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enn Barnett
1939年5月,“满洲国”边防军发现蒙古国牧民(他们同时也是骑兵)在哈拉哈河东岸的满洲领土上放牧,满洲边防军随即派兵驱赶,蒙古人在他们到达之前就逃走了。但是几天后,他们带了更多人来,而且全副武装,日本侦察队发现蒙古军队带来了火炮,而且正在挖掘工事。满洲军队自知难以抵挡,只得向日本长官求救。
事实上,尽管“满洲国”宣称,满蒙两国以哈拉哈河为界,但苏联和其控制下的蒙古国不以为意,认定哈拉哈河以东30英里包括诺门罕在内都是蒙古国领土。何况历史上蒙古国和满洲的疆界本就模糊不清,牧民们根本不在乎。但对日本控制下的“满洲国”来说,这却是不可忍受的挑衅行为。
5月14日,日本中校Azuma Yaozo带领220人组成的巡逻队赶到,蒙古人再次不战而逃,这次轮到蒙古人呼叫守护者苏联。自此,满蒙冲突变成了日苏冲突,双方开始在前线聚集兵力。
自从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Matthew C. Perry)带领强大的美国舰队拜访东京湾,导致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在战场上一直无往不胜,日军建造了自己的装甲车、坦克、战术支援机,日本军人自信满满。但东京的军事和文职领导人不这么认为,因为彼时日本的大部分军力都用于侵华战争,他们不愿意双线作战,招惹苏联人,天皇尤其反对对苏开战。
满洲的日本军人被称为关东军 ,他们独立于东京的军事规划,有着自己的行动准则,他们的前指挥官东条英机鼓励他们对苏联抱持仇恨态度。
东条英机参加过日俄战争,他的父亲是那场战争的将军。1935年,东条英机作为秘密警察部队的首脑来到满洲,1936年底,他成为关东军的最高指挥官,任职14个月。当他被召回日本接任日本陆军部副大臣时,关东军的军官明白,他们在军队高层中有了盟友,东条英机会同意他们激进的行为。
关东军的高级将领盲目地认为,激进的行动能解决任何边境入侵和邻国纠纷。他们我行我素,虽然并非所有东京高层都同意这种做法,但是所有人都被拖下了水。
苏联则自从革命以来就没有懈怠,他们重组军队,着手开始工业化和机械化进程,建造了第二条西伯利亚大铁路,用来从苏联腹地运输军队、武器和补给,以保卫西伯利亚前线。苏联人还在西班牙内战中试验了现代战术和装备,从中收获了现代战争经验。这与日本形成鲜明对比,日本在对华战争中对阵的多是人数庞大却缺少武器装备的中国军队。
对于苏联人不利的一面是,苏联在西班牙一役中失败,而且斯大林刚刚肃清了军队,许多军官惨遭屠杀。日本人和世界都将这视为苏联军队软弱的证明。约瑟夫·斯大林对这一切当然心知肚明,但他不打算在边境纠纷上向日本让步。Azuma中校带领的关东军刚刚离开哈拉哈河地区,苏蒙军就重新占领了该地。
首战告捷一周后,Azuma中校不得不再次回头,但苏联人跟蒙古人一样,在他到达之前就撤了,日军乘胜追击,却被引入了陷阱。在Azuma的军队被引入缺水的荒地之后,苏联人从侧翼和后方夹击,掐断了日军的后援。同时佯攻日军主力,使其无法增援Azuma。虽然Azuma最终突围成功,却损失了80%以上的兵力。
日本人恼羞成怒,援军很快蜂拥而至,冲突变成了双方飞机对制空权的争夺,日方的九七式战斗机 采用开放式驾驶舱、单翼设计和固定起落架,它控制住了战场的局势,苏联的老旧的伊-15和伊-16战斗机 则被牵着鼻子走。
伊-15机采用固定起落架、开放式驾驶舱及双翼设计,在当时,这种设计已经相当落伍。伊-16则是一种简陋的单翼飞机,采用开放式驾驶舱和可伸缩起落架,配有两架机枪和20mm口径火炮,但是操纵这种飞机需要飞行员有非常丰富的作战经验。于是,在战争初期,苏联因为飞行员经验不足、飞机型号陈旧,遭受了重大损失。
对历史学家来说,诺门罕的战斗相当匪夷所思。第一,战争地点偏远,没有独立的观察员见证;第二,日本和苏联对沙丘、溪流和其他地貌的命名全都不同;最后,双方都夸大了对敌人的打击,有意忽略己方的损失。三十年后,格奥尔基·朱可夫(Georgi Zhukov) 在他的回忆录中紧盯着日方的失败不放,却不愿承认己方的损失。
朱可夫于6月5日抵达蒙古国首都,他发现苏军的指挥相当混乱。高层官员没有去过前线,也没有电报或者电话与前线进行沟通。敌方控制着战场领空,而苏军的铁路运营终点站在战线后方400英里,难以提供充足的物资供给。
这位新主将急忙奔赴前线亲自观察。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沙丘,没有树木也没有显著的地貌特征,河流东岸的沙丘上长着些矮树杂草,霍尔斯泰兹河南边有几棵桉树。
很明显,这一争议地区不具战略性地位,既没有自然资源也没有战略优势,只有喂马和牲畜的杂草。未修葺的土路很容易就被沙尘暴和泥泞淹没。白天温度极高,夜间冻得人失去知觉。在这样的地方打仗,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这一次也不例外。
除了雨季之外,霍尔斯泰兹河只是一条小溪,它是当地居民唯一的饮用水源,从东面流入咸水河哈拉哈河。哈拉哈河的西岸地势更为陡峭,苏方对敌人在东岸的活动一览无余,日本人在警惕的炮兵监察员和狙击手的注视下似乎无处可逃。
朱可夫确信,诺门罕战役只是日本人野心的开始。他认为日本意在侵略巴卡尔湖东岸的蒙古国和苏联。1917年日本的活动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此时的苏联又是世界上疑心最重的国家之一。
朱可夫把自己的评估和看法汇报给莫斯科,表明需要三个步兵师、一个坦克旅、大量的炮兵和飞机。斯大林批准了,增援物资很快就搭上西伯利亚大铁路开往前线。
飞机首先到达战场,一起到来的还有参加过西班牙内战的老飞行员,许多人都是有名的战斗英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名不虚传。6月22日,他们摧毁了日军轰炸机编队里的精锐力量。苏军声称,在22日到26日的混战中击落敌机64架,己方没有损失。日本失去了制空权,混战再度开始。
有趣的是,日本人也同样宣称日方飞行员大获全胜,6月共击毁134架苏联飞机,己方仅损失14架。
旁观者对这场空中战争非常感兴趣。在中国,美国观察员克莱尔·陈纳德(Claire Chennault)怀着极大的兴趣跟进空战进程,不久以后,他就要指挥著名的飞虎队。对陈纳德来说,首要任务就是要找出针对日本战斗机的成功战术。
7月1日,日本发动了对哈拉哈河东西两岸苏蒙部队的夜袭。在73辆坦克的掩护下,日方很快占领了东岸高地。同时在河面上搭建了浮桥,用来在天亮之前运送俄方西岸的储备和弹药。
朱可夫担心弹药耗尽,但当时莫斯科的援军未到,苏军没有步兵支持,只能让坦克和装甲车负责拦截,好在朱可夫曾经指挥过坦克团,对这种新型武器的威力能够运用自如。
一战时,坦克作为新鲜武器用于支援步兵、扫清道路,保护步兵前进。朱可夫认为,坦克是突击组的核心,它行动独立,不会被步履沉重的步兵拖累。坦克旅可以在敌人阵地中撕出突破口,给敌人后方造成严重破坏。在西班牙,苏联人已经尝试过这种做法,但是因为苏联的坦克质量差、容易被击毁而没有成功。但是朱可夫仍然坚信这个策略本身是有效的。
于是,186辆坦克和250辆装甲车在朱可夫的指挥下猛烈攻击日军侧翼,想将他们赶回河对岸。战斗非常惨烈,由于夜里下起了雨,车辆陷入泥泞,无边的黑暗给日军勇猛的个人攻击提供了绝好的掩护,日本步兵虽然没有坦克和火炮的掩护,却用莫洛托夫燃烧瓶(Molotov cocktails) 、地雷和37毫米加农野战炮击毁了大约120辆苏联坦克和装甲车,不过,日军也在近距离攻击中遭受了巨大伤亡。朱可夫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日本人赶回对岸,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日本在哈拉哈河上的浮桥也不断地遭受炮火攻击,仅一座桥不足以提供军队所需,但其他浮桥很久以前就送到了中国战场。在强大的火力攻击之下,日本人难以为继,被迫放弃西岸阵地撤退,很多士兵由于恐慌溺死在涨潮的河流中。
河东岸的战况也不容乐观。日本发动攻击后,苏联的抵抗十分强硬,日军一旦进入西岸苏军火炮射程之内,几乎必死无疑。尽管苏军的坦克毁坏了一大半,日本仍无法逼退苏联的防守。日军花了两个星期一次次尝试迫使苏军退回西岸,但此时苏军庞大的后援部队已经到达,反击战让红军死伤上百人,但是枪毙逃兵坚定了士兵的信念。
日本人擅长肉搏战,苏军就尽量避免白刃战,让日军的武士刀无用武之地。日本人对苏军的火炮攻击无计可施,只能尽量隐藏在沙丘之后,快速地挖掘沙丘土壤,用弹药箱的木板条支撑散兵坑和战壕。
两军就这样陷入了僵持,双方不停地引入新的资源。苏联人的大口径枪支,多数时候都能轻易超过日本枪支的射程,而且他们的弹药储备非常充足,而日军的弹药要限量供应。唯一的安慰就是,苏联人放了很多哑炮——很多炮弹打过来根本就没炸,战场很快就遍布危险的未爆炸药。
7月23日,日本发起了另一次夜袭,发射2.5万发炮弹,但是苏联的火力更猛。为了逼退苏军,日本将一队士兵派到霍尔斯泰兹河南部拉长战线,日军的这次袭击颇有收获,但也付出了死伤5000人的代价,而苏联则最终也未公布伤亡人数。
战斗结束后,双方沿着河两岸摆出15公里长的战线,再次陷入僵局。日本弄不到新的坦克和装甲车。朱可夫却秘密集结了500辆新坦克和350辆新装甲车,新坦克使用柴油发动机替代了苏联早期坦克使用的汽油机,莫洛托夫燃烧瓶再想炸毁它就没那么容易了 。
这是典型的朱可夫式物流奇迹,尽管距战场最近的铁路也有400英里远,他却能召集数量如此巨大的支援物资。二战末期,斯大林说:“朱可夫就是我的乔治·麦克莱伦(George B. McClellan,林肯时期的内战将军),他同麦克莱伦一样,总是要兵、要炮、要枪,从不满足。但是朱可夫没打过一场败仗。”不过,与麦克莱伦相比,朱可夫过高估计了日军的力量。
上千辆苏联卡车和加油机往返于蒙古国的铁路总站和诺门罕前线之间,为苏军运输数十吨物资,将伤员送到亲人身边。日本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虽然他们离铁路线更近,却没有物资可供调配。
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苏联政府非常重视卡车生产,卡车燃料则来自储量丰富的苏联油田,这些卡车如今成百辆地被运送到诺门罕前线。而日本人没有自己的油田,手头只有几辆卡车,他们不得不用骆驼和马车来运送物资,军队在32摄氏度的高温和沙尘下背着65磅重的背包、9磅重的来复枪和其他工具跋涉到前线。
1939年8月初,斯大林慷慨地为诺门罕战场拨去所需物资,因为他了解朱可夫和日本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苏联正在与纳粹德国进行互不侵犯条约的协商,这项条约会导致波兰分裂,8月23日将秘密进行谈判签署。
自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在德国当权以来,日本日盼夜盼,希望希特勒早点对苏宣战,这样日本在西伯利亚就可以放开手脚。当柏林和莫斯科讲和的消息传来时,东京幡然醒悟,后悔自己拔了虎须。
而诺门罕的士兵们并不了解这些事情,他们还在继续战斗。8月的第一个星期,朱可夫派出巡逻队和一个旅佯装进攻,同时悄悄筹备人手和物资。另一方面,日本顽强地抵挡住了无情的攻击,并为此感到骄傲,因为据他们所知,敌人已经尽了全力。
为了隐藏不断壮大的力量,苏联人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刚到的坦克只在夜间行进,卡车拆下了消声器,为坦克制造一道噪声墙,整个苏军不分昼夜都淹没在一片噪音之中,扬声器一边播放假的施工噪音,飞机一边进行扫射和轰炸。苏联军队发出传单解释如何防守,而不是进攻和战斗的方法。
整整两个星期,日军听着从苏联阵地传来的发动机和施工噪音,却不知道苏联人在搞什么名堂。雨季的诺门罕常常阴云密布,给空中侦察带来了困难。即使日本侦察机好不容易观测到了苏军的行动,也没有照相机准确记录下敌军的数量和动作。
事实证明,日本人严重低估了对手,他们想不到苏军能用这么快的速度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把这么多人和物资运送过来。日军心怀恐惧痛苦不堪,他们对敌军源源不断的轰炸和对面阵地投过来的炮弹数量感到惊讶不已。
朱可夫认为,日本准备8月24日发动新的袭击,就赶在日军之前,在8月20日发动全面进攻。日本人比德国人先领教了朱可夫的手腕:事先偷偷聚集数量庞大的坦克、火炮和士兵,在火炮和飞机狂轰滥炸之后对敌人进行经典的两翼包抄。
坦克和装甲车在两翼开路,很快包围了日军在霍尔斯泰兹河两岸的阵地,有了大量飞机的支持,苏联陆军所向披靡。自从日本天皇斥责了关东军此前对西伯利亚苏联机场的空袭,东京就不再派新战机给关东军了,日本的陆军部队只能听天由命。在战争早期,苏军炮火就切断了日军的电话线,守军们孤立无援、不堪一击。
苏军飞机每一次轰炸后都伴随着坦克和步兵的猛烈攻击,包围之下的日军很快弹尽粮绝,不过苏军的伤亡也不小,因为每次攻击都被日本刺刀击退。直到无边的压力、不断的伤亡、物资和支援的匮乏将日军压垮,他们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逃跑。
日本后来在这次长达4天的防卫战中列举出很多英雄人物,但是最后还是被绝对的人数和物资优势打败,不过,这次失败只是他们后来太平洋战争大餐的开胃菜。
8月末,苏军完全占领了哈拉哈河东岸。双方仍然在空中作战,但是地面部队都已疲惫不堪,静待对方的下一步举措。
这个举措来自外交手段。日本突然发觉自己被《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孤立了,日本陷入了侵华战争的泥潭,中国人死伤无数但是拒不投降。同时,在侵华战争第一年,美国威胁要切断日本的原油运输。想摆脱战局必须付出一定代价,苏联也是一样:即将入侵波兰东部、波罗的海国家和芬兰,需要大量兵力,主力却被困在了西伯利亚。
两国很快签署和平协议,苏联获得在西方的行动自由,日本获得在太平洋地区的行动自由。诺门罕战役是一战后最大规模的坦克战役,敌对双方死伤总计5万到6万人,但这场战役很快就被二战空前规模的屠杀所湮没,并被简化为一起意外事件。亚洲内陆的这场意志考验被人遗忘,却为后来欧洲以及太平洋地区的战争奠定了基础。日本从此被迫放弃“北进”,投入了太平洋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