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
生命无常
《生命无常》是系列电影《十诫》之第一部。
在大学当教师的爸爸喜欢计算机,他对学生们说,人类掌握一种语言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掌握计算机语言。他举例说,一位大师说过,诗是不可以翻译的,因为译者无法准确地把握诗人生活的语境,然而计算机可以,两个数字(指计算机的二进位)可以计算出无穷的结果。爸爸还把这种计算带入现实生活,比如用计算机控制,自动打开水龙头、门锁。
小小的儿子也痴迷于此。他和爸爸一人一台电脑,计算着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可能。儿子的妈妈是死了还是离开了,电影没有交代,不过,儿子可以通过电脑与妈妈虚拟对话,“见”妈妈睡了,他很想知道妈妈梦到了什么,电脑没有回答,一旁的姑姑温柔地说:“妈妈梦见了你啊!”在姑姑慈爱的目光里,儿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儿子渴望去河里滑冰。有一天,他又一次去河边转的时候,看到一条狗冻死在冰面上,那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他经常在垃圾箱边看到它。他轻轻地抚摸着狗的凌乱的毛,眼里满是忧伤。回到家中,他问爸爸一大堆问题:死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死了为啥做弥撒,人有灵魂吗,等等。最后他痛苦地说,如果人死了,即便计算得再准,又有什么用呢!这些把爸爸问住了,他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他只相信科學。
儿子又去问姑姑,姑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拥抱着他,问他现在是什么感觉,他说:“我爱你。”姑姑说,这就是上帝。姑姑还准备带他去教堂。
那条河很浅,以前从不结厚冰。爸爸和儿子一起根据前八天的降温情况计算,计算的结果是目前冰面能承受儿子三倍体重的重量,也就是说,他可以放心地到河里滑冰了。爸爸还在前一天夜里亲自去河面上试过。儿子激动万分,以至于夜里都睡不着,等着日出。
第二天,正在工作的爸爸案头突然被墨水洇了一大片。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儿子掉入河里再也回不来了。
从河边回来的爸爸看着计算机上闪动的数字,陷入绝望。
画面中有一个神秘的人,他坐在河边的一堆篝火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像一个沉默的大问号。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却直击心灵:我们到底为什么活着?如果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那么我们现在所执着的一切还有没有意义?如果我们按理性生活,那么为什么算得那么准,却出现了意外?
可是电影并不灰暗,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偶然性,我们也在这偶然性中感受到了爱和温暖,产生了莫名的感动。
没有答案
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于1941年6月27日出生于华沙。他一生充满艰辛与磨难。小时候,他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因为要给父亲治病,母亲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孩子奔走于各个城市。考洛兹学院也是费尽周折:“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正下着倾盆大雨,妈妈就站在那儿,全身都湿了,她很伤心我第二次又没考上。她说:‘你看,也许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我不知道她是哭,还是因为雨水,但看到她那么难过我感到抱歉。就在那时我决定无论如何我也要进入那所电影学校。”
第二年,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愿走进了洛兹学院。
从大学开始,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记日记。他会随时将身边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也许是一闪而过的创作灵感,他都会完整写下来,经过整理之后,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出现在他的电影当中。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作品,就好像是一篇篇声情并茂的日记,它记录着基耶斯洛夫斯基每一个阶段的想法与体会。在他的电影中,灵感就来源于自己的生活,他电影中展现的每一个情节都不是简单的凭空编造,而是通过其细心的观察所得。
基耶斯洛夫斯基早年以纪录片见长。捕捉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如何在生命中恪尽职守地扮演自己”。后来,他对纪录片的局限性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发现纪录片有先天缺陷:“在真实生活中,人们不会让你拍到他们的眼泪,他们想哭的时候会把门关上。”于是在拍了十余年纪录片后,他逐渐转向了发挥空间更大的故事片领域。
1975年,他为电视台制作了他的首部剧情片《人员》,为他赢得了第一个电影奖项。1976年,他为影院制作的第一部长片《生命的烙印》上映,获得莫斯科电影节大奖,同时奠定了他在波兰电影界“道德焦虑”派电影灵魂人物的地位。
有人说《影迷》像是基耶斯洛夫斯基青年时代生活的缩影。一个喜爱摄影的工人,整天拿着自己的摄像机纪录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他想将女儿的成长经历拍成电影,以此作为献给女儿的礼物,他想用真实的讲述回馈领导对自己的信认。结果,妻子因他对电影的痴迷而离家出走,领导也因他的固执而怨声载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基耶斯洛夫斯基开始考虑隐藏在生活表象背后的无形力量,他发现,那是一种巧合,一种机遇,一种可以瞬间改变命运的、无法掌控的外力:“这是个非理性的世界,但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这是非理性的,却是非常有准备、计划好的。”他说,“无论你怎么完美地计划安排,意外总会发生,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在火车上遇到谁,你在工作中遇到谁,都是你无法预料的,一切都在变化。”
“真得很巧,记得那又是一个雨夜,我遇到了皮尔斯威兹——我之后的合作伙伴。那天我是在找一只丢失的手套,正好碰到了我的这位律师朋友。他对我说,应该有人来拍一个有关‘十诫的电影,而我就应该是那个导演。在这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但最终我们还是做了。”
《十诫》语出《圣经》,基耶斯洛夫斯基离经叛道地将它演绎成十个以波兰为背景的现代故事。在影片里,他为故事中的人物设置了种种极端的困境,让他们面对永恒的道德难题和棘手的选择,挑战古老的“十诫”。在《生命无常》中,爸爸经过精心计算,又亲自考察了河面,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这就是那“无形的力量”,它让你猝不及防、无可逃避,它无关理性,无关信仰。在《爱情短片》中,一个少年日日偷窥对面楼的女邻居——“一个长相漂亮喜欢做爱的女子”,当他向她表明了爱意,她把身体展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崩溃了。生活中是否有圆满的两情相爱?基耶斯洛夫斯基把问题又无声地摆了出来。“在我拍过的电影中,每一部都在描述一群人,他们不知该如何生活,他们找不到方向,分不清是非,他们正在寻找——一些迫切在寻找的人们,他们正试图找到一些答案,比方说: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每天为什么要睡觉或起床?应该如何打发自己的时间?应该怎样心平气和地度过每一天?” 基耶斯洛夫斯基说。《十诫》是对现代人崇拜的科学理性、人道主义、享乐拜金主义、自由伦理以及各样偶像的一次深入且广泛的质疑。让人痛彻肺腑的是,那些问题“我们永远得不到答案”。
生活碎片
在基耶斯洛夫斯基代表作之一《盲目的机遇》中,一个年轻的医学院学生每天都急匆匆地去赶同一班火车,一次他到时火车正缓缓开出站台,于是有了三个不同的故事,就像三条不同的命运之路,每条路都带他进入一个不同的社会环境。一条路是他赶上了那班车,遇到一位鼓动者,受到鼓励加入了执政党;另一条路完全相反,他追车时撞上警卫,被拘留、判刑,跟一名政治犯关在一起,结果自己也成了“分子”;第三条路是他没能赶上那班火车,而巧遇一个过去的女同学,后來顺理成章地结婚、从医、因公出国遇空难……
基耶斯洛夫斯基通过这种现代处理方式,来论证人生的偶然性和不确定。与此相伴的,是关于死亡的话题。在《生命无常》中,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死了;在《进退维谷》中,那个女邻居因为丈夫即将死去而面对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杀人短片》也是这样……“我很悲观,我经常做最坏的打算,对我而言,未来是个黑洞。说到恐惧,我最恐惧的就是未来,它使我怕得要命。”基耶斯洛夫斯基说,“的确,我经常制作关于死亡的电影。死亡经常出现在我的电影里,然而它实际上潜伏在我们周围。”“每天我们都会遇上一个可以结束我们整个生命的选择,而我们都浑然不觉。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样的机遇在等着我们……”
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决不想把观众带入绝望的深谷。他对生命既悲观、又热情,他在展示个人在生命悖论中挣扎的同时,用细节告诉人们,即便一个人对自己美好生活的追求在无可避免的生活悖论中被撕成了碎片,依然是美好的人生。在《生命无常》中,儿子对滑冰鞋的渴望,爸爸充满激情的课堂演讲,姑姑对孩子的爱,构成了生命中温暖的“碎片”,足以点燃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充满悲悯情怀,体现在对悖论人生的包容和忍耐,他不轻视每一颗在生命挣扎中破碎的心,体谅每一个在生命的挣扎中成为爱的碎片的生命:“我喜欢观察生活的碎片,喜欢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拍下被我惊鸿一瞥的生活。”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大多由自己编剧,编构故事是他思考生活的方式——通过叙述某个偶然事件,构造或质疑某个伦理观念的含意。
《十诫》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扬名世界的作品。《十诫》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名字已跃升世界级大导演行列,被誉为“当代欧洲最具独创性、最有才华和最无所顾忌的”电影大师。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一生都是在对电影的思索与实践中度过的,他创作了五十多部电影,频频获奖。《杀人短片》、《爱情短片》、《两生花》、《蓝》、《白》……都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
1996年3月的一天,被病痛缠身的基耶斯洛夫斯基走完了他年仅55岁的生命。然而正如《生命无常》中那位爸爸说的,有关他的记忆会长久地留在世界众多影迷的心里,成为他们心中美好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