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al Macintyre
如果要抢银行,我现在身处之地确实是个好地方。这条街没什么行人,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荒凉的后街只有酒鬼和毒贩子,远处一群孩子玩易拉罐的声音让这里显得更寂静。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我们停下了车。
在我们前面的拐角处,就是一家巴克莱银行,一辆深蓝色的装甲运钞车正停在外面, 从里面出来了一个穿防弹背心的保安。我旁边的车里坐着身高1米85的多米尼克·努南,这个彪形大汉几乎填满了车厢,但比他的体型更有压迫力的是他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我转过头看着他肥肥的斗牛犬一般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前面的银行,操着一口浓重的曼彻斯特口音向我讲述他抢银行的经历:“那次我们从这家银行抢了50万英镑。”
“我把货车停在这里,等着保安从门里走出来,我就动手了。”他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似乎重回了那时的场景,大声招呼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小弟。“跟我过来,现在!你!他妈的打开这个门,把包扔出去,现在就开始,快!”车后面,一群光头党小弟大笑着不知所措的我。
如果这听起来不可信,你应该继续听我讲下去。他令人感到害怕,如果他拿枪指着你,你会明白你最好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不管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以前经常做这个。多米尼克·努南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建立了这个英国最凶狠的黑帮。他们光抢银行就搞到了至少400万英镑。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稀疏平常的事,就好像我拍电影一样。
努南可以在被押去法院的路上从囚车里逃走,他一天就能抢3辆运钞车,然后一个人进HMP监狱。警方认为他卷入了至少6起黑帮杀人案,41岁的他人生里有近一半的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入狱的原因从持枪抢劫到越狱,应有尽有。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说不定他又要进去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我跟他在一起为了记录他,而不是表扬他。我想向英国社会展现这个群体是怎样在英国的城市里活动的。所有城市都有像努南这样的黑帮教父,他们控制了几个街区,而英国警察忽略这些,政客们不相信这些。
我也想见见他的小弟们,比如车里的小伙子们,还有无数年轻的追随者。这个街区里大约有5000个叛逆青年,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从曼彻斯特的街道上搞到一切想要的东西,他们能抗拒努南给他们的诱惑吗?
18岁的亚伦·贝利是努南的门徒和继承人,这个野心勃勃的黑帮分子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版努南。努南笑称贝利是这个城区最大的毒贩。贝利告诉我:“我想要的就是钱、权力和毒品。”
多米尼克·努南因为贫穷走上了黑道。“我们想用最快的方法搞到钱。我们不会读也不会写,但是我们会数钱,我们会把人劈成两半,只要能赚钱。这并不难。”努南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犯罪史,袭击、恐吓、谋杀、欺诈、监狱暴乱和贩卖枪支,你能想到的他都干过。
我第一次见努南的时候,他已经断断续续服刑22年。他曾多次在法庭上脱罪,比如在一个案子里,检方8个主要的目击证人突然失踪,警方也找不到他们。当他的兄弟德斯蒙德被人捅死后,5000人参加了德斯蒙德的葬礼,40辆豪华轿车开道,退休警察和不当班的消防员吹着苏格兰风笛为德斯蒙德送葬。
他曾经为了恐吓对手,砍掉了其爱犬的头。他还会为孩子们组织烟花表演,友好地解决街区冲突,他甚至在自己的街区建立了“警察局”,为当地提供安全保障服务。他是一个同性恋。在他的地盘,多米尼克·努南就是法官和陪审团,有时候他也会客串一把刽子手。
“我不喜欢你,我的兄弟们会找到你。”这是多米尼克·努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们站在贝尔马什的HMP监狱外,贝尔马什关押着大批最危险的罪犯,这里的法庭也用来审判黑帮分子,是英国最安全的法庭。他最初大概把我想拍的电影当成了电视上秘密调查犯罪活动的节目,这也是我3年来近距离观察这位英国黑帮教父的开始。
当后来我们聊到那次见面时,我说:“很好笑,是不是?”他笑了。那时以努南为首的黑道家族正因一笔案值500万英镑的海洛因交易而受审。他被指控化名“Lattlay Fottfoy”进行不法活动。这是他已故父亲座右铭的首字母缩写:善待对你好的人,让对你不好的人去见鬼;(Look After Those That Look After You;Fuck Off Those That Fuck Off You)。
在这个案子里,8个目击证人突然失踪,对此他用惯常的挖苦语气说道:“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一定是团购了旅游线路或是什么其他好玩的东西。走的人越多价格越便宜,不是吗?”
虽然有镜头捕捉到他正在运送毒品,但审判结束后他却被无罪释放了。当他走出法庭时,我和他走在一起,我知道我正跟随着一个危险、残暴,却有着超凡魅力的人。
我过去的新闻从业经历告诉我,黑道教父经常是亦黑亦白的。是什么造就了努南?他和13个兄弟姐妹一起在曼彻斯特长大,童年的唯一回忆就是贫穷带来的痛苦。家里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以D开头的,以纪念他们父亲的故乡都柏林。为了烧柴他们甚至被派出去偷别人的篱笆。随着家里孩子越来越多,努南的妈妈把他送到了一个条件很差的寄宿学校,在那里的经历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和努南认识几个月后,我的直觉告诉我努南是一个同性恋。我用20英镑和我的制片人打赌我的直觉是对的。直到8个月后觉得跟他够熟了,我才吊着胆子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是我觉得你有一点点同性恋的倾向。”我不知道这么直接的表达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不过一阵沉默之后他说他一直在等我问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寄宿学校遭到了虐待和非人的性侵犯,这些经历让他原本就糟糕的童年变得更不堪回首。
“他们强奸我,大约有六个人,整晚不停,好几个星期都这样。后来我趁他们落单的时候悄悄跟踪他们,把他们一个一个打残了。”
他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看门人。他跟兄弟达米安和德斯蒙德一起为曼切斯特大庄园夜总会组织毒品交易并为此提供保护,这是他们以黑帮分子的身份首次公开活动。在黑道生涯的鼎盛时期,努南的黑道家族为曼切斯特80%的夜总会提供保护。他们通过毒品交易挣了大钱。
当其他的黑帮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的时候,努南用了许多戏剧化的方式来给出回应。“有次奇瑟姆山的一伙人想插手我们的生意,我拿了把砍刀,一个伙计带了把猎枪,然后就去找他们算账。到了他们的酒馆,我把店里一只狗的脑袋砍了下来,扔到台球桌上,对他们说‘再有下次,放在这儿的就是一个人头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努南因为参与抢银行被判入狱15年,2002年他出狱后,在家族里的影响越来越大。第二年达米安·努南死于一场摩托车事故;两年后,经常自夸“不死之身”的德西·努南在一场可卡因交易中被乱刀捅死。他的葬礼上,一辆敞篷灵车载着棺木前往五公里外的墓地,当地学校停课一天,官方封锁道路以保证送葬队伍通行无阻。
多米尼克·努南因此成为了家族里的教父,管理着一个自己的街区,一个法外之地,一个不太为普通人所熟悉的街区。这个街区进行的犯罪活动可不是买卖山寨香烟和盗版光盘这样的小打小闹,在这个社区里,黑帮建立了自己的司法体制,这里的正常运行都依赖于他们。
午餐时间,我待在努南那排红砖房里,房子的楼上楼下各有两个房间,拥挤而且杂乱。客厅里的落地式窗帘被拉上了,但是还是有光线透了进来。按照惯例,这一天是家庭招待会,电视和收音机都开着,十几个孩子在客厅里玩耍。他们有的坐在棕色的丝绒沙发上,有的趴在沙发臂上,有的在地上围成一圈。
桌上摆着孩子们吃过的冰激凌,空气里弥漫着汉堡和比萨的香味。地板上堆满了杂物,比如几辆山地车,其中有两辆为了修理而倒放着;还有一台汽车发动机和一个轮胎。墙边摆着努南的巨型鱼缸,里面是他极度引以为傲的“很贵很贵的鱼”。“他们里有我的孩子,有我的侄子,有我的教子还有我的表亲。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喜欢他们来玩,看到他们我就想到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很疯狂,我们都把朋友带到这里,房子里能装下四五十个人。”
努南也会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青年人,给他们提供保护。努南就像童话里的花音魔笛手,而这些青年人就是故事里的老鼠。他们差不多都是因为与家人不和而四处流浪,认识努南后把他看作他们的父亲。
努南有一件防弹背心,是他的一名年轻手下送给他的。“我有聚会时会穿着它,去我妈妈家吃晚饭也会穿着。”他笑着说。
努南的人在黑道上很受人尊敬,努南开创并管理着一个山寨的司法系统,这个系统有着自己的司法程序。我见过他外出行动的样子,穿戴新潮,开着他那辆白色沃尔沃。这辆车原本是辆警车,车身上还留有警车的标志。
实际上,他收集汽车的爱好让曼切斯特的警察局非常恼火,但他以此为乐。有时候当地警察拦下他的车后,会发现这辆车居然是在警局登记过的专用警车。他的收集里还有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两辆警车、三辆救护车(他曾用这三辆救护车做运钞车),还有一辆黑色的士。“要是警察敢找我麻烦,我就弄辆坦克停在莫斯顿街上。”他说。
我见过努南跟一个人谈话,那人被人用锤头打伤,他许诺会帮忙“说句公道话”。于是那人的妻子做了一顿早餐来感谢他。努南随后对一个肇事的16岁少年发出了警告,伴随着争执声和吵闹声,他在门阶上扮演了一回凶恶的调停人。
他还给另一个人提了建议,这次是搞砸了一场邮局抢劫,那个人用毛巾包着手,里面看起来有一支枪。“这个街区的居民喜欢找我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们互相照应。我兼职社会工作,也是这几条街上的治安员,他们没有空跟警察打交道。”虽然警察不承认努南的说法,但我看得很清楚,莫斯顿的居民和混混都把努南看作管事的,而不是警察。
举行焰火晚会和夏日宴游时,努南为当地的孩子们组织了冒险旅行等许多娱乐活动,这些事情本应是当地政府的职责。作为回报,当警察上门问询努南的犯罪行为时,人们都选择了沉默,以此保护努南。在努南决定开设一个社区警局后,他的山寨司法系统已经发展到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高度。他还宣布会开设银行和提供“合法的”的安全服务,比如为建筑工地、业主和当地客运公司提供保护。
他向我解说道:“我们的银行将会有700个保险箱。人们完全可以把毒品和枪放在里面,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得不承认我所看到的这个地下世界,既可以说是一个荒诞可笑的默剧也可以被当作一个恐怖的故事。
努南说他相信下一代人里成长出的黑道教父会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可怕的循环似乎真的会持续下去,我跟亚伦·贝利和其他十七八岁的孩子交谈后发现,他们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人,但他们说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比他们更狠毒了。贝利后来因持有枪支和持械抢劫而被判处了三年半监禁。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希望。努南虽然是同性恋,但他有两个孩子。他的小儿子巴格西今年13岁,在学校表现良好,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想摆脱他父亲那种恶劣的生活轨迹。他梦想当一名拳击手或者足球运动员。他非常惧怕监狱生活:“他们会在你的水里和饭里吐痰,然后搅拌在一起。”
我一直同他保持着联系,我感觉自己对他有一种责任。我带他来我家玩,和我的家人见面,希望尽我可能给他提供一种积极的正面形象。
与此同时,努南的好运似乎也在用尽。他因为非法持有武器罪被捕,如果罪名成立将被判处两年半监禁。无需多说,他现在已经在策划着回到那个由他制定法律的地方,那是属于他的世界。他声称警察在陷害他,而我的直觉也告诉我胜诉的一方将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