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
对比一下中国和西方的登山方式,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两种文化心态和生命情调。
西方人喜欢登野山、高山、峻山、雪山冰峰、危崖绝壁。他们以征服为快,以冒险为乐,显示的是人的力量、智慧、技巧、勇敢和冒险精神。这种登山方式可名之为“武登”。在中国泰山,举办国际登山节,这个活动可以说是把西方“武登”引进泰山。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内,从岱庙跑到玉皇顶,这种以体力和速度来征服自然的竞赛,的确让人激动亢奋。但是沿途步移景换,赏心悦目的风光却是无暇顾及了。这种只重目的不重过程,只重效果不重审美,只要速度不要流连的情调,使我们不禁想起德国文豪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声震动西方历史的呼唤:“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与西方式的“武登”大异其趣,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讲究“文登”。这是中国人对待自然的一种非常奥妙的人生态度。在登山过程中,他们不走捷径,而是故意迂回盘旋,以获得尽可能多的移步换景之妙。
一旦有所发现,有所感悟,他们就吟诗炼句,并发之于笔墨,再留下几两纹银,着石工刻之于山崖之上。于是,在那些屡有文人践履的名山,随着历史的延伸,渐渐地,就会出现一条布满摩崖石刻的山谷。一座本来是由自然顽石堆垒起来的大山,星移斗转之间,就被文人的慧心和石匠的巧手雕镂成一部大书。于是乎,一切后来的登山者,不想“文登”也不行了。因为,除了造化的种种神奇,大山已被满崖满谷的石刻嵌进了一颗玲珑的“文心”。
1921年曾攀登过泰山的英国人迪金森认为,泰山不仅是中国最神圣的山,也许还是世界上攀登人次最多的山。虽然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登山者,登山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在盘山公路和索道建成以前,无一例外都得一步一步登上山去。清初普照寺住持元玉和尚有一首《登岱》诗写得好:“步步不离地,步步是登天。一寸不着力,一寸天相悬。亲到绝顶者,步步乃慎焉。”
既然“登天”是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游览泰山的共同主题,自然也就成为泰山摩崖刻石的主题。
山麓起步处,与“第一山”分列道旁的“登高必自”刻石,劈头便昭示有人应具有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埋头苦干、胸怀大志的精神。这四个斗大的行书字出自明人之手,摘自儒家经典著作《中庸》“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意思是说,往高处攀登一定从低处开始,往远方行走一定从近处起步,这是浅显的生活常识,却是深刻的人生哲理。这四个字可以算是泰山这本人文教科书的第一课。大概是为了突出这种精神的神圣性,“孔子登临处”也被认定为就在这里。
登高,就像一個人学好和从善,绝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所以,在快活三百里之北,当游人快活了一阵而又再次面临盘道时,“从善如登”的刻石便赫然当路。到了十八盘,游人多已有气无力,双腿发颤。这种时刻,心灵需要的已不再是严肃的教义,而是厚意深情的娓娓细语。只有到了这里,天国的大门已清晰可见,视为畏途的天梯也踩在脚下,丢在身后,你才会油然升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感觉。待到“会当凌绝顶”之时,群山匍匐,大地苍茫,蓝天触手可及,云海在脚下翻腾。此时此刻,壮阔天地之间,浩然之气,沛然而生。此情此景,无论贤愚,不分不尊卑,无不有“天下大观”的洋洋胸臆,无不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万丈豪情。他们寻找着最能表达他们心境的刻石,拍一张照片,留一个影,我终于登上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