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
“ F是战斗机,P是驱逐机,B是轰炸机,C是运输机。一个小队有3架飞机,中队有9架,大队有27架。第一大队是轰炸机,第三大队和第五大队是驱逐机……”
孙荫柏曾是空军的一名翻译,战争过去68年了,他记忆犹新。而现在,他是一位95岁的老者,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独自居住在北京。
近日,民政部一则“要把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保范畴”的通告,在民间引发一番不小的震荡,有评论者将其解读为“公益与历史的双重回归”。
不过,7月10日,当志愿者逐字逐句念完民政部的告示时,孙荫柏抬头摘下老花镜,轻叹一口气,许久才说:“这没什么,都是应该的”。
战火中的翻译官
北京老兵关怀计划执行团队志愿者周德全带着本刊记者去探访孙荫柏时,特意叮嘱要买点啤酒去,老人准高兴。果然,刚从午后惺忪的睡意中苏醒过来的孙老,谈起自己这近一个世纪的传奇经历时立马滔滔不绝。
1918年8月9日,孙荫柏出生于李大钊的故乡—唐山市乐亭县。他从小失去双亲,读书分外用功,22岁考取了西南联大法商学院政治系。
1943年中美空军混合团(CACW)成立,由国民政府空军一、三、五大队和美国第十四航空队组成,其中中国的一大队是混合轰炸大队,配属B-25轰炸机,三、五大队为驱逐机大队。
大四那年,热血青年孙荫柏响应学校的号召,毅然投笔从戎。经过短期训练,被分配到国民政府第三航空大队,正好编入中美空军混合团,担任英文翻译,驻扎在安康机场。据记载,抗战八年间,西南联大从军学生前后一共达到834人。
“中美空军混合团,英文是CACW。”孙老的英文很好,谈话间不时夹杂着英文单词。他说这得益于当年在西南联大时闻一多教他的英语会话。
“日本经常出动大批飞机轰炸,但他们打不过我们,因为美国飞机比日本的先进很多,都是P40、P51、P38。”日本侵占汉口和老河口以后,安康临近战争前线,战略地位愈显重要。
当时整个安康机场就孙荫柏一个翻译,一天24小时待命,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外国人的吃喝拉撒睡都得管”,美国大兵又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一有事就大喊“sun、sun”。有趣的是,他们将“孙”的拼音读成英文单词“sun”。
1945年的某天早晨,大雾,一架刚执行完任务归来的美国战机正在降落。突然,轰隆一声,火光冲天,爆炸声起。战机撞上了另外一架同样执行任务归来的飞机。孙荫柏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看到现场血肉模糊,残肢散落,两架飞机上的20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时至今日,这幅惨烈的场景还经常会出现在孙老的脑海中。
当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孙荫柏已经调任到中华民国航空委员会,从内部渠道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后,“兴奋得不得了”,立即手舞足蹈和同事庆祝。“当时也想不明白,日本怎么就投降了呢?后来听说是被投了原子弹,我那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原子弹。再后来才慢慢知道。”
被淡忘的老兵
抗战胜利后,孙荫柏离开军队,结婚生子,先后在天津中学、北京四中任教。满以为生活会一直顺利的他,突然被揪到批斗会上,成了“美蒋特务”。“我亲眼看到两个老师被红卫兵打死,我自己也被打死后又活过来了。”1966年,孙荫柏在牛棚里住了10个月,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恢复工作了,孙荫柏被调到北京教育学院。因为身份特殊,老人一直没办法从“副教授”跃进为“教授”。
经历几番生死变故,对于自己“国民党老兵”的身份,孙荫柏几十年来都对外界保持沉默。直到半年前,周德全找到了他。
28岁的周德全加入关怀老兵的公益活動已有5年之久。他认为老兵关怀最“要命”的就是时间紧迫,与时间赛跑。在北京他们一共发现了36位抗战老兵,但已有5名“归队”。
归队,这是志愿者对抗战老兵逝世的特殊叫法,希望他们回归曾经服役的部队,与战友和长官团聚。
据统计,目前全国健在的抗战老兵约2万人,被发现的抗战老兵约2000人,平均年龄都在90岁以上,而52%的老兵生活在农村,无子女、无工资、无医疗保障。像孙荫柏这样有退休金的老兵少之又少。养老、医疗救助、日常生活陪护成为老兵们最急需的帮助。
田庆平,先后出国入缅甸、印度参战、驻军。今年91岁的他,是中国远征军第200师中唯一的在世者。
田庆平记得,日本投降后,他们全班集体宣誓加入国民党。此后“国民党老兵”的帽子影响了他一生,至今老人还反感别人叫他“田大兵”。
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居住在大陆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被淡忘,也未被列入优抚对象范围。
滇缅抗战史专家戈叔亚曾采访过云南保山市所有被发现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处境让人心酸:新中国成立初期很多人沦为被改造对象,“文革”期间又悉数被打倒,受尽政治运动折磨的他们身心俱疲。
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地方政府才开始慢慢关注老兵。“他们带着水果、钢笔、笔记本等去慰问抗战老兵,老兵就把慰问品供奉在祖宗的牌位上,最后连水果都供烂掉了。”戈叔亚讲述,有一次他带着央视记者去采访一位老兵,后来老兵看到了央视播出的节目,高兴过度,导致心脏病复发。
将符合条件的老兵纳入到养老、低保等范围,其实有地方政府近些年来已经“暗中”操作。“龙陵县很多年前就给老兵低保了。”戈叔亚说,保山市的抗战老兵目前基本上都被各种志愿者和地方政府关怀到位。
保山市龙陵县统战部的夏云证实,目前全县有20多个抗战老兵,都居住在农村。政府很多年前就给所有老兵办理了低保,每人一个月80元。另外还有深圳、上海、北京的几家公司,定期资助。县统战部领导逢年过节也会买上水果等礼品去慰问。
戈叔亚分析,云南地区之所以对抗战老兵关怀比较早,是因为当地留下很多远征军老兵,“他们打仗的时候牺牲流血,当地老百姓都看得见,政府对他们也会更好一些”。另外,在七八年前,很多志愿者、爱心企业开始关注抗战老兵,涌入云南,每年都给他们送钱送物。据戈估计,目前云南的老兵平均每人一年能领到6000元,最高的可领到20000元。
“但是给老兵关怀的地方政府都比较低调,因为你给国民党老兵优抚,政治上有风险。甚至有些地方政府偷偷地给,都不宣传,不好出面。”
民间行动
正是官方这种长期暧昧不明的姿态,才会让一直致力于关怀老兵的民间人士会为民政部的一则简单通告而兴奋不已。
民政部在答复全国人大代表的建议中明确指出,要求各级民政部门做好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的有关工作,及时将符合城乡低保、农村“五保”、医疗救助、临时生活救助以及社会福利保障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保障范围;让符合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的孤寡对象优先优惠进入敬老院、福利院;在举办纪念抗战胜利等重大活动以及元旦春节等重大节日时,建议当地党委、政府邀请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参加,并予以慰问。
事情起源于“造船大王”王华生之子、全国人大代表王敏刚的建议。今年两会期间,这名热心的香港代表提出,国家应“优抚原国民党抗战老兵”。
6月4日,民政部做出答复,确认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保范围,同时还提道:“支持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等社会组织和慈善机构在关爱抗战老兵活动中所做的工作。”
“民间的努力终于有了重大进展!”听闻此消息,龙越基金会理事长孙春龙喜不自禁。这家成立才2年的民间组织,一直致力于服务抗战老兵。媒体人出身的孙春龙,也因采访与老兵结缘。“我们除了身体力行实施公益项目外,还致力于推动政府关注,通过体制力量及政策制定力求公益项目效果最大化。”
事實证明,这家民间组织的策略相当有效。今年全国两会之前,龙越基金会通过微博等途径,广邀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交议案、提案。最终,共有5名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牵头,100多名代表、委员联名签署。牵头者中就包括来自香港的全国人大代表王敏刚。他建议:由民政部牵头,发起全国性的抗战老兵登记工作;将经核实确认后的抗战老兵纳入优抚对象;鉴于民间机构近年来的积累,建议充分和民间机构合作。
这个发端于民间的公益项目,终于演变为国家行动。
“作为民间组织,我们多年来一直积极致力于寻求与政府的良性合作,以达到优势互补。”孙春龙说,前两年也有代表委员关注抗战老兵,并提交了议案提案。陕西省政协委员王农,同时又是龙越基金会理事。在2012年1月13日,他就向陕西省提交了提案。龙越基金会的努力还包括找到新华社,以内参的形式向政府最高层呼吁。
此外,今年3月14日,孙春龙在博客里公开发表了《致习大大的一封信》。信中,恳切希望“习大大”能代表国家,给抗战老兵经济和生活上的关怀,更重要的是给予国家层面的政治承认。
民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终于得到体制内的回应。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刘晓,自己就是抗战老兵的后代,他一直在推进政府关注抗战老兵。曾在民政部工作过的他,引荐龙越基金会与民政部领导直接交谈。
孙春龙透露,2012年下半年,民政部、统战部、国台办等国家八个部委联合召开会议,专门讨论抗战老兵问题。“最后是民政部主动来推动。”
“当年爱国没有白爱”
当本刊记者提出要给田庆平拍照时,听力不好的他却立马反应过来,并戴上了两枚金灿灿的勋章。然而,田老至今不知,这两枚勋章是志愿者送的。
2005年,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讲话中对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给予高度评价。当时81岁的抗战老兵高增听后嚎啕大哭。这是打倒“四人帮”之后,由国家最高领导人正式提及国民党抗战。
同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所有健在的共产党抗日老兵都获得了纪念章,而在国民党抗战老兵里,仅有少将军衔以上的老兵才有。这让“被区别对待”的普通老兵很不服气。
这次民政部新规特别提到,在举办纪念抗战胜利等重大活动以及元旦春节等重大节日时,建议当地党委、政府邀请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参加,并予以慰问。
7月7日,是“七七卢沟桥”事变76周年。五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受邀参加一个抗日画卷发布会,几位90高龄的老兵感慨万千。
曾经在北京参加过抗日杀奸团的叶于良老人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对物质上没什么要求,就是希望精神层面被承认,晚总比没强。”他说,政府如果邀请他出席纪念日等活动,他一定会去,“证明我们当年爱国没白爱。”
虽然老兵们参加的发布会是由民间的北京老兵关怀计划执行团队组织的,但邀请了陈毅的儿子陈小鲁、林彪的女儿林豆豆到场,这让老兵们很受用。他们觉得能和共产党高级将领后代坐一起,“的确不一样了”。
很多老兵并不在乎经济上的帮助,而更看重国家对他们抗战历史的承认。“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终于给了一种说法。以前各地对于救助这些老兵还有点扭扭捏捏,现在很多工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开展了。”孙春龙如是说。
国家层面的推动,效果立竿见影。民政部下文后的7月5日,四川省民政厅即率先表态将予以执行。就在同一天,长沙市民政局携手龙越基金会,正式启动了“长沙市幸存抗战老兵关怀计划”,给每位老兵每年发放10000元的生活援助金。
“对我们来说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压力特别大。文件出台后,如果不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就很有可能成为一纸空文。”孙春龙估计,要照顾好全国所有的抗战老兵,每年官方和民间的资金总和只需1亿元,而民间机构需要每年一千万到两千万的资金储备,以撬动政府的资金。
2012年,龙越基金会募集到300万元资金,救助了数百个抗战老兵,其今年的目标是募集500万元资金,但上半年才完成193万元,尚有差距。“我们希望用小额的资金,去撬动政府更多的投入。”孙春龙说,龙越基金会正着手准备申请由非公募基金会转为公募基金会。
“我是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做志愿者我觉得是个人的救赎。如果没有老兵们的抵抗,你我现在都有可能说的是日语。”志愿者周德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