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义,生于1948年,福建厦门人。1984年毕业于厦门职工大学中文系。1969年赴永定县峰市公社插队务农,后历任鼓浪屿区教育组教师,鼓浪屿无线电厂工人,厦门职工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教授。现代诗人舒婷的丈夫。厦门作家协会理事、常务理事。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现代诗学专著多部《现代诗创作探微》《诗的哗变》《中国朦胧诗人论》《台湾诗歌艺术六十种》《扇形的展开》《从投射到拼贴》《中国前沿诗歌聚焦》《百年新诗百年解读》等,及诗学论文100多篇。
一
1937年“新批评”重要骨干艾伦·退特率先将“张力”概念引入诗学。他从逻辑学角度界定张力是“内涵与外延的浑结”(统一体),明显体现出是一种二元有机论观点。艾伦·退特与“新批评”的贡献是使后来的张力有资本进入诗的“本体论”和“诗歌的真理观”;张力成为现代诗学的重要范畴之一。不过,局限与不足也是明显的:
1.早期的张力论基本没有走出“对立统一”路子,而笔者倾向于张力是十足的“关系主义”产物,这样张力的内涵与覆盖面将得到大大的提升与丰富。
2.早期的张力论与新批评的其他重要概念——含糊、悖论、反讽、隐喻、象征等,一向被视为同级系列。笔者则倾向于将张力作为“上位”概念而置于它们之上,甚而统领它们,因而张力可能成为现代诗学与现代诗歌语言最主要的“引擎”与“枢纽”。
二
因此我们试图做如下纠正:从关系主义角度重新界定张力;从内形式入手,审视语言内部之间的紧张关系。
我们以为,从一句诗到一首诗,从一种诗元素到一种诗组织,从肌质到架构,都属于一种关系的结构。各种各样错综的关系交集,“它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向着所有的方向开放:你永远抵达不了没有处于彼此交叉关系之中的某个事物。”也就是说,张力处于诗歌各种质素的焦点中,张力“穿梭”于复杂的关系网络中才显示出其巨大的存在与功能。
经过近80年文论家们的努力,已然挖掘到诗歌里隐藏着一个放射性磁场。在这样网络般的关系结构中,诗的各种因素永远处于既吸引又背离,既对抗又包容的混生状态。诗的不可释义和无限延展,诗的瞬间爆发和即时漂移,诗的透明抵达又深不见底,诗的平易近人却难以会意,其奥秘,多少是由张力从中“作祟”?现在已没有人怀疑,一首诗就是一个张力场,一首诗的结构不是一种张力结构。处在这样一个魔力场上,“任何平凡的东西都有可能在里面被转化为光华璀璨的珠宝”。
我们发现构成张力的因素不少:对立、冲突、互否、互斥、逆反、异质、互补等等,有着相克相生、相悖相反、相辅相成的美妙效果。现在,将近似、类似的因素压缩合并,着眼于关系主义视域,以区别早期逻辑上的二元有机论。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互补因素、异质因素,四种主要因素或独立或交叉或混成,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较量又相互陪衬,相互撕裂又相互咬合,形成纷繁交织的动态平衡。这种关系合力既方枘圆凿又翕然整体,既卯榫不合又同条共贯。
三
暂且搁置“外部张力”,着眼内部文本,我们以为张力在诗歌文本内的具体实施主要经由四大通道。
1.对立性通道:是最大也是最主要的通道,一般由远——近、大——小、内——外、虚——实、正——反等关系范畴构成,它多构成强烈尖锐的矛盾冲突。
2.互否性通道:是最复杂的难以把握的通道,它取决于相互否定的悖谬程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相互取消的平衡效应,或者因否定之否定所产生的“剩余价值”。
3.互补性通道:是势头较弱、较温和、较稳健的通道,它犹如绘画中的红绿、蓝橙、紫黄之互补,没有黑白那么刺激,但其妙在关系转化上。互补性通道一般体现为时间——空间、瞬间——恒久、原因——结果的转换关系上。
4.异质性通道:是异军突起的另类通道,除保留必要的诗性因子外,它更多与非诗语料、反诗语料(符号、编码、图像等)建立广泛交集的联系。
此外,戏剧性冲突情境、多重矛盾线索纠结,临界绷紧的悬疑,都可能构成形形色色的张力“筋架”。(因篇幅关系,以上例略)
四
张力的多种层级与样态。从秩序等级看,张力诗语由三个层级构成,分别是:词张力(字、词本身弹性和词间的搭配);句张力(相邻语词的组合关系);篇张力(由通篇语境决定,常于结尾处引发)。由此产生的张力样态有弱张力、强张力、短张力、长张力、分张力、合张力、显性张力、隐性张力等等。它们纵横捭阖,造就诗之织体。(例略)
循此打个比方,张力好比是语言的短路或场效应。短路是电力运行中,相与相之间非正常连接,瞬间产生巨大电流,它在生产与生活中造成灾难,但在诗中制造“短路”却能撞击出绚丽的辉光;同样,场效应是介质在空间中传递,一种长距离的极性间的相互作用,能够达到能量的极性“饱和”。换个说法,在主体与外物之间,张力充当了弥漫性的“介质”;张力的奇异之处就是让诗语短路或饱和。
在诗文本中缺点短路或场效应偏弱并不打紧,最糟糕的是恶意取消张力。笔者曾多次在会议与文章中批评所谓的“梨花体”,其要害是把张力糟蹋为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无张力可言的诗歌大部分是非诗、劣诗和伪诗。
五
据此,我们可以把张力“量化”为五个等级,形成强弱的梯度关系,同时也恰好对应诗语陌生化的审美期待。由是推导出一个有关张力与诗意的“公式”:
一般情况下,诗语的张力越强,诗意越浓;张力越弱,诗意越淡。当张力无限扩大时,诗语趋于晦涩;当张力无限解除时,诗语落入明白。
但有些时候,表面看来很弱的张力,产生的诗意却不弱;过度追求张力,反而会削弱诗意。或者说过度滥用张力,诗意可能变得晦涩。张力与诗意之间既潜藏着“正相关”关系,又蛰伏着某种二律背反,它使张力变得悖谬诡异。
在此基础上,我们重申可將张力从对立统一说解放出来,转移到更科学的关联说:诗语的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互补因素异质因素等构成的紧张关系结构。且进一步扩展、补充为:
张力是诗语活动中局部大于整体的增殖,诗语的自治能力(即“自组织”状态)以最小的“表面积”(容量)获取最大化诗意。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肯定张力是激活现代诗语的“起搏器”,是通达诗语最短却最有效的入径,更是衡量优质诗语品质的标杆与尺度。因而有无张力,是区分诗与非诗的主要界线。
当然,张力是有限度的:一旦张力无限膨胀,多向之力互相抵消,最终可能变成“无用功”:张力过分“发力”造成乱麻式“叠加”,诗歌的审美流通必然受到阻隔。
六
目前诗语的张力研究仅仅迈开第一步,虽终要指向张力诗学。全面而开阔地说,张力是内张力与外张力的“叠加”或“乘积”。外张力是指心灵世界(情感、精神)与外部世界(社会、历史、现实、当下)构成的古老敌对关系,亦即心灵面对生命困境、文化困境、自由困境、存在困境所做的挣扎与释放:内张力是指文本内部自身(架构、肌质)——主要是语词、语言之间的紧张关系——面对语言困境与语言刷新。外张力与内张力两者一直处于定型与未定型的纠缠状态,它们共同形成张力诗学的逻辑起点和基础。外张力再怎样强盛、饱满,因属于意识中的“语料”尚未定型,根本构不成诗歌文本,充其量只能作为诗人写作资源的重要牵引力。只有当外张力成功地内化于内张力,显现为定型的诗语时,诗歌文本才得以成立。自然,如果外张力过于强大,没有内张力支持,诗歌文本容易失之粗糙,流于宣谕;而拼命追求内张力,无视外张力存在,诗歌文本可能走向刻意做作,诗歌价值同样短斤缺两。所以未来的张力诗学,一定要解决好外张力与内张力的平衡。
(本书系专著《现代诗:语言张力论》(34万字)之核心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