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我们缺乏足够的历史感

2013-04-29 00:44
讲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二马心魔历史感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学传统,但是,这并不能保证我们拥有足够的历史感。缺乏历史感的一个证据就是我们有个习而不察的“心魔”,我将它称之为无来由的狂妄

我曾经在很多场合,面对总数近万的人做过一些测试,请大家在自己身上找出一样属于“传统文化”的东西来,穿的用的都行,结果是毫无例外的失望。我还请数量不少的朋友,不要思索,在第一时间凭本能反应举出心目中认可的、没有争议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核心文化价值,结果还是毫无例外地失望:大家举出的无外乎是“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等。于是,问题更加显现出来了,为什么从我们的脑海和意识里竟然不能在第一时间涌现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恕”、“孝悌”等中国的传统文化价值呢?

我们应该坦然地承认,改革开放并没有义务来保证“国学”篮子里的传统文化将毫发无损地得以复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假如我们想弄明白,何以出现上述令人茫然失措的情况,我们恐怕不能将我们的目光局限在(改革开放以来)这短短的30年里,而必须有更长程的考量。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学传统,但是,这并不能保证我们拥有足够的历史感。特别是在当下,缺乏历史感的一个证据就是我们有个习而不察的“心魔”。我把这一“心魔”称之为无来由的狂妄:我们不是拥有几千年的悠久文化吗?我们不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延续的健在者吗?我们或许没有足够的能源,比如石油,但是,我们绝对不会缺少文化资源,尤其是传统文化资源。我想,有识之士大概都不会认为这是一种理性的自信吧。

中国的近代化、现代化就是在新旧判然对立的前提下艰难前行的,而几乎完全是外来的“新”的价值毋庸置疑,“旧”的价值是无须期待的

纵观中国走向近代化、现代化的历史,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它的奇特性。它的奇特就在于一直纠结在传统与现代的牵扯对峙中,被迫让步的又往往是传统,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让步的还是传统文化的优质部分。

无论学术界有多少不同意见,存在着多大分歧,这终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洞穿了大门,因而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近代化”的。越是心不甘,越是情不愿,越是反衬了西方的科学技术,以及后来才被认识到的西方文化的强大。

在今天看来,所有这一切集中发生在清朝晚期并不太长的时段里。伴随着对西方从物质力量到精神价值的不断认识,中国人也逐渐但快速地由外而内地改变了。这正是原本徘徊在生物学领域的进化论,一旦进入中国就快速地社会化,形成几乎被全民族奉为圭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深厚土壤。进步,特别是“新”取代“旧”,换句话说也就是“近代”战胜“传统”的进步,被推崇为至高无上的价值,自然也就是走向近代化以保全种类的唯一途径。

中国的近代化、现代化就是在新旧判然对立的前提下艰难前行的,而几乎完全是外来的“新”的价值毋庸置疑,“旧”的价值是无须期待的。例外总是难免的,然而,就那一代乃至几代中国人而言,主流的认知就是如此。外来的“新”等同于好、进步、健康、明智、高尚、文明,固有的“旧”等同于坏、落后、病态、愚昧、卑劣、野蛮。这样的认识,今天看来当然是有失偏颇的。然而,在当时,就连中国一流的知识分子都难逃其罗网。

别人且不必说,就拿新文化运动的两位主将鲁迅先生和钱玄同先生做例子吧。鲁迅先生是如何敦劝年轻人不要读中国古书的,言犹在耳;钱玄同先生则干脆认为人没有理由活过40岁,因为那就意味着太老了。可是,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两位先生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一代人,在处理“新”与“旧”、传统与近现代的关系上,逻辑是清晰一致的。鲁迅先生和钱玄同先生的国学修养都当得上真正的大师,他们内心的彷徨是显而易见的。

和他们同时代的吴宓先生至死都不愿意批孔,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自然和前面两位先生不同。但是,他也无法否认“新”的力量。在日记中,吴宓先生这样写道:“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维持并发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不得不计成绩,不得不谋事功。此二者常互背驰而相冲突,强欲以己之力量兼顾之,则譬如二马并驰。”吴宓先生认为自己是“将受车裂之刑”的。鲁迅先生当然不像吴宓先生那样“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不过,“二马”之比喻恐怕未必就不适用于他。这里的逻辑不能不说是迷离的,没有呈现出平衡的状态。

只有用长程的历史感,才能消除我们莫名的“心魔”,才能使我们以如履薄冰、戒慎戒惧的心态对待劫余的传统文化

在现代中国,终究是“西方”这匹马跑在了“中国”这匹马前面。中国就在贬低、批判、摧毁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尘埃里,由被动转向主动地走向现代化的竞技场。在这样的过程进行了一百年左右之后,1949年的中国迎来了崭新的历史时期。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的成就,特别是唤醒了国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然而,同样无法否认的是,这一时期的中国也走过不少的弯路,其中有一条弯路,就是依然没有能够处理好“二马”的关系。

1949年以后一直到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在时间上涵盖了整整半部中国当代史,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几乎每一场运动都以批判传统文化开场,最终又都归结到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文化大革命”更是登峰造极,不管发动者和参与者的本意是什么,其结果正是“大革文化命”。很多人都不会忘记这样一张照片:一群在今天看来是疯狂的人,是如何群情激愤地捣毁曲阜的“圣迹”的。

使传统文化的处境复杂化的原因还在于,或者说更在于,当时那股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社会动员力量。几代中国人被彻底地动员起来,以全民的狂热彻底地摧毁自己的传统文化。这在人类历史上,难道不也是罕见的吗?

“文革”刚结束的中国,濒临破产的又何止是经济呢?改革开放初期所面临的不仅是残破的国民经济,还有残破的国民精神。传统文化资源被摧毁殆尽,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历史事实。“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流行一时,反映的固然是对科学技术重要性的全民认同,同时,难道不也折射了传统文化的命运带给我们的惨痛记忆和全民后怕吗?

经过这样的历程之后,今天的我们还能够拥有多少传统文化资源呢?先不说别的,我们今天能够有把握读懂《论语》吗?我们今天能够有把握读懂《三字经》吗?人类的历史早已昭示了,我们毕竟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传统文化是不会被摧毁的,是有永恒的生命的,即使美其名曰为“国学”也不行。

只有用长程的历史感,才能消除我们莫名的“心魔”,才能使我们以如履薄冰、戒慎戒惧的心态对待劫余的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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