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朵美艳的花

王石平

恍然

木然端午节和老婆在新百厨娘CN参加同学聚会，是一群高中的同学。喝得有点儿高了去卫生间放了放水，突然间眼皮狂跳。放假之前连着加了几个星期的班，听说过劳死的主力军是80后，心里多少有点顾忌，便捧了冷水来洗脸。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水溅得哪儿都是，真是酣畅淋漓。

这时，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他整个脸埋在洗手盆里，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长发女孩飘过。

那么那么熟悉的背影。

他追了出去，外面是排着队等号的男生女生，环视一圈，没有。乘滚梯一层一层找，到商场门外，6月暴热的天，柏油路让太阳晒得冒青烟。他在阳光下发了一会儿愣，只一会儿，脸上的水珠就让太阳烤干了，有点儿疼。

回到他们的包间，大家还在闹酒，趁他不在的工夫，他老婆已经放倒了两个男生。要在以前他准不干，可是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思，神魂都跑到了身体之外。

“难道真的是白茶么！白茶回来了吗？”

不可能呀！

美

白茶是前任女友。

他们在美国西部的一座城留学。就是西雅图不眠夜的那座城。那时候他还没看过也没听说过这部片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浪漫。

第一年暑假，几个留学生在网上发了帖子相约驾车去东部，一些同学回国度假了，他没有，只是为了省下机票钱。

有四个同学到约定的地点集合，其中就有背着大红色双肩包的白茶，她的漂亮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眼。大家已经在网上聊过几次了，就免去了罗嗦，开路。

车是一辆黑色的大切诺基。那时候木然还不会开车，他们家有一辆高尔夫是妈妈开，金贵得不得了。一有空，妈妈就拎着一桶水去擦车。爸爸不会开，也不学，每到这时候就站在小高层上用苏式望远镜对准妈妈，嘴里唠叨着：“又去擦了，又要下雨了。”

如果是夏天，过不了几个小时，就噼噼啪啪地掉起了雨点儿。爸爸因此说，你妈擦车是求雨最好的方式。妈妈非常绝望地望着窗外的雨丝，一声不吭。

木然坐在车上，突然就想到了这一段儿，他知道是想家了。想爸爸烧的干笋老鸭煲、墨鱼大烤、黄鱼面了。眼窝子就有点儿发热。

他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欣赏窗外的景色。

白茶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望了望他，喊：“嗨——那个，木然吧，没事吧？”

木然有点儿烦，“没事儿呀！”

他看到美女就会表现出有一点点烦。因为喜欢，也因为只是喜欢而没有可能。

刚考上省重点中学的时候，同桌是一个芭比娃娃的真人版，只喜欢COSPLAY（模仿秀），疯了一样地排演“三国”。她饰演雌雄版的刘备，一会儿扮男人帅得不行，一会儿扮女人妩媚得要死，学习一塌糊涂。每年参加全国动漫秀，为了把身体装到4号的衣服里天天吃清水煮青菜。

木然右眼睛的余光是“芭比”忽闪忽闪的睫毛，两排刷子一样。和这样的女生同桌不喜欢就逆天了就反人性了就变态了就该看心理医生了。

芭比每天早自习时用右手托着香腮冲他叹气：“你学习肿么会那么好呢格格？”木然只在电影院里听到林志玲用说不出来的嗲发出过这样的声音。肾上腺素急剧上升的同时在心里发誓一定把小芭比的学习搞上去！

总有办法！总有办法！他每天入夜之前都在想如何救美女过关。只是，当他在某个炎热的午后，发现他要拯救的小芭比，坐在一个社会青年的大摩托上翘着二郎腿叼着一支有白色长长烟嘴儿的香烟，她旁边的那个头发染成变色龙一样的小烂仔把一只肮脏的手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搭在她穿着黑丝袜的腿上时，木然感到了耻辱，感到了他们之间天与地的差别。

他找到班主任要求换座位。老师二话没说就给他换了个相貌朴素有点儿婴儿肥的女生。他是高考种子耶！

这之后木然对美女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愤怒。他在38度的高温下吃力地骑着自行车回家，想换一辆电瓶车都不行，妈妈在为他留学攒钱。

他以优异的成绩保送清华，之后如愿来到美国。

之后他再也没有想起过芭比。谁还会在乎跟一个烂仔混的芭比呢。

眼下木然的前面坐着一位叫白茶的美女。她的头发是不可思议的金黄色，松松地挽在一侧的耳根边儿，有一点儿俏皮。脖子白而细，他可以看到她青白色的胳膊上静脉的颜色，那胳膊像瓷一样白，雨过天晴一样的干净。

当白茶回过头来，木然在心里悲哀地叫唤：“惊为天人！”

恋

他们关系的开展完全是白茶的主动。这年头的女人是怎么了？她们主动展示美，一点儿也不准备含蓄；她们主动进攻，一点儿也不示弱也不给男生机会，她们这是打算逆天么！

在第一个汽车旅馆住下，木然就收到白茶的短信：“出来陪我走走！”

她凭什么？

木然根本没搭理。

然后，她打来电话：“我就在门口！出来吧！”

哈！太可笑了。她以为她是谁？

然后，就响起了门铃声。正在淋浴的男生冲出来披着浴巾开的门。

“木然给我打电话说要充电器。”白茶的声音。

男生转过身子盯了一眼木然：“你什么意思？还让我开门！K！”又冲回浴室。边跑边说：“你行啊！小子。”等浴室的门关上，白茶径直冲他走过来，木然心里想着这女人掩杀过来啦！

白茶盈盈笑语低头望着裹在被单里的他。

后来木然曾经好多次问：“你怎么就敢！”“敢什么？”白茶问。“就那天晚上！”

白茶每次都那么盈盈笑语地望着他。

他的心就化了。

那天晚上他没再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就是留学的好处。”他在心里说。

他无可救药地、疯狂地恋上了白茶。

他喜欢看她无比优雅地进餐。一盘子拌得乱七八糟的沙拉，她都能用刀叉吃得菜叶子服服帖帖。他喜欢看她在旁的男生面前极淑女地并拢双腿，斜斜地往后收拢一双漂亮纤细的脚踝，和在他怀里，那真是冰火两重天！

他是多么多么喜欢这样的冰火两重天呵。

这让他强烈地、强烈地感受着这是他的女人。

恐慌

木然不用再省吃俭用再辛苦去打工了。白茶有的是钱。

从东部回来，他第一次看了著名的《西雅图不眠夜》，以前他以为西雅图不眠的只有他这样打工挣零花钱的人，竟然还有人为了爱情。

可是爱情是真的值得人们彻夜不眠呵。

他和同学说起这片子，人人说他老土。啥时候的片子了，梅格·瑞恩的眼角都出褶子了，汤姆·汉克斯的肚腩快砸到脚背了。看这片子谈恋爱的人他们的孩子都快生孩子了。

可是，在西雅图谈个恋爱，难道不该看看这部和西雅图有关的片子么？后来他们飞到纽约帝国大厦的顶楼过了个圣诞节，又因了这部片子看了加里·格兰特的《金玉盟》，还有《金刚》等等与这个老旧的大楼顶部有关的好多好多老片子。

白茶第一次跟他说起了母亲，她说母亲和父亲的相爱就和《金玉盟》有关，她说：“他们都是浪漫的人呀！”

这是木然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恐慌，是内心深处的。因为和他家的差距，这让他觉得爱情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这个梦太完美、太奢侈、太不沾人间的气息。他觉得早晚会醒过来吧。

所以欢愉过后看她沉沉地睡去，他望着她，心疼得要发疯。

有时他思绪万千，想想种种不同的未来。比如，她会跟着他一点点打拼，攒钱过上普通人都过的日子，可是她会么？

他知道她不会。她是家里的独女，掌上的明珠，十指不沾阳春水。失去她只是时间的早晚，他一想到这里就痛得要死。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爱情把一个人生生地杀死就是这样吧。

以前，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的深情。有一次他去卫生间哭，把晚饭都哭了出来。他看着掉下来的眼泪被打着旋儿的水冲走，整个人虚弱到了极点，趴在马桶上悲恸。

等到他平复下来洗干净了脸悄悄回到卧室时，他感到白茶已经醒了，从她僵硬的弓着的背就可以感觉出来，但是她在静的夜里，黑暗中不作声。木然在心里感激她，因为她知道给男人留足面子，所以不动声色。直到俩人慢慢地睡去，到清晨，她表现出惊人的温柔。

凡是知道不能够天长地久的爱情，都会拼命地燃烧自己，拼命地展示出依恋和渴望以及内心中至善的那一面，即所谓的爱使人更美好，因为不能够长久，所以保持着新鲜。

尊严

木然没再让妈妈给他汇钱。只用打工作为理由是说不通的，在妈妈的不断追问下，他说谈了一个女朋友。

“那么钱是人家出的？”妈妈问他。他说那不算什么，对于白茶来说。

“那怎么会不算什么？我们是男方呀！”妈妈语气已经很不好听了。

木然举着手机说不出话。他突然非常想哭，想对妈妈说那是没有希望成为什么男方的呀。但是他不敢说，妈妈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不是以结婚作为目的的男女关系，那成什么了，玩玩吗？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家。

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妈妈。”

那边的妈妈还在不依不饶：“她家是干什么的这么有钱？我们攀不起呀！你会没有尊严的呀儿子……”这是木然最不想听到的话。他宁愿没有尊严，在爱情中说什么尊严？可是这些话是和妈妈讲不通的。

最后黯然地挂了电话。因为妈妈最后说：“然然，她是因为你的长相么？妈妈最担心女孩子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你，男人不应该——”

其实白茶是很善解人意很给他尊严的，她总是悄悄地背着他把该结的账结掉。比如吃饭，从不让侍者有机会把账单送到他面前。她知道该如何保护一个男人的自尊。

六月的一个周末，他们还没起床，白茶接到一个电话，极罕见地跑到另一个房间听，回来时脸色大变：“我妈来了！”

妈妈

木然开车去机场接回了白茶的妈妈。

那个衣着精致的女人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到白茶的住处，母女俩先上了楼，木然停好车往电梯搬行李的时候，白茶坐另一部电梯下来说，你先去酒店住几天吧，我已经订好了房间。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妈得住在这儿了。

“那就是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木然一低头眼泪就涌了出来，白茶一把搂住了他，紧紧地搂着，直到电梯门打开。

把箱子搬出去，白茶出了电梯，门将关上时，木然突然用手挡住电梯门说：“你晚上来吗？就这一次，我求你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白茶晚上去了酒店。眼睛是肿的，哭过了。

但不是为了爱情。起码不仅仅是。

她只坐了15分钟，只说了不过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爸被双规了。”

木然的心咚咚地狂跳了几下，这对于他是一个好消息，是一个消除了门户差别的机会。可还没等他表白，白茶就跟了第二句：

“我妈妈不回去了。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为什么？”木然不解。他想说还有我呢！我可以奋斗，我可以拼命干，我可以养……

白茶打断了他还没说出的话。

“我们以后不再见了。”非常非常冷，非常非常静。

“为什么？为什么？”木然开始叫。

白茶毅然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木然站着好半天不能动，全部的血都流到了脚上，又从脚下流走了。

好久好久之后，他听说白茶的父亲如果退了钱是可以减刑的，但是他把钱转移到了美国，够老婆和女儿这辈子花了。他自己坐牢去了。

跟着她父亲的女人也出了事，她父亲已经察觉要出事了，老婆才得已出了国。但是，他没有把一丝消息透露给跟着他的女人。

人们传说白茶和妈妈都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所以妈妈拿着卡满世界旅游，所以白茶会喜欢上一个普通人家真诚的男孩子。白茶妈妈认为那女人就该跟着她丈夫下地狱，不是追求爱情么！老天就这么成全了她。

那男人的好多事都由那个女人出面，他不让妻子知道更多的事情。这算是一种保护么？

这是又一个故事了。男人啊！

白茶没有再去上课。

木然到她住的房子找，门上已经挂上了“出租”的牌子。

白茶消失了。起码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整座城都是她的肤色

木然毕业之后就回了国。没几年结了婚。

在国内，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从不与留美的同学来往。

他妻子是个开朗的姑娘，一笑两个小酒窝。

他们门当户对。

她吃饭喝面条或喝粥时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他望着她，得到的回答是：“好吃的饭就应该吃出响声，让做饭的人听着该多高兴。”她婆婆高兴地看着她，公公更满脸笑容。

她就是穿着裙子也喜欢翘着二郎腿，还会一抖一抖的。他看着她颠来颠去的脚丫子，她笑嘻嘻地说，舒坦。

木然有时候会呆坐着，魂神游离到现实的生活之外，老婆会忽然大叫：“衣服洗好了，帮我拿撑子啊老公。”吓他一大跳。

那场初恋果然就是一场梦，一年半的梦。恍惚得像小时候听过的狐仙，变出来一个世界又收了回去。他有时候甚至不能相信白茶的存在。

一次出差到了白茶的家乡。正赶上台风登陆，一夜大风大雨。他呆在酒店里，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夜，他流了好多的泪水，而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临天亮时他就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早晨的太阳把他照醒了，他睁开眼推开窗，外面是万里无云万里天，雨过天青的颜色。整座城都是白茶的肤色。

他走在街上，木芙蓉落了一地，一条街都是风雨摧残之后的红。

回去之后妻子就告诉他怀孕了，妈妈早知道了，高兴地给亲戚打电话宣布：我们家有后啦！

到那时候，他对未来的生命还没有感觉。直到妻子小肚皮一点点地隆起，晨吐，之后更加能吃。他渐渐地觉得生命踏实下来了。

踏实，这是他一定要回国的原因。这也是相亲时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就决定娶她的原因，他觉得他着陆了。

有一天听到朴树唱“那些花儿”，她们在哪里呀……那是她特别喜欢的一支歌。

他想到了台风之后一地的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