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纯生,1964年生于山东高密。1980年代中期发表诗歌,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报刊,出版有《纯生诗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红高梁诗歌奖总策划。现供职于高密市委宣传部。
申诉
夜深了,万物归于宁静
枕边的表和心脏还在教条地跳动
我不相信,一双看惯白昼的眼睛
能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光亮
如同不相信谬误高呼千遍之后
可以成为真理。但此时
思维被冷水浇醒,蚊子在天花板上吟唱
清风敲打窗户——我不相信
六月的柔风有何手段绕到楼后敲打北窗
翻身,捂头,不停地折腾
我索性裸露上身冲出家门
一个失眠者向黑夜提起申诉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想用美声
叫醒每一个沉睡的窗口
替他们拉开双层纱帘,重新点燃蜡烛
让私人性质的假面舞会玩出花样
我想用眼神招呼梦游者
驾驶一辆拆除消音器的摩托车
穿过城市的中轴线扬长西去
在黑夜尽头留下背影
有谁患过真正的失眠?身后传来的
吠叫声,叫我忽然觉得
四肢和体内的器官正在相继离去
惟独宿命贴近神经
开始策动一场微弱的睡意
与黑夜结成私党
无意间与黑夜结成私党
成为白昼的叛逆
在白天,我是一个没用的人
我的脑子停止运营
眼睛无法睁开
我手握一把钥匙却打不开车门
记不清目的地
更不可能把车子开向未来
当我把午饭塞进夜的胃里
突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全身布满清醒的快感
我和黑夜如胶似漆,难舍难离
如果星星是把锤子
月亮就是闪着清辉的刀子
他们温存地敲打我,划开我
敲碎幽怨,流尽悲凉
我渴望黑。我的肋骨长出双翅
驮着孤独的灵魂,趁夜色
飞往比梦想还要远的远方
坠落
拉开窗帘
我想从夜色中打捞起时断时续的鸟叫
辨清是蝙蝠,还是麻雀
这个声音一直在降落。整个夏天
它穿过凉雨、潮湿抵达今夜
沿着一粒星辰坠落的路线
从顶楼垂直下滑至楼底
让我由仰望变成俯视
但我仍然不明白这是一只什么鸟
何等飞禽拥有如此大的肺活量
让它持久的低缓的诉述
是吟唱还是悲鸣
它与我内心的脆弱多么一致
响声起自楼顶,我的心悬在高空
它跌落,我随之坠入深渊
这种跨越生物界限的感应
敏锐而生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分辨声音的来源
蝙蝠或麻雀,莫非今夏定然与我为伍
它们,谁是我的前生
谁又将是我的来世
与这种声音相处了整整一个暑期
立秋后第十五天的夜里
它们不辞而别,突然消遁
雨水不是泪
看清楚,不要把雨水当成我的泪
我内心的闸门快要冲垮
但还没到挡不住的程度
骆驼在沙漠里穿行
颈下摇晃着多余的铃铛
谁能从一粒沙子的反光里透析人生
不必过于放大一些忧愁和悲伤
山梁背后的一汪浊水
也曾救助过你焦渴的嘴唇
多少回大灾不死。当一个幸存的人
还在郑重其事地哀悼逝去的青春
这举动,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何况即使真的哭了
那也是雨水在眼眶里积蓄太久
不经意间,毫无因由地溢了出来
梦不见你
为什么我时常做梦
时常连续几夜梦见儿时的伙伴
却梦不见以命相依的兄弟
我时常因为梦不见你
而突然从别人的梦里惊醒
多少回躺在乡下比砖还硬的土炕上
侧身清点窗外的星星
那最黯淡的一颗,是你在天边流浪
赤脚低头奔走的样子,像离群的牛犊
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迫近
这些年,我在梦里见不到你
只能在寂静的夜里,去没有月光的天边找你
多少失散的亲情无法寻回
我只想扫去那废墟投下的阴影
拔掉小径两旁哀伤的野草
没有一种物质引领我重返过去
甚至连梦也失却了最揪心的部分
我依旧强迫自己不停地做梦
我梦想着从梦里突然醒来
在醒来的一瞬,见到兄弟的影子
端午节的午餐
端午节中午
我吃了一只粽子,喝了一听啤酒
在日本饭馆过中国节日
粽子先于正餐之前端上桌子
也最早剩下了皮
我知道这简单的仪式
就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纪念
客人陆续就位。随之而至的
三纹鱼、鲜虾刺身、炭烤生蚝、大酱汤
没有打动我的胃口
我不是厌恶这些食物和这些人
我是说,在这种时候
那些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把一条平静的江水惊起波纹
空白
想借助一句名言的提示
写下更多分行的文字
出人意料地,这件事多么困难
精神的高度和思想的纯粹
且不必说了。只图用诗意的手法
表述一条河流的走向
以及从昨天流经今日的来历
都不那么容易
思维如同囚在标本里的鹰
高扬起翅翼却无法飞翔
小学课本中一泻千里的气概
在一座光秃秃的丘岭前
勒住脚步
何况智慧,何况恩仇
何况举步维艰的旷世之爱
不必说一句警世醒言
即是一部法力无边的天书
又如何疗治渗透骨头的麻木
和一触即碎的脆弱
最简单的技巧,莫过于剔除精炼的黑字
把格言还原成一张白纸
然后甩手而去
家乡
我不止一次的拒绝
我无法违心地赞美生养我的村庄
甚至不愿在梦中走近
它的绿水青山和一成不变的富庶
不必劝说或强迫我
对它的爱早已在那一刻从内心消失
那一年,爹娘被迫远离敌土
它们用最原始的手段逼走我的亲人
母亲站在山梁上临风回望的眼神
让我感到严冬彻骨的寒意
请原谅我的固执和绝情
伤害了给我骨血的人
再美的地方
也不是我的家乡
靶子上的隐秘
这就是你一直追问不休的隐秘
它比心小,像一滴蜜躲在一叶尖瓣里
静静地居住了大半生时光
避开火焰和雨雪的寒意
在近乎恒温的热量中,度过冬夏春秋
我知道你像一个职业狙击手
不声不响地举枪瞄准我的心脏部位
我忍住血液循环过速的难受
包括高度紧张偶尔引发的绞痛
靠一粒救心丸坚持到今天
其实你的眼神早就告诉我
你已经捕捉到目标
再善跑的羚羊也逃不出高明的猎手
你喜欢玩这种强势的游戏
你弯曲的手指始终未曾扣动扳机
此刻,我把这隐秘捧出来
连同冒着热气的心放到庙堂前的靶子上
这个时候,我可以平静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击碎它吧
还有这颗豁开的心,它已觉不出疼痛
了无牵挂
住在南山,已有些年份
一坡梨树挂满三月细碎的白花
这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叫人舍不得离开半步
这片林地只栽种一种果树
春天梨花雨,冬天梨花雪
一年两季,把向阳的茅草屋染成白色
多少回弄潮,曾经沧海
如今我已无法傍水而居
挂在墙角的扎枪沾满蛛网
鱼鹰做成标本,永远收敛起翅膀
我不再为潮起潮落担心
不再为修补漏水的旧船操心
汹涌的心事随梨花飘逝
如今我了无牵挂,偶尔从海边传来的坏消息
鱼嘴似的触动一下我的情绪
向一滴水弯腰
晚饭时的一滴水
午夜钟声响过之后才落到地上
把我梦中的一场雨惊跑
从水龙头落下的一滴纯净水
怎会有如此巨大的耐力
怎会生出与一场大雨对抗的念头
眼下正值汛期,天空乌云密布
泥泞的粮田流淌着秧苗的忧伤
而雨水又在我的梦里集聚
梦的高潮部分己传来隆隆雷声
一滴水就在这关头抢先落地
把一场大雨从梦里赶走
一滴水拯救了多少免遭天灾的庄稼
又怎样润泽了一颗负罪的心
此时此刻,除了向一滴
纯净的甘露深深的弯下腰去
我还能做些什么
尖叫
午夜的大街上
突然传来摩托车发疯的尖叫
坚硬的灯光从窗前一扫而过
好久,依然感觉到大地的抖动
傍晚的收音机把一场闷雨送走
日夜轰鸣的脚手架因大雨熄灭
此刻尚未重新点燃
稍远处的天幕上挂着几粒星辰
劳作的人群体温被雨水清洗
远去的摩托,留下刺鼻的尾气味道
这使我辗转反侧,再次睁开垂下的眼皮
使我想起更多远逝的类似的夜晚
摩托车或其它机动车辆
狂啸着从我的额际和耳畔飞驰离去
清晰的气味和辙印落满枕巾
微茫的月光穿过窗帘洒落床上一一
一具隆起的条形墓穴
一个气息尚存的人,孤独地挣扎
玻璃窗
任凭窗外的一切在黑夜中慢慢消失
有人拉开电灯,电流的丝丝声
使空寂的房间更显宁静
熟识的身影清晰地投放到玻璃上
从胡须到头发,以及眼角洇开的皱纹
唯有打量自己的眼神有些陌生
隔壁的商业谈判陷于僵局
刺鼻的烟昧,蚊子一样钻进门缝
固执地粘上你的皮肤
绅士们摘下疲惫的面具
让巨大的欲望歇息片刻
一声刁钻的咳嗽,复把争执引向高潮
黑夜吞噬的物质天亮还会显现
左手杯子里猩红的酒色
不可能一瞬间完全麻醉神经
此时,只要把灯关上
若干双眼睛就会彻夜睁开,直至早晨到来
不经意间,我看见玻璃上那人
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慌乱
试图冷笑的嘴角,许久一动未动
这时候
黄昏来临之前
夕阳在西天边打出夸张的手语
相信一天快要结束
有人清点记忆,有人拒绝明天
窗外的脚手架还在鸣响
上个世纪开工的大厦
至今尚未封顶
时光在楼的一侧留下印痕
若干个这种时刻
说不上爱,还是不爱
这时候我喝过茶抽过烟
反复做过同一件事情
随后楼道更加空寂
大楼里的人们涌上大街
散向若干个路口
如同夜空熄灭的灯盏
成年人的童话
大片看多了,在梦里
我把自己成全为强人
一个成人童话里无所不能的主角
沙漠横亘万里。少年拽住牦牛的尾巴
嘶叫着从远处奔向银幕中央
箭簇一路跟来,在身后扎成竹篱
壮烈的音乐突然升起
巨大的牛蹄印里盛开沙尘暴
这还不够。举头仰望天空
太阳像一块撒满芝麻的烧饼
集成光束芝麻粒儿般倾情而下
透过浑浊的尘埃,准确地
灼伤低垂的牛头和少年撅起的屁股
剧情即将到达高潮。梦里的人
双手攥紧拧成绳索的床单
冒着高血压冲破头顶的可能
奋力将自己甩向空中
给所有烧红的炮筒子,挽上疙瘩
这是一个大人最极端的梦想
此时明明醒了,却不情愿从梦里出来
窗外真实的奔跑着的车辆
催促我起床洗漱,穿戴齐整
该去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午夜阳台
扒在阳台上四处张望的人
借助星星,我看到了他孤独的心
午夜时分,所有的鸟己归林入睡
公路上偶尔穿过的载重卡车
传来辗轧大地的余波
这些靠汗水赚钱的苦力
白天耗尽日头,夜里还要干掉月光
而他们是幸福的。阳台上的人
虚无的眼神在漆黑的夜里
像一座拆去门窗的老房子
露出里面陈年的空
圆润的月亮今夜有点贫血
我看见阳台上的人收回目光
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发抖
天快要亮了,早起的环卫工人
让所有的街道响起沙沙的扫地声
他们忠诚地护卫着城市
他们把扫帚伸进夜的怀里
垃圾一样,清走那些看不见的哀愁
清静地
寺院的早晨。被钢筋水泥
一个夜晚武装起来的渔村
难得有这么一块清静之地
麻雀在啄食面包屑
祖籍安徽的住持迎我来到禅房
十分行家地谈起当代诗歌
我无心听他口若悬河
这点心思让聪明和尚一眼看透
他带我曲径通幽
走进一座更为空洞的庙堂
我看见方丈浑身布满佛光
忙不迭把手伸向口袋
粉红色人民币坠落箱匣的瞬间
老方丈左眼微微睁开,又迅速闭上
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
柔若无骨的手顺便搭在我的头顶
一个被大师开过光的人
陡然间诗思泉涌
跨出寺门的时候我问住持
当泪水遇上火焰,是火焰烧干泪水
还是泪水浇灭火焰
他手捻花梨珠子,答曰,阿弥陀佛
乡村来的草虫
一年中最闷热的日子
从乡下麦田里进城的草虫
在楼道一角放声歌唱
一个拿到绿卡的偷渡者
不再为查验户口害怕
它趴在阳光够不着的阴影里
像一枚晒干的栗子闪烁褐色的光亮
它的声调如激越的倾诉
也含一點愉悦的炫耀
唱到煽情处,甚至启动了形体语言
不像那棵露天里的柳树
无论怎么活动心思
也挪不走烈日下暴晒的身体
乡间草虫迅速习惯了城市生活
它喜欢水泥钢筋的居所
喜欢随处可觅的黄油拌饭的味道
对于俗世眼光它有自己的把握
早晨出门,日落归宿
偶尔一声梦呓,更深地平静了夜的内心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活法
但草虫的结局是不幸的
它不该在周末的早晨
哼着曲子,跳到一只翻毛皮鞋的背上
它轻松优雅的生活态度
激怒了一个满怀愁苦的失业者
村庄边的烟囱
连续的阵雨之后,秋热降温
整个村庄的喘息松缓下来
周边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白烟
袅娜着升上天空,不再在柳叶间徘徊
这是一年中乡村最好的时光
也让村民们更加惊慌
他们的心情比大地还要沉重一一
烟尘还在,推土机还在不停地劳作
槐树枝头上的鸟窝只剩下空巢
傍晚的饭桌上,当地播音员
传递出一座特大烟囱即将开工的消息
时代急促的清晰的尖叫声
让所有河流和树木无处可逃
建筑的阴影大片大片覆盖了村庄
它们存在多久,大地就得承受多久
惧怕贫穷的人,当年从土地上出走
现在,面对粗壮的烟囱
又替留在土地上的人忧心
老家的苍蝇
我把乡下老家的一只苍蝇带到青岛
从内地带到沿海城市
一个偶然机遇
它的饮食结构发生了变化
由五谷杂粮改为海产品
正如你想象的,不必有过渡期
苍蝇毫无悬念的适应了滨海生活
甚至连口音也迅速本地化
丰盛的鱼虾,包括蛏子、扇贝、海螺
一概大快朵颐,不像当地居民
贝壳类吃多了,不少人患上痛风症
海鮮给了苍蝇一双有力的翅膀
用来长途跋涉和追逐
它可以在主人眼皮底下袭击地摊儿
也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媾和
太平洋刮来的时尚风潮
让它天天享受殖民地时期的爱情
有一回,在一家星级酒店不期而遇
它用社交口吻向携带者表示谢意
我本想拍掉它,又怕弄脏车子
看在老乡份上,我摇下玻璃
放走了这只在外独自闯荡的苍蝇
礼拜天的晚餐
摆在礼拜天书桌上的晚餐
官僚主义架子大得吓人
一顿高高在上的饭
从这里望去,与我的前额平行
它借助一缕细风
搅动起辣炒鱿鱼的香味
并试图以红烧肉的光泽钓起我对它的恭敬
它知道我的底细一一
一个赤手空拳的人
为在自己的案头上读书吃饭
熬白了少年头
但这不能成为它耍大牌的资本
坐在窗前的沙发上
我读着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偶尔向那边瞟上一眼
我瞅见它的傲性慢慢减弱
直到耗尽内心最后一丝热力
我起身走进室外的夜色
眼里流露出一个拒食晚餐者
对权力施舍的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