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人的理解来看,历史就是人心,就是人性。对历史的信仰就是对人心的信仰,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价值
历史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似乎高于其他民族。你可以想象西方民族是一个理念的民族,犹太人是一个信仰的民族,印度人是一个出世的民族,但你很难想象中国人跟他们有多少类似之处。中国人的特点是入世的,历史的。历史在中国人心中有着极高的意义。
中国人缺少宗教,准确地说,缺少形式宗教,缺少外在的超越信仰,但中国人不是没有超越的时刻,不是没有道德的坚守。在别人那里由宗教提供的东西,我们这里,由历史提供。我们相信,人可以通过他的德行、言论或功业来成就一生的价值,来流传后世。
和其他文明古国相比,中国有着最悠久、最丰富、最连续、最完整的历史记录。跟其他国家的史书相比,中国的历史写作至少有两个特点:它坚持真实性,不畏权势,秉笔直书;它强调道德裁判,春秋笔法,意含褒贬。对历史或历史写作的这种信念,相信历史所具有的审判和拯救功能,可能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
像孔子之道不行于世的时候,他就退而写史,他作春秋而乱臣盗贼子惧。像司马迁遭受男性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也在于他相信历史的拯救,他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以待来者。秦桧设计害岳飞,一度犹豫不决,怕死后遭唾骂。像文天祥从容就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革中,刘少奇遭陷害,百口莫辩,只能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及妻子儿女,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从中国人的理解来看,历史就是人心,就是人性。对历史的信仰就是对人心的信仰,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价值。这种历史感是很了不起的,因为它内在于人,更朴素本真。它比依托客观外在的知识更有灵活性,它经常在危机时刻进行救济。
我们日复一日地写下我们自己的命运,因为我们的所为不留情面地决定我们的命运。这是最高的逻辑及人生的法则
这种历史感是一个早熟的民族对自身存在和世界的看法。它是一种文明观,一种世界观,一种宗教信仰情怀,又是一种方法论,一种人生态度,一种伦理态度。
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是伦理的,我们把生命看作是跟宇宙万物有关系的。但我今天对这种伦理的历史观更强调其中的一方面,即我们的历史感是对因果论的敬畏。这种因果论大于西方人说的因果律,也不同于信仰民族所说的末日审判。这种对因果的敬畏,既出自本能,也出自理性,更出自人的良知良能。
对因果论的敬畏,中国人的表现是非常可敬可爱的。就是说,中国人在社会上的言行蕴含了某种敬畏。即使他们一朝权在手,他们并不自大自恋,而是表现出某种谦卑。比如说这些故事。
——张作霖在孔子诞辰的时候,会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去,向老师们打躬作揖。张作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
——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在龙泉寺,陆建章负责执行。陆说袁曾手示八条保护太炎,如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毁物骂人听之,物毁再购;早晚派人巡视,恐生意外,等等。陆建章对人说:“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
对因果论的敬畏,中国人的表现也是相当可畏可怕的。比如在过去,中国人一旦在原始积累时昧了良心,他肯定会想办法弥补的。我们经常提到的案例就是,一些江湖郎中,走村串巷,一旦看上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子,他安下家,比如给井水里撒点药,让村里人得点病,他来医治,这样积累起家业;到了儿孙长大时,他要么做善事,要么劝儿孙搬家;为什么,因为他相信报应。
因果论不仅承认过去和未来,也承认现在。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主义,一种朴实而伟大的关于人的学说。我们日复一日地写下我们自己的命运,因为我们的所为不留情面地决定我们的命运。这是最高的逻辑及人生的法则。
中国人的历史感有自己一整套文明机制。它是关于个人的文明认同的。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因果论式的历史感跟知识论、宗教观的历史感不同。社会学家证实,一个家族的成就高低跟它的宅心有关,比如调查江南明清以来的一些家族,那些家族繁荣几代甚至十几代的,都有着善良、诚信、正直、谦让等等品德。反之,那些奸滑、自大、虚伪之人,虽然暴发,仍会破落。
这种历史现象,如果用知识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发展出一大套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的知识来,从中得出结论,人要诚信、正直等等;如果用宗教观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得出结论,这种历史现象在于那些宅心仁厚的人家是被上帝捡选的人。但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就是中国人都知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这种直觉,使得中国人活着有一种相当踏实的认同,他活在这种历史里,他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只要我们还有心,我们的历史感就不会丧失。我们仍会用自己先辈们常用的方法立身处世、安身立命
通过观察中国人的历史感,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历史感正是一种非常坚实的信仰情怀,是一种做人做事的信念。但到了近代,这种历史感开始出现问题了,那种建基于人心人性之上的历史审判功能,经由孔子、司马迁等人示范的惩恶扬善的意义,被一种转型的历史目的代替,为这一历史目的服务的各色人物都有了可以理解、同情之处。
这种现代史观跟传统因果论式的史观有很多差别,它不再敬畏了,它出于理智地神话了历史。这种现象带来了很多后果,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使得中国人的历史感出现了危机。中国人失去了自我审判能力,失去了现实和历史的审判能力。中国人开始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之外,寻找另外的拯救之道。
而别人的文明在现代转型里不仅消除了文化传统、宗教信仰那种神圣崇高的一面,而且通过新闻出版、学校教育、政治制度等多种形式明确了是非善恶意识,明确了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他们的历史感跟传统中国人的历史感一样,跟当下紧密地结合起来了。他们比传统中国人的历史感更进一步,他们的审判监督功能是及时实现的。
在他们的社会里,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政治正确”机制,这种机制监督一切官员、商人、学者,使他们不要犯下基本的做人的错误,一旦犯错了,社会也会逼使他们认错,如果不认错,社会有力量使他们出局。
可以说,发达社会的制度功效正是中国人理想的历史审判能力。遗憾的是,今天中国人的历史感还没有强到超越古人,达到跟发达社会同步的程度,我们今天的现代转型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还不够。
因此,怎样读历史,其实是怎样读我们自己的内心,读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只要我们还有心,我们的历史感就不会丧失。我们仍会用自己先辈们常用的方法立身处世、安身立命。从今天社会转型的过程来看,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正在恢复。比如,这些年历史图书的热销,读经运动,传统节日、民族服装的讨论,都象征中国人历史感的恢复。
这样,我们活在当下,也是活在历史里,活在未来的世界里。
(摘编自《新文化报》2010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