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汉代《说苑》记载,春秋时期越国使节出使梁国,手执一枝梅花作为见面礼,向梁王问候致意。大概当时中原一带梅花尚属稀有,所以会千里迢迢带去作为礼物,亦可见越人之风雅。
我们更熟悉的赠梅典故来自南朝诗人陆凯。他行走于横浦驿(今广东北江翁源)梅岭之时,忽忆长安好友范晔,便折梅一枝,托驿使送去,并附纸赠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实属秀才人情,却温情至极,也浪漫至极。到了讲究细节的清代,连书写的信纸都精致到极致了,竟与梅花紧密相连,泥金冰纹的梅花玉版笺应运而生,成为当时最好的笺纸。冰梅底纹使得落笔便生清新雅逸之气,如风送落梅香。至近代,即便像鉴湖女侠秋瑾,虽以剑胆著称,亦不失琴心,颇有前代之风流余绪。她写给友人的《菩萨蛮》曰:“聊将心上事,托付浣花纸。若遇早梅开,一枝应寄来。”无论是梅花玉版笺、浣花纸,还是梅花之约,都能传递眉间心头之事,令人眼热,那是一个渐行渐远的纸质年代。
但秦代之前,人们着眼的并不是梅花,而是梅的果实。新石器早期的先民们已知用梅,河南新郑裴李岗遗址中便有梅核出土,意味着梅子与人类相伴已逾7000年。《左传》谓梅实可以调鼎鼐、和羹汤:“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书经》云:“若作和羹,尔唯盐梅。”在味素味精还不曾出现的岁月里,盐、梅是最早见诸记载的调味品。梅子,主要取其酸,所以才有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古籍中所载土贡梅煎,就是一种最古老的酸梅汤。《红楼梦》三十四回中,宝玉在被贾政恼羞成怒暴打一顿之后,心心念念的也只有乌梅汤。
调鼎之道,尽在五味调和。作为调料的梅子之酸,和醋却有不同。醋加热后容易挥发分解,且本味较为单薄直接,多起到去腥添香的辅佐之效。而梅子本味深沉蕴藉,一旦入于菜肴,能使相与攻伐冲撞的食材尽折锋芒,如同百川归海,和为大同,便于烹出醇厚的至味。通天格神的原始先民们早就以敏锐的嗅觉和味觉感知到了这一点。青铜时代,梅核与兽骨在同一件烹饪器具中出土的现象已很普遍,且地域不拘南北。
秦汉以来,目光渐渐舒展的人们开始转向于花的欣赏。《西京杂记》载:“汉初,修上林苑,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有朱梅、胭脂梅。”“汉上林苑有同心梅,紫蒂梅、丽友梅。”当时的梅花种类,当系既赏花又结实的兼用品种,如江梅、宫粉两型,并灼灼绽放到了今天。西汉末年,扬雄《蜀都赋》又提到:“被以樱、梅,树以木兰。”可见约两千年前,梅已作为园林树木用于城市绿化了,亦可知古人品味偏于清幽雅淡。
到了南北朝,“梅于是时始以花闻天下”,并予以广泛种植。《金陵志》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拂之不去,号梅花妆,宫人皆效之。”人们对梅花的审美已具体而微到单纯的花瓣,并与寻常妆容联系起来,平添十分娇媚,梅花已悄然进入人们的生活。
隋唐至五代,艺梅、品梅之风更加盛行,加之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等大家的诗咏流传南北,从此一枝素影、深入人心。隋唐之际,浙江天台山国清寺主章安大师,于大雄宝殿右侧梅亭手植一棵梅树,至今,主干枯而复生,桠枝生机茂盛,逢春则繁花满树。那一脉馨香,千载而下,一直缭绕梦魂,相随左右。从此,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