂,就四五十了。

那次坑下透水,他俩困在孤岛一样的工作台上,熬了不到一天,他们就慌了。他躺在平处说:“老子终于要挣大钱了。”他这么一说,吓得镐头抽抽搭搭地哭了。他只好坐起来安慰镐头。他问镐头:“这辈子最想干啥?”镐头呜咽着说:“原来想攒钱买一挂前四后八的重卡车贩煤,这次要是能活出去,什么也不攒了,先到小旅馆里住两个月。”他笑道:“怕你到时连张皮都剩不下了。”后来,他们活出来了,镐头不许他给人提这话。镐头真的到外头逛了半个多月,回来告诉他,他把小半辆汽车的钱都花光了。那段时间,永年也到小旅馆苟且了两次,不过,他没给镐头说。

夜风迎面吹着,永年驾着摩托,能感到钻过腋下的快风吹得腋毛忽忽地晃,轻微的眩晕还在,不过,很爽快。

他专心驾驶,专心看路,心情也笃定安妥。上路前,他还心思不定,犹豫不决,他担心意外,他格外清楚下窑的风险,和钻墓道没啥两样,一旦出事,就不由自己了。死人进墓道,是旁人抬着埋了的,而他们呢,是自己跳进来让活埋了的。他花大钱来买罪受,是有着全盘考虑的,不出事谢天谢地,如果出事,他必须给家里换二十万,也就是说,要死,他也得死在振兴矿的矿井底下。

他不愿意跑出来,毕竟这八十块和二十万差得太多了。

这些心思他不能给镐头说,再说,已经跑出来了。

镐头拍拍他,让他慢点儿,点了烟,大声问:“你吃不?”他没做声,加上油门,速度表上绿莹莹的指针立即转回原来的刻度上。

镐头伏在他背上说:“那家伙,大奶头,有碗口大,抓着暄乎乎的。”镐头的下巴颏上的胡茬蹭着他的肩膀,他侧过脸大声说:“黑夜就下窑了,你还弄那事,就不怕那啥?”

“你怕吧,我不怕,瞎讲究。你不吃一口?”镐头把烟伸到他脸前,他猛吸一口,吞到肚子里,小肚子底下一阵热胀。

他媳妇的病在宫颈上,三年里做了两次手术,病情控制了,但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完了。老婆不能过了,他还是个弹药充足善于打仗的战士,却没了根据地。

他第一次到小旅馆找女人,就是受了镐头的蛊惑,不过,这事从来没告诉过镐头,啥事都可以和镐头讲,唯独这事不能讲。那个女人在牛肉拉面馆端饭拾碗抹桌子,身材结实,面貌上看有三十好几,他在拉面馆里见过她,梳盘头,头发包在白帽子里,脖颈上粘着细柔散碎的头发。坐在旅馆的小房间里,女人的头发就放下来了,披散在背后。他那天进门就认出了那女人,但那女人没认出他来,他试着说出一点来印证时,那女人显得挺高兴,两人便有了话说。她说她这是个兼职,随后她给了他久违的滋润。后来,他就十天半月找那女人一次,当然,他也成了拉面馆的常客。

他相信这件事做得秘而不宣,可以带进棺材,只要他不说,没人会跑到桥堰告诉他老婆。他的心里就藏了两件事,另一件,就是争取一次性拿回二十万。

6

摩托爬上一个坡顶,车灯赫然照见一块黄底黑字的大路牌,上面并排画着危险路段、连续转弯、悬崖落石、下陡坡等四个标志符号。

镐头在后面说:“快了,这里离马山只有三四里,前头是马蹄湾,一溜下坡就是马山镇。”他没做声,开始减档下坡。

镐头拍拍他肩膀说:“灭火,溜着走。”

天黑坡陡,他躬身小心驾车,格外提心吊胆。摩托车的刹车皮是橡胶石棉合成的,刹车时间过长过久,容易烧红,造成刹车失灵。他大声说:“这坡又陡又长,黑地半夜,熄了火怕不好收拾。”

镐头随他前倾的姿势,俯在他的脊背上说:“身上这么大汗味儿。”接着又说,“挂上空档跑你的,没事,我又不是没跑过这边,熄了火,溜,给我省点儿油。”

他试了试刹车,前手后脚,都能带上劲儿,然后熄火,摘档,摩托马达安静下来,车子顺坡溜下去,只听见链条空转的声响。

公路盘山而行,黑夜里,看不见山涧的深浅,能听见山沟里哗啦哗啦的风吹树摇的声音。四面都是山,全然巍峨雄厚的黑色。车灯刷过一个拐弯的路牌,然后离开路面,光柱散进深远巨大的黑暗里,黑暗和黑暗不一样,身边的黑暗是硬的,照见的黑暗是空茫的,虚的。

“这就是马蹄湾,急拐下去,就看见马山了,前边慢点儿。”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想问一下几点了,这时看见前方的黑暗被灯光刷白,坡下上来车了,这个无须判断,他们的摩托车溜到了弯道的切线上,正好和坡下上来的大车的车灯线路重合,几束粗大雪亮的车灯耀眼地打在他脸上,仿佛面对一堵灯墙,他脑袋里顿时白花花一片。他本能地闭眼刹闸,手上脚底都带不上劲了,似乎用力攥了个空拳。他情知刹车失灵,双脚蹭地,大喊一声:“不好了!”摩托车的惯性轻松地载着他们蹿出路牙,飞下马路……

车灯唰地照到黑洞洞的天空上,天空把灯光和他们的呼叫统统吸收进巨大虚无的黑暗里。车头猛然扎下去,他双手牢牢揪住车把,眼前噩梦般闪现出坡树杂草裸土石头,没栽树的鱼鳞坑,这些东西被车灯的光柱扭得团团转,疯狂杂乱的景象比血压飙升的昏厥更恐怖,更锥心……来不及了,没法控制了。轻飘飘的车把成了最后的稻草,他的屁股早离开车座,可他就是不撒手,直到摩托车着地,他被折翻过来,抛射出去……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他的脑袋先着地,扎进一窝乱草的浅坑里,倒立的身体以颈椎为轴,拧过一个可怕的角度,然后嘎巴一声跌倒,像是被伐倒的树——他已经来不及叫唤。

那辆卡车是重车,没敢贸然停在弯道上,一直拐过弯后,才慢慢停下。驾驶室里跳下一个人,跑回路边,探头朝底下看了看,大声喊:“下边的,有事没事?”没人答应,又喊:“下边的,活着啊死了?”还是没有应答。等了一两分钟,那人跑回来,和司机嘀咕了几句,惶惶爬进车里。卡车哼哼地爬上坡,红红的尾灯慢慢消逝在夜色中。

……

过了许久,山沟里响起了手机铃声,第一遍,响满了八声;接着是第二遍,耐心地响着,响着,空寂而无奈;到了第三遍,只响了五声,就停了。

山沟里恢复了寂静,在这里时间没啥意义。

他迷迷糊糊听到手机的响声,他想转过头,他想爬起来,去找手机。声音就在附近。可他不能动弹,除了眼珠和想法在动,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不知道是疼痛关闭了麻痹,还是麻痹屏蔽了疼痛,似乎身体里的哪个地方支着一个跷跷板,两种感觉压在跷跷板的两头,疼痛这头沉下去了,麻痹那头就升上来,麻痹这头沉下去了,疼痛那头就升上来,完全由不了他。他慌了,努力让手指做抓挖摸索的动作,但努力了几次,都是白费力气,他感觉不到指头从远处传回来的动作。

手脚都没了?还是不能动了?

天旋地转,他的脑子里闪电般亮了一霎,眼珠和想法也不转了。黑夜这样切近,漩涡一样转动,星汉的轰鸣和喧哗十分清晰,它们从又黑又大的漏斗里汹涌地从他的眼窝往脑壳里头灌,想法和念头被冲得七零八碎……他确定自己被摔坏了,这个结果太沮丧了。

他害怕了,他不是怕这会儿死去,可还是怕得要死。他不想就这样死了,这不是他的死地儿,不是他的计划,现在这样死了,就轻如鸿毛了,就不值二十万了。

黑夜和煤窑底下的黑暗如此相似,但是远不如他的绝望那么黑。

刚才那铃声,是他老婆打给他的电话,老婆给他规定,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电话联系,报个平安。他嫌老婆麻烦,就说接听花钱,叮嘱老婆,一遍没人接的话,就连打三遍,如果三遍还没接,就不要打了,他下窑了。

手机不响了,黑夜填满马蹄湾的沟涧,封存了一切消息。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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