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青
这是一根略带油黄的擀面杖,约二十厘米长,因为主人常用的缘故,摸着光滑,看着舒坦,此刻,正静静的躺在案板上。
这是一方同样泛黄的案板,有三十多厘米宽,不同的是板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痕,似乎刻下了案板曾经的“辉煌”,这会儿,也伴着面杖,从容地等待。
这是一双厚实而又灵巧的手,只见它娴熟地拿过和好的面团,揪下一块,搓成长条,切出一个个二三厘米宽的小面团,用掌心压扁,摊平,稍成圆形,撒上干面粉,左手面团,右手面杖,由外到内,均匀转圈,很快,一个个圆圆的饺子皮从杖下旋转而出,飞到案板,转眼,堆叠如山……
这双手的主人,正是我的父亲!多少次,幼小的我,看着这样的场景入迷!听母亲说,因为父亲早年当过兵,我家便有了和北方一样的习俗,大年三十吃饺子,便成了年年必定上演的家庭节目。每逢除夕晚,全家吃菜喝酒热闹一番,我和哥哥便一溜烟下楼,那时,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大的院落,是十几家孩子的天地,哥哥和他那群死党仗着过节大人不会轻易开骂,大着胆儿,把鞭炮成串的拎在手里放,还尽挑响多个大的。我们呢,也有戏,“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几个凑在一起,比比谁的橡皮筋跳的花样多,谁的踺子踢的时间长,推推桑桑,乐成一团。姐姐是家里的老大,照例留下来帮母亲洗洗刷刷。等碟儿碗儿撤离饭桌,父亲便隆重登场,父亲取出他那套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工具:一根长的擀面杖,一块方的案板,一个和面用的大瓷盆,一个盛干面用的小木碗,开始加水,揉面,剁菜,配馅,在一片喜庆喧闹中,专心包起饺子来,偶尔也停下,和来来去去收拾屋子的母亲聊几句,这当儿,姐姐也偷懒,躲去试她的新衣裳……就这样,一晚上,父亲一个人神奇地变出了一大片“饺子兵”,一个个挺着肚子,精气十足的站好,排队,整装待命。等我们累了,饿了,回到家,母亲早端出热腾腾香喷喷的一大盆,我和哥哥顾不上烫嘴,连汤带水,哧溜溜,一口几个……
平常,饺子更成了我家的盛宴,每逢节日或来了贵客,父亲便会提前几天,郑重声明:周日咱家包饺子!每次,我都会兴奋好几天。星期天,我早早来到桌旁,不眨眼的看,我想知道,父亲的饺子皮为什么会转圈。圆圆的饺子皮出来了,鼓鼓的饺子包好了,还是学不来。事隔多年,有一天,偶然提起,母亲笑了:“傻丫头,你父亲擀皮可快呢,他一个擀,我和你姐俩仨个包,还是赶不上,一快,可不就转了!……”母亲又说,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怕父亲累着,在市场见到现成的饺子皮,就买回一大沓。可是回家一看,太厚,又干,包的时候捏不紧口,煮的时候张开了嘴,“你父亲擀的饺子皮,里层厚外层薄,下锅不破,又韧又软,口感特好!”母亲话里满是自豪。
其实,我家的饺子人人称道,可不全是父亲的功劳,从备料到配料,多是母亲一手操办,母亲也有绝招,她的饺子馅,一般主料是肉末、白菜、香菇、虾米,有时也加点切碎的荸荠,葱和韭菜则轮着放,料多,味足,更奇的是,不论加进多少样,那味儿总是清而不淡,爽口鲜香。这些年,也到外面店里买过饺子,总是尝几个就觉得腻口,唯独对母亲的饺子,却是“情深深,意绵绵”,“吃你千碗也不厌倦”……亲戚朋友也喜欢,记得好几次,县城的表舅走时,腆着肚子,乐呵呵宣布:“肚子饱了,嘴巴还没饱,下次还来”,饺子,成了我家的金招牌!
父亲的擀面杖和案板,也因而成了宝贝,轻易不让人碰。每次,父亲总是威严地坐镇一方,独揽擀皮大权;哥哥腿长,早早望风而逃;姐姐手巧,稳稳坐在父亲对面,两手一拢一捏,一个个小元宝就上场,排成行,俨然一员点兵大将;我自告奋勇,充了一名快乐的小卒,被指来派去,一会儿加加冷水,一会儿撒撒干面……直到有一天,长长的擀面杖,终于也归我一手掌管!那是多年后一个除夕,母亲在老家陪伴患病的外婆,哥哥姐姐先后安家外地,无暇归乡,家里冷冷清清。父亲因春运繁忙,草草吃完年夜饭,就到单位值班。窗外正是万家灯火,寂寥的味道却是一阵一阵涌进来,看着闲了许久孤孤单单的擀面杖,我忽然有了一种父亲当年除夕夜的豪情,就雄赳赳气昂昂向面粉案板进军,“站直了,别趴下”,一阵手忙脚乱后,我给饺子下了号令,没想到有几个硬是不听,扁扁的,瘪瘪的,东倒西歪,不过,瞧过去,一排排,还是像极了父亲当年手下的饺子兵!我满意的用饭盒盛好,又用毛巾厚厚的裹了几层,踩着细碎的鞭炮屑儿,一路小跑去了离家不远的父亲的单位,见了父亲,赶紧打开,饺子一个个挤挤攒攒的躺着,还都热乎乎,父亲接过饭盒,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惊喜。
就这样,父亲的擀面杖和案板,随着我们东搬西搬,始终不离身旁。这不,到了二老那,打开冰箱,和别家的特别不一样,冷冻柜里,齐齐整整,大包小包,全是父亲母亲精心包好的饺子,每次临走,两位老人都要提上一大包,让我带回,有时,母亲还特地追出来,叮咛几句:“到家赶紧放回冰箱”,“煮的时候水里加点盐”……
其实,现在,在我家,也有了一根长长的擀面杖,一块方方的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