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land Cotter
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从来都不待见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你可以把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比作水滴,把巴尼特·纽曼(Barnett Newman)抽象成拉链,而德·库宁却难以简单地用某种形象来概括:他的作品展现了丰富庞杂的抽象艺术,以大块头、邋遢的妇女形象为主。所以到目前为止,MoMa仅收藏了德·库宁生前最后一幅作品《骑士(无题VII)》。
但在2011年的秋天,MoMA终于决定举办《德·库宁:回顾经典》画展,看来过去几十年的债务终于要一次还清了。从800多件中精挑细选出的200余件艺术品摆满了整个MoMA的六层楼,其中有油画、素描和雕塑,一个全面、详实、丰富的德·库宁就此呈现在参观者面前。
MoMA“油画与雕塑”部的名誉主任约翰·埃尔德菲尔德(John Elderfield)安排了7个画廊,展现德·库宁70年的作品:在每个画廊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同一时期创作的抽象油画和写实油画,它们并排展示在人们面前。不难发现,这些油画彼此间充斥着张力,交相辉映。因而我们能更轻易也更深刻地感受到抽象表现主义的魅力。这样的大手笔必定会在人们心中引起对这位艺术家的无比敬畏。
埃尔德菲尔德的展出理念遵循了古典的探索模式——对德·库宁的一生进行回溯:以他12岁时描绘老家(荷兰鹿特丹)的平静生活为起点;尚未成年的他进入设计公司当学徒,学会了手写印刷体字母及拼版技术;1926年,德·库宁偷乘货轮来到美国,凭借过硬的技术很快就找到了工作。从德·库宁身上我们可以发现,作为一个艺术家,技术固然很重要,但更关键的是他早期所受到的设计训练,让他形成了从各个方面寻求整体有机感的直觉,这也成为了德·库宁艺术的基石。
当然,德·库宁的成功还得益于他的温和而坚定的脾气秉性、对艺术孜孜以求的热望以及融会贯通的能力。展出的前两部分大跨步带我们回到1949年,看德·库宁以何种方式吞噬过去和现在的绘画历史,包括安格尔(Ingres)、鲁本斯(Rubens)、苏蒂纳(Soutine)和毕加索(Picasso)等大艺术家的作品;他还吸收了同时代的阿希尔·高尔基(Arshile Gorky)的作品,甚至电影广告、周日漫画和纽约警察公报的制图法也被他运用于创作。
与德·库宁同时代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中,有很多致力于推动乌托邦式的纯洁艺术,这意味着要把艺术和生活绝然分开,而德·库宁却走上了相反的道路:他想开启所有的事物,无论高低、贵贱、古新、雅俗,然后统统压榨成艺术——归根到底,这也是一种乌托邦设想。
德·库宁以拼凑、罗列、反复推敲的“笨功夫”去实现自己的理念。他并非冲动起来撕心裂肺的“行动画派”,他思维缜密,观察敏锐,创作伊始便要确保每一幅画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德·库宁典型的画法是先素描、上颜料,然后在颜料上继续作画,再刮掉表面,然后描摹一些从其他地方转化来的影像,然后又上色。有时候这些步骤会重复十几次。从这个繁琐的过程来看,我们不得不惊叹德·库宁竟能如此高产,甚至不禁怀疑:其实他不是在工作——只是试试这个,弄弄那个,画砸了,重新来过呗。
在我看来,这场展出不是德·库宁的纪念碑,其真正的兴奋点是亲身体验其艺术中的力学之美,近距离会见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甚至深入他的思想和灵魂。
20世纪40年代中期开始,德·库宁的每一个作品都迸发出了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至40年代末期,他掀起了第一场“德·库宁热”——把抽象画法和人物融合在一起:1945年前后,他创作了自己第一个系列画作,在一幅幅的画面中,唯一坐着的主角不再那么自然逼真,而是逐渐丢失轮廓,缓缓融入周遭环境中。德·库宁在该系列著名的压轴作品 《粉色天使》中,引入了女性角色。这是他向毕加索致敬的作品。马蒂斯(Matisse)和米罗(Miró)的痕迹还是很容易能看出来,但是有一个细节:天使的脚是张着大嘴的鱼头,这很让人疑惑。其实,这一形象源于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晚年在16世纪的作品《最后的审判》。当你看到德·库宁1946年的画作《审判日》,这一点就更清楚了:从远处看,这幅画抽象且模糊;但是走近了,你能看到四个螃蟹般造型的人体挤满了画面——这是启示录中的天使围成一团。
德·库宁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肉体,是油画诞生的原因。我们要记住,他不是在说提香(Titian)笔下那乳白色、无瑕疵的妓女肉体,而是遍布伤痕、流血不止,甚至略有腐败的身躯。可有趣的是,让德·库宁置身世界艺术大师行列的画作中,并没有出现人物形象,至少从一般视角看不出来。
1948年,43岁的德·库宁在纽约举办了首场个人画展,展品都是没有人物形象可言的油画,大多数看上去不过是简单的黑白色块,加上扭曲的白色细线,就像在黑色绒布上破碎的玻璃板一样。然而,这些画在艺术圈却引起了很大轰动。艺评界“教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从这一头衔就能看出他有多难伺候——毫不掩饰对德·库宁的欣赏,认为他是“一个纯粹的‘抽象画家”:一束束白色的颜料被解读为张力十足的书法;极简配色被视为典型的存在主义风格,随后被许多艺术家争相效仿。
德·库宁本可以趁此轻松地树立起自己的标志形象,只消拿出一些靠谱的作品去赢得靠谱的奖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开始把精力放到被人忽视的女性抽象黑白油画上。1953年,他展出了第三个《女性》系列,作品洋溢着离经叛道的意味,深深吸引了艺术界的目光:画中胸部肥硕的女妖魔有着尖利的指头,扭曲的身躯上鞭痕赫然,如马嘴般咧开的大口尤为瘆人。
于是有人认为德·库宁仇视女性,连格林伯格也认为“女性油画”是艺术上的大倒退。但我们不妨把这看做是德·库宁对“前卫”的些许厌恶,他不想让自己的艺术去适应所谓的“前卫”。正是这种“倒退”的手法,让我们获得了广阔视野,得以全面且有逻辑地看待德·康宁艺术中抽象和具象手法是如何交织辉映的,同时我们也想象得到他内心曾经历过何等的艰难,才能承受非此即彼的抉择。
总体来看,德·康宁20世纪50年代的作品给人一种“重压在负”的感觉:油画的表面凹凸不平,颜色一片混乱,红色条纹就像警车上的灯一样向外伸出,充斥着扭曲、痛苦,就像凌晨的闹钟响声一样,嘈杂得让人抓狂。
可是随后,德·库宁发生了360度的惊人转变,就像马勒(Mahler)的交响曲,在刺耳的声音突然沉寂的那一刻,你就置身于牛铃和钢琴声编织的田园风光里了。
20世纪50年代晚期,德·库宁开始在纽约城外活动。1963年,他搬到长岛的斯普林斯定居,《粉色黎明》(RosyFingered Dawn at Louse Point)就是在这一年创作的,画的就是他工作室附近海域的风光。德·库宁采用了水仙黄、知更鸟蓝和意大利画家提埃坡罗(Tiepolo)的独特粉红,画作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快活。
然而,恬静的风格没有持续太久。越来越多的女人走进了他的创作,她们就像一个个被撕裂的巨大伤口。德·库宁的第一批雕塑也是如此:斑驳肮脏的铜铸小人儿构成同样满布斑点的较大人体。
至20世纪80年代,德·库宁又发动了一场大清理:纯白色横幅画布上突然间只剩下三种颜色——红、黄、蓝。这也是荷兰画家蒙德里安(Mondrian)的基础色。当时年逾八旬的德·库宁出现了脑萎缩的症状,到1987年病情已无法控制,于是他展出了自己创作的最后一幅油画《骑士(无题VII)》。直到1997年,MoMA才收藏了这幅画,同年,德·库宁溘然长逝。
有人把德·库宁晚期的作品当做其病症的副产品,但恕我不能苟同。我个人非常崇拜德·库宁,尤其喜爱他晚年的作品。在我眼里,这或许是MoMA目前最好的展出。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MoMA都沉浸在“观念艺术”中。“观念主义(Conceptualism)”是20世纪下叶最具影响力的艺术运动,其中“观念艺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乍看之下,20世纪60年代的观念艺术似乎从一开始就与德·库宁的“表现主义”背道而驰,但实际上,二者有许多共通之处:物质世界始终是中心议题,不管它们各自对此持何种态度;置观念于个人情感之上,德·库宁多次说过他的艺术是融合式的,并不表达个人想法。更重要的是,两种主义都有着广阔的精神世界:观念主义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欢迎所有的创新冲动,而德·库宁的艺术是如此丰富多彩,不拘一格,同样展现了无所不包的宽容大度。
德·库宁艺术生涯的7个阶段
《心的王后》Queen of Hearts, 1943-1946
德·库宁早期的女性系列,虽然已经具备了他笔下女性典型的瞪大的眼睛、呲咧的牙齿、丰满的胸部,但是她们依然恬静而平和。
《画作》Painting ,1948
他用锌白和黑瓷漆创作出一组抽象黑白画,在艺评界引起广泛好评,使他成为先锋派艺术阵营里的中坚力量。
《挖掘》Excavation, 1950
这幅作品是德·库宁一生中最大的画架作品,他竭尽全力地精心雕琢过这些颜色,但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是,这些颜色就像被风吹上画布一样,毫不费力地就成为现在的样子。德·库宁希望用这幅画为立体派在艺术史上画一个句号,然后,告别立体派,开始寻找一种全新的绘画语言。
《女人I》Woman, I, 1950-1952
1950年6月1日,德·库宁将一副画布订在画架上,开始一个历时两年的创作过程。这个过程,被摄影师Rudy Burckhardt和Walter Auerbach先后跟踪记录,见证了德·库宁最具争议性的第三个女人系列中第一副画的诞生过程。这个见证,被用大幅照片挂在本次展览的入口处,观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幅最终的《女人I》,是如何从最初的形态,慢慢在画布上蜕变出来的。
《女人,萨格港》Woman, Sag Harbor,1964
60年代,德·库宁决定搬到长岛居住。长岛的蓝天、沙滩和海水,与曼哈顿下城肮脏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在他的画作上,是鲜艳的春天的颜色,与过去的灰暗迷蒙体现完全不同的色彩印象。
《谁的名字被写在水中》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1975
70年代,德·库宁开始尝试版画,并创作了更多的雕塑作品。1975-1977年,他创作了一系列人体风景抽象画。完成这个系列之后,德·库宁逐渐转入80年代的彩色线条系列。
《骑士(无题VII)》Rider (Untitled VII), 1985
这个时期的作品与此前的作品截然不同。由于此时他出现脑萎缩的症状,为减少作画的程序,每幅画都使用有限的几种颜色。但是,这些作品并没有因为颜色种类的减少而失去其复杂性。贯穿德·库宁创作生涯始终的抽象与具象相结合的技法,在这里得到更加淋漓尽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