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好风光

2013-04-29 00:44魏鹏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故道黄河

魏鹏

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她都没和我说一句话。在她的心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连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了。既然不愿开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她会装哑巴,我也会。她不答理我,我还不想搭理她呢!是的,我有话跟自己说,也不去跟她说,我才不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分手就分手,离婚的多得是,又不止我一家。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也有,闪电般地结婚,闪电般地离婚,正时兴。这叫好分好合,好合好散。既然连一句话都不愿说,既然彼此装聋作哑,那开口就是虚伪。没必要开口,没必要说出的话,说了就是虚伪,就是做作,就是自作多情。

我知道,在她的心里,我就是死人多口气。她不会不知道,她在我的心里,也就是多口气的死人!两个死人在一起过日子?没见过!一切都不要再说了,一切都不必再说了,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拿到离婚证,我和她就是路人了。

那天一大早,我和她一人一辆自行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婚姻登记处在四楼,从四楼楼梯口向东,是结婚室、档案室;楼梯口向西,是调解室、离婚室、主任室。八点钟时,结婚室的门开了,上班了,一对对新人揣着喜糖喜烟进去,捧着红本本出来。我为他们祝福,也希望他们不要高兴得过早,好日子长着呢!笑什么笑?什么?喜糖?喜糖我也不要!

八点半了,离婚室的门还没有开,紫色的门板像一张淤血的脸,生硬、冰冷。正在构思离婚诗的业余诗人、婚姻登记处主任管一解释说:“九点钟开门。之所以推迟上班时间,是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来办理离婚的男男女女大都情绪不稳,没有耐心。他们一见离婚室关门,就像找到台阶下一样,立马就下去啦;有的等个一二十分钟,见还不开门,也就回去啦。有的回去后,会再来;有的回去后,就不再来啦。为什么?因为离婚的热情一过,也就时过境迁啦,谁也离不开谁啦。我们故意推迟一个小时上班,就是为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人性化服务,是吧?”还能说什么呢,我点点头,笑了一笑。我见她也笑了一笑,她笑给谁看?我立马转过脸去,在转过脸去的同时,我又自问:我为什么笑?我又笑给谁看?是笑给管主任看的吗?绝对不是。

在离婚室开门之前,果真又来几对办理离婚的男女。他们有的大吵大闹,拉拉扯扯,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有的一声不吭,一言不发,仿佛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们一见离婚室的门紧闭着,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有的还虚张声势,非要等离婚室开门不可,但两分钟后就不见人影了。管主任笑了,笑他们是蚱虾顶门——虾(瞎)撑劲。但也有一对没有回去,他们有说有笑的,看上去比结婚的新人还要兴奋。听他们说,他们离婚仪式非常隆重,离婚宴比结婚宴还要热闹。离婚宴都举行过了,就差领取离婚证啦,不能不等的。

什么?离婚宴?离婚仪式?真有意思。没事找事!但望着离婚室紧闭的紫木门,那板得像淤血一样的冷脸,我就不想再等着开门了。我想,我和她不妨也来个离婚仪式,来个旅行离婚如何?听说过旅行结婚(我和她就是旅行结婚的),哪有旅行离婚的?我的这一念头刚一冒出,我就笑自己没事找事,有这个必要吗?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似乎也在离婚室门前等得不耐烦了,脸上如同离婚室的门,那淤血的紫脸一样冷漠,不见一丝离婚的热情。她一会儿用左脚站着,右脚尖点着地板,把地板点得吧嗒吧嗒的;一会儿又用右脚站着,左脚尖点着地板,同样把地板点得吧嗒吧嗒直响。既妖冶,又轻浮。离婚宴,离婚仪式什么的,她也听到了,也许她以前就听说过。她把脸转向我,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也把旅行离婚的念头写到了脸上。好吧,再陪她一天,或者,她再陪我一天。我和她也来个离婚仪式——旅行离婚。

离开了离婚室,离开了婚姻登记处,离开了民政局,我和她跨上了各自的自行车。到哪里去呢?去黄河故道吧!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骑着自行车跟在我的身后,车距仅为一辆女式自行车的长度。

黄河故道在睢陵县北部,是古黄河留下的足迹。县委县政府正在实施新一轮古黄河综合开发,把古黄河流域打造成国家级黄河故道综合开发先行区和示范区。

刘震云先生有篇小说,写到一个高考生居然把黄河记成了33公里,我看到后就止住不地笑。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中国第二,世界第五,全长5464公里。

不过,我总觉得,说黄河是母亲河不如说黄河是父亲河更确切,因为黄河金涛澎湃,浊浪滔天,南北游移,飘忽不定。它是那么狂,那么野,那么桀骜不驯,何时有过静如处子的模样?

历史上,黄河改道26次,每次改道都如高铁出轨一般,横冲直撞,死伤无数。从公元前602年到1919年,黄河下游地段决口泛滥1593次,平均三年两次。1194年,黄河在河南原阳决口,夺泗入淮,鸠占鹊巢(鸟不安分,人不安分,黄河也不安分),直奔黄海,使睢陵成为黄泛区。1855年,黄河在河南兰考决口,夺大清河流入渤海。黄河改道后,兰考以下河道成了故道,故道失去了源头,不再是忧患之河。黄河故道西起兰考东至黄海,全长700公里。在睢陵境内的黄河故道70公里,是总长的十分之一,横穿睢陵北部六个乡镇。

黄河远去,故道永存。新一轮的古黄河综合开发,将为沿线百姓打造一个集水利、交通、农业、生態、文化旅游为一体的观光乐园。规划已定,正蓄势待发。能到黄河故道上走一走,看一看,这是我多年向往的。从她跟随我的神态上看,这也是她向往已久(也可说蓄谋已久)的吧。

“汪——汪——汪——”我和她骑着自行车,刚到古黄河南堰南边的一个小村庄,也就是叫张铺的村子,从村口蹿出一条草狗(黑色,毛油光光的,眼睛上有二分硬币大的白毛,这种狗的外号叫“四眼狗”,不咬人,但很凶),热情地欢迎我和她。这条草狗热情过分了,仿佛要拥抱我,仿佛要亲吻她。我下意识地跳下自行车,转身向后看。我看到她的自行车已倒在路边了,她在和那条陌生的草狗做着游戏。她退几步,狗进几步;她进几步,狗退几步。她和狗仿佛都乐此不疲。我捡起半块砖头,向那条四眼狗扔去,四眼狗一跳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跑回村里去了。四眼狗走后,她的自行车却出了毛病,一骑上去就掉链子。她下来,把链子上好,可骑上去走了不到二十米,链子又掉了。她的两手沾满了车链子上的黑油,也没有一句怨言。我以为她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比如,四眼狗调皮啦,车子不争气啦,不该走上这条道啦,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手在巴根草上搓了两下,又骑了上去。我从车上跳下来,向她打了一个手势,让她下车,我和她换车子骑。说来也怪,当我骑上她那辆女式自行车时,自行车的链子就不再掉了。她也感到奇怪,她睁着大眼,张着嘴巴,依旧没有说出一个字,仿佛只是感叹了一声,声音模糊,似有似无,疑似风声。

我骑着她的女式自行车,跑在她的前边,如领航一般;她骑着我的男式加重自行车,紧跟着我,像舵手似的。

骑过了张铺,骑过了韩坝,骑过了叶场,骑过了十多个村庄之后,我和她就骑到了黄河故道。古黄河堰高出地面十多米,南堰和北堰相距十里,南北望不到边,东西望不到尾。故道里是滩涂、湿地、芦苇、中泓。中泓深浅不一,宽窄不同。鱼虾戏水,水鸟低飞,影子投在水面,自己能看清自己。水草千奇百怪,花样繁多,有水蒲,有水葱,有水花生,有水韭菜,有菱角,有苲草,有名字的少,无名字的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我想,她也未必能叫得出。中泓向上,大都是芦苇,大片大片的,如翻滚的碧波,如无边的青纱帐。有一只小鸟从青纱帐中飞起,直指蓝天,像射出的箭,瞬间不见踪影,只能听到“叽叽”的几声鸟鸣。我正想它是一种什么鸟时,另一只小鸟又“叽”的一声飞起,也像箭一样地向蓝天射去。

滩涂高处,是古黄河的波涛沉积而成的沙土地。我和她都知道,黄河流经黄土高原时,携带了大量的泥沙冲入下游。在世界上,含沙量较多的河流中,平均每立方米也不过3公斤,而黄河却高达37公斤,洪水期高达70公斤。每年流入黄河下流的泥沙有16亿吨,其中有四分之一沉积在河底。如果把这4亿吨泥沙垒成一米见方的土堤,可绕地球赤道转6圈半!

沙土地里有的种高粱,有的种玉米,有的种花生,有的种棉花,有的种西瓜,有的栽植果树,瓜果飘香,蜿蜒百里。路网、林网、电网,网连网,网套网,网生网,我和她自投罗网,如网中的两条小鱼,怎么折腾都泛不起浪花。若从远处看去,我和她也许就像两个小黑点,也许连小黑点都算不上,倒像鸟一样被蓝天吸进蓝天了,被滩涂化为滩涂了,被自然融为自然了。

古黄河堰上,是枝繁叶茂的意杨(从意大利引进的杨树),意杨从上个世纪落户睢陵,繁殖迅猛。睢陵成为全国平原绿化先进县和国家级生态示范县,意杨功不可没。就像兰考适宜生长泡桐一样,黄河故道适宜生长意杨。夏日的意杨,居高临下,把蓝天遮得严严实实。阳光照到绿叶上,反光之后又是反光,反到地面上已是一片阴凉。知了的呐喊铺天盖地,让人在阴凉里不得安生,给我的感觉犹如阴天里生火,胸闷,舌干,口渴。转脸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汗水,刚才的汗水全干了。长发披在身后,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而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仿佛要飘起来(她的装饰性腰带已经飘起来了,薄如蝉翼的衣襟也飘起来了)。看她写意的样子,我就知道蝉声和阴凉带给她的是宁静,而且是蝉噪林愈静的静。

在古黄河的南堰上,我骑着她的女式自行车,她骑着我的男式自行车,颠簸着向西而行。我知道西邊有棵意杨王,顶天立地,高大无比。早就想去看看了,何不趁此机会一睹风姿?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一棵大树,就是人的亲人和老师。如果你的周围没有伟人、高贵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办?请不要变得麻木,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放弃向生活学习的机会,因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围还有树——特别是大树,它会教会你许多东西。她也许也读到过,也许也知道,树绝不是麻木的,它虽然不语不行,心里面却比谁都清楚。它的心,就是它的年轮,一圈一圈的,像一张唱片,岁月的波纹荡漾,生命的记忆永存。它与山河大地、飞禽走兽、风云雨雪雷电雾的关系,比人更深入、更和谐。它是处理这些复杂关系的大师。这样想着,蹬自行车就更踏实有力了。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这话是谁说的?仿佛是她说过的,又不像是她说过的。

古黄河堰上的路是沙土路,因为天气好,没有泥泞,但坑洼不平,颠簸厉害。据说,新一轮古黄河综合开发后,路面将铺上柏油,建成黄河故道观光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骑着车子,犹如荡着蚱蜢舟在波涛上颠簸,不久就把肚子颠簸得空空荡荡的。

我本想跳下车子,但想到我骑的是她的女式自行车,小巧玲珑,轻便快捷,就把车头一拐,拐进了黄河滩上的油桃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摘了四个油桃。我扔两个给她,自己也吃了两个。油桃刚熟,大如苹果,红如石榴,咬一口,又脆又爽,比杏还酸,比梨还甜。油桃我吃过多回了,但从没有这次吃得爽甜可口,难道是我口渴的缘故?难道油桃是偷来的缘故?这样一想,我又笑了。我看到她也在笑,不是笑不露齿的笑,她的嘴张着,像熟透的石榴炸开一般,露出了两排石榴籽似的牙齿。她笑什么呢?她想起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河堰顺着河道,弯了一个“几”字形。在“几”字右上角的旮旯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在河堰上栖息。

路本来就不宽,轿车就停在路当中。我跳下自行车,推着车子走。轿车两旁都是石磙粗的意杨。我侧着身子,从轿车和意杨树中穿行。我看到小轿车在不停地哆嗦,仿佛受到惊吓似的。直到走近车门时,车门半开着,我顺着半开的车门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一男一女一丝不挂,正一心一意地玩“车震”。那女的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仿佛很痛苦,又仿佛很快乐。我大声地咳嗽了一声(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咳嗽一声),他们都没有听到,旁若无人,呻吟依旧。在呻吟声中,我从轿车和意杨中间挤过来了。心想,这一男一女真他妈的潇洒,在黄河故道玩“车震”,要多古老有多古老,要多时尚有多时尚,既古老又时尚,既令人不屑又令人妒慕。

我回头看她,她推着我的大架加重男式自行车,吭哧吭哧的,左拐右拐,左弯右弯,好不容易才把加重自行车从轿车和意杨树中间推过来。我看到她的脸板着,没有一丝笑意,但不难看出她的脸是故意板着的,没有一丝笑意正掩饰着、压控着内心波涛般的笑声。不会错,虽然她没有开口,我也知道。

那一男一女玩的“车震”,把我的心给搞乱了。

我和她把小轿车抛在身后,继续在古黄河堰上向西骑去。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行人,连一只鸟都没遇到。偶尔在树上飞动的也不是鸟,是知了。所谓的“蝉拽残声过别枝”,大概就是如此吧。

当小轿车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时,我就把车把一拐,踅进了一片浓荫。那是一片草地,身子往草地上一躺,我想,比躺在小轿车里还要舒适。她也把车子踅进浓荫下的草地,在距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躺下了。我和她的四周不见一个人影,眼里是意杨的绿叶,耳里是知了的叫声。

我想把身子向她滚去,我想把身子滚到她的身上去,我想让她像轿车里的女子一样,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但我没有这么做,只是想想而已,只是向她看了一眼而已。我看到她的眼光很迷茫,飘忽不定,像似看我,又像是看我身下的草,又像是看草上轧放着的两辆自行车。

“骑我的自行车还习惯不?”我想问她,但没有问出口。我何必没话找话呢?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背出了两句古诗,背给意杨听,背给巴根草听,背给自己听。不是背给她听的,但她也听到了。她把嘴角一撇,微微一笑,笑得莫名其妙,令人捉摸不透。干嘛去捉摸呢?歇息一会儿之后,我就踅出浓荫下的草地,骑上她的女式自行车,继续向西骑去。她骑着我的男式自行车,相随而行。

再向西行,就是庆安水库了。庆安水库是利用黄河故道的低洼处改造而成的,于1958年3月动工兴建,1959年5月竣工。水库呈阔叶形,总面积11平方公里,是徐州云龙湖的二倍。水面一望无际,烟波连天。库区东南、南、西南三面筑堤,北和东北两面整修古黄河堰为库堤。水库周长12800米,最高蓄水位29.6米,容水总量6030万立方米,灌溉面积达15万亩,是江苏省最大的人工水库。

在水库边,我把车子扎稳,把衣服脱光,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向水库深处潜游。水下涼冰冰的,舒服极了。当我把头从水里抬起,向岸边看时,我看到她也把车子扎住了,也脱得一丝不挂,也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她会水吗?我自问,我不知道,我吓得大喊大叫:“哎——哎——哎——”我边喊边向她扎猛子的地方游去。

我还没有游到岸边,她的长发就在水面上荡漾开了,像美人鱼一样。原来她会游泳,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吓死我了!

她的头浮出水面,人像立在水里似的,但不是立着的,是趴在水里,四肢像青蛙一样前后摆动,动作自如,优美,和谐,不快不慢,不急不躁,一下一下地像在水里做操。

想不到她居然会水,还会蛙泳;想不到她蛙泳的姿势这么流畅优美,又和谐,又自然;想不到她的大腿这么白(跟大白菜帮似的),这么美。记得北京大学有位校长,喜欢看女子打篮球,其实,他并不懂篮球,到球场只是为了看运动员的大腿。我想,她的大腿之白之美,和那些运动员比起来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以往天天和她做爱,怎么就没注意呢?怎么就没看到呢?我自以为了解了她,熟悉了她——熟悉她的身体,也熟悉她的灵魂。直到看了她的大腿在水里忽隐忽现,我才知道对她了解得还不够,熟悉得还不多,犹如古诗里说的那样:“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我快速地游到她的身后,从背后把她抱进了怀里。水面碧波荡漾,心也随之荡漾起来。当我想和她做爱时,就已经做爱了,思想比行动整整慢了三拍。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水里摇晃,仿佛整个水库都在摇晃,仿佛整个地球都在摇晃,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摇晃,“车震”算得了什么!虽然我和她做爱已经千百次了,但在水库里这是第一次,给我的感觉是全新的,像偷不是偷,像强奸不是强奸,犹如新婚伊始,心跳得一塌糊涂。给她的感受也一定是全新的,我想,但我无法去形容。

光天化日之下,我和她赤裸裸地从水里爬上来,身上的水珠如汗珠。不等水珠干去,就连忙穿上衣服。衣服被水珠浸湿了,又让热风吹干了。

水库向西二十里,在黄河滩上的玉米地里,像巨伞一样挺立着两棵意杨。我和她来到意杨树下,意杨正顶着烈日,烈日像白色的镜片,停在天空一动不动。意杨下有阴凉,但不知为什么,意杨上没有知了,一只都没有。我站在意杨跟前,就如同站在土岗上。低头一看,果然看到这里的土地比周围高出许多。我想,这一定是它扎入地下粗大的根系,让这片土地高高地隆起。银灰色的树皮上,布满了纵深的沟壑,仿佛是一圈圈不断扩大的年轮,把树皮充得炸裂似的,又仿佛是风雨雷电刻上去的文字。空旷的玉米地里,黄河滩上,只有这两棵高大的意杨比肩而立,令人肃然起敬。两棵意杨中,东边的一棵是意杨王;西边的一棵仿佛是意杨王的铁杆兄弟,与意杨王一同屹立在炎夏的烈日里。

自然主义大师左拉在他的《陪衬人》中,认为人只有在陪衬者矮小丑陋的情况下才显得自己的高大美丽。意杨王却没有这个意思,它仿佛觉得陪衬者的高大,也就是自己的高大。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两棵意杨相距只有10米,站在东边往西看,意杨王粗壮高大;站在西边往东看,西边的一棵仿佛比意杨王还要粗壮高大。

意杨王上像勋章似的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介绍了意杨王的由来:1976年12月18日,经国家林业部介绍,这棵来自意大利的杨树落户黄河滩。10年后,中国杨树委员会林业专家到黄河故道考察时,这棵意杨已高达37米,胸径70厘米,单株立木积材5.6立方米,林业专家称它为中国的意杨之王。如今,意杨王已高达47米,胸径110厘米,单株立木积材11.6立方米,在全国同龄意杨中首屈一指。

有风吹来,两棵意杨上的叶子哗哗直响,仿佛两棵意杨在交流,在对话,在叨叨絮语。它们说些什么呢?我和她都在树下仰着脖子,支着耳朵聆听,可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我是,我想,她也是。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位女诗人的诗:“……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语言。/……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红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我正这么想着,她突然开口了。

——回家好吗?我还没吃早饭呢!

——好!我们回家。

我没想到她这时会开口,会这样开口;我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竟脱口而出。这一问一答,全都出乎我的意料。

她虽然开口说要回家,但身子并没有动,依旧仰着头,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棵意杨。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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