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致读者
阅读,最接近教育的本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言传身教。读古人,可遇到远年的知音;读今人,能碰上天涯的朋友。阅读,其实是心在走路。所以,读美丽而永恒的文字,让心走得远些,也就增加了人生的长度和宽度。在俗世的尽头,有一个书的世界。走到那儿,往往需要一生的时间。蓦然回首,今生已老。但不必伤感,因为那是在书香中老的。何况,还有来生啊。来生,接着再走。
玉米是不大受人重视的庄稼。玉米种和稻种麦种待在一起,等季节来敲门。麦种跟冬天走了,稻种跟春天走了,但玉米种走不出去。村里的好水好田都给了稻子麦子,它们才是被宝贝的庄稼。玉米有时想混在稻种麦种里溜出去,也让人拣了出来。玉米痛苦得很,估计连咬人的心思也有了。
这样讲,也许冤枉了玉米。但谁叫它长得像一颗牙齿呢。一堆玉米粒就是一堆牙齿,怪吓人的。庄稼要长得好看,才讨人喜欢。比如,大豆长得多好,圆滚滚的,像珍珠。土豆黄黄的,像玉石。花生像小孩在躺着睡觉。稻粒胃口不好,瘦瘦长长的,竖起来看,像一只装满秘密的小花瓶。麦粒正好相反,像一滴眼泪长胖了。只有玉米长得凶巴巴的,谁会喜欢呢。幸亏,还没听说村里哪个人让玉米咬伤了。
玉米被村里人叫作粗粮,不好吃,也不好消化。困难时期,把玉米磨成面拌上米饭一起蒸。一人一碗,半天吞不下去。玉米面倔强得很,沙子一样,堵在嗓眼不肯走。近年来流行吃爆米花——硬邦邦的玉米烤得裂开来,像是开了一朵花。吃法浪漫而残酷,但味道还不错。更多时候,玉米是被拿给猪吃的。猪吃得摇头晃脑的,把它当成了天下的美味。猪是玉米的知音。连鸡也是。
时间一久,玉米成了不爱说话的庄稼,有啥事,也不愿意跟人讲。不像稻子麦子,缺一点水,少一道肥,就吵吵闹闹的,叶变黄了,个子也不长了。玉米没那么娇气,即使生了病也扛着。扛着扛着,病就好了。人还以为啥也没有发生。玉米有点瞧不起稻子麦子,很少和它们长在同一块田里。
玉米看上了村子里的一片坡地。那片坡地缺水,麦子长得不好,水稻更不用说了。玉米就想,该让自己生长一回了吧。没想到,村里人种上了橘树。一晃几年,橘树大了,橘价却贱,人又把橘树砍了。玉米正要走上前去,村里人一把推开玉米,又种上了桑树。再过几年,蚕价也贱,人连桑树也砍了。终于有人说:种一年玉米吧,卖不掉的,还可以去喂猪。玉米一听,马上就跑了过去。
下种的时候,坡下田里的麦苗已有尺把高了。玉米憋足了劲,在后面追赶。等到麦收后田里换种水稻,玉米已经长得比人高了。那一段时间,人在田里忙来忙去,又是送水又是送肥,稻子麦子却只长高到人腰的位置。很少有人想起玉米。想起了,担点肥和水送上坡来,也会气喘吁吁地骂:他妈的,咋这么陡,明年不种了!玉米默默地喝完肥和水,一使劲,又长高了一节。
玉米长得很认真,总是把一节长好了,才长下一节。节与节之间,交代得清清楚楚。每一根玉米都很端直,站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林子。村里人叫它玉米林。没有叫稻林麦林的。人最终还是承认了玉米的高度。
由于好不容易才长高一回,玉米打算干点事情。替人多长几个玉米棒子,就用不着提醒了。人在地边种几根黄瓜丝瓜,要玉米当当瓜架,它也很乐意。还有,风雨是庄稼的客人,玉米想好好招呼一下。玉米早就看不惯稻子麦子的做法了。你看,风吹过麦田,麦苗竟然嘻嘻哈哈学着风摇晃,还美其名曰麦浪。风吹过稻田,稻又改名叫稻浪。它们让人宠坏了,逗着风玩,一点也不尊重风。所以,风吹过玉米林时,玉米站得笔直,让风尽兴地吹。玉米林沙沙作响,玉米叶大声喊:风来了,风来了。玉米把风的到来当成了一个惊喜,完全是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也不怕其他庄稼笑话。风吹一阵,一看雨也快来了,就心满意足地走了。玉米还没喘口气,又开始招呼起雨来。
玉米还天天忙着往坡下看。由于个高,玉米能够看得很远。看着看着,稻子麦子就熟透了。一个人要离开村庄,越走越远,是玉米看着走远的。一个人从外面回来,越走越近,那也是玉米看着走近的。其实,这些和玉米没啥关系。但玉米还是让自己看见了,它不是那种自私的庄稼。如果田野上的庄稼和人来问它,它会把看到的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是,没有问的。整得玉米有时都在埋怨自己,一棵玉米看了那么多有啥用呢,还不如闭上眼睛养神。
玉米不甘心,还想看下去。人却走上坡来,掰掉了玉米棒子。玉米的一家就分开了。玉米棒子跟人走,回去看望鸡和猪。玉米秆留在原地,继续招呼风雨,继续看田野上的人和庄稼。人懒于或忘了收拾,玉米秆会一直站到来年。玉米舍不得走,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势,表达对生命的爱,对土地的爱。
第二年,村里人果然砍了玉米秆,种上石榴。人以为土地是自己的,想咋整咋整。恰恰忘了,土地也是庄稼的。
玉米咋争得过稻麦和人呢,想要再长高,就只能等下一回了。季节又来敲门了,人把门关得死死的,不让玉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