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那边开满了花

2013-04-29 00:44郑捷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牛二小山林子

郑捷

庄子里有一条贯穿南北的路,在路北边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巨石后面,是海老人的林子。海老人每天在第一束阳光照进庄子的时候,弓着背,双手绕在背后,经过别人的田地,独自一人走进林子,花一整天的时间,打理他的树木。细细数来,如此反复,已有十年,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庄上的人都知道海老人有一片林子,却没人见过里边的树,也无人知晓林子有多大。许多年前,海老人在被认为是庄子北边的尽头的那块巨石上凿了个洞,穿过石洞,在巨石背后的那片空地上种上了树。自种上树的那天起,海老人就在石洞前安装了一扇坚固的铁门,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海老人对里边的树林,绝口不提。

庄子山围着山,庄上的人一起生活了几百年,高大险峻的山峰将庄子与外界完全隔绝,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出去过,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外来人进来过。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解释,庄子在很久以前受到了来自神魔的诅咒,人们必须世世代代生活在庄子里,若是有人违反了规矩,庄子将受到神魔的惩罚。

同时祖上还规定,三代以内有共同的祖先,不得結婚,否则将受到火焚之刑。死后骨灰不得洒在庄子的土地上,只能拌在牲畜的粮食中,经过牲畜的肠道,才能使灵魂得到净化,这样,庄子的土地才不会受到污染。

石小山是在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来到庄子的。那时大部分壮年还在田里收割,老人坐在高大的竹丛下扇着葵扇。石小山穿着破烂的衣服,背着一个包袱左张右望地经过人们惊讶的目光,走在一颗大树下乘凉,只有旁边的老太太把他认成是庄里的某个少年,絮絮叨叨地和他讲述她已经向庄里人重复过无数遍的经历,可是她的语气让石小山觉得,他是老太太的故事的第一个听众。

那时的石小山才十七岁,这个年纪的少年在庄子里,连年轻点的女人的手都未曾摸过。而当时的石小山看起来,远比庄子的同龄人要沧桑得多。他的皮肤异常的黝黑,眼里是饱经世事的苍凉。人们把他的出现,当成是庄子几百年来,最神奇的一件事。

在外面的世界漂泊多年的石小山,给庄里人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庄里人都用农忙后的空余时间坐在石小山面前听他的经历。一日复一日,石小山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再想起点新鲜的事情,庄里人总是乐此不疲地听着,像听评书一样端着茶,围着石小山坐着,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然后呢?然后怎样?”

当人们问到石小山是怎么来到庄子的时候,石小山每次都回答说:“庄子外面有一条长长的树藤,我在流浪的十年之后,看到那条藤子。然后我就沿着树藤一直往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就上来了山。又不知道在山林走了多久,才走到庄里来的。”

人们一直把石小山的话像真理一样信仰着,在许多人看来,石小山来到庄子,是上天的安排。他将给庄子带来福音。每家每户将在石小山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小孩听,那段时间,是庄子几百年来最活跃的几年。

石小山找过海老人,想让海老人带他进去看那片林子,海老人总是摆摆手,然后走开。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石小山在庄子安居下来。他最感兴趣的,是海老人的林子。

石小山当父亲那天夜里,庄子飘扬过一场大火。像海浪一样汹涌的大火不仅烧掉了海老人的林子,还带走了海老人的生命。海老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身体被抬出石洞的时候,石小山正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

海老人没有亲人,父母早在二十年前先后死去。无妻无子的海老人被自己睡觉的席子卷着,几个壮年把他的身体埋在庄子附近的山头里。那里堆着许多坟墓,坟墓下都是庄子里死了的人。

石小山是在来庄子五年后和孙荷花结婚的。那时的孙荷花还是庄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浅浅一笑,迷死庄里的年轻男人。

来到庄子后,石小山就一直住在孙富贵家里。孙富贵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孙荷苗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孩子已经到了能够扛起锄头,在田地里忙活一整天的年龄。二女儿孙荷叶壮得像个汉子,黝黑的肤色更增添了几分粗野,庄里人没人敢惹她。三女儿孙荷花是孙富贵五十岁才得来的女儿,水灵水灵的,孙富贵把她当成宝,重一点的活都不让她碰。

“老孙,你家姑娘能嫁人啦。”庄里人常拿孙富贵开玩笑,也是在提醒他:“要是觉得我那小兔崽子合适,就把女儿嫁过来吧。”

“这事我做不了主,要我那闺女看上才行。”孙富贵是这么说的,可庄里人都知道,他那小女儿啥事都依着他,只要他一点头,就是嫁给一只猪,孙荷花也会答应。孙富贵就是舍不得女儿,想把她留在身边。等哪天神魔来要他命了,也有个人送终。

现在女儿不用嫁出去了,还多了个有本事上门的女婿,这对一直挂念着要个儿子的孙富贵来说,甭提有多欢喜。只是石小山毕竟是外来人,这穷山僻里的,要是哪天他寻思着要出去了,谁也留不住。他出去也就罢了,如果把女儿也带走了,他少了块心头肉不说,坏了祖宗的规矩,就绝对不允许了。如果他不把女儿带走,那他的宝贝女儿,不就要守活寡么?这传出去,他老孙的面子挂不住啊。因为有了这顾虑,虽然女儿和石小山情投意合,孙富贵还是没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在等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时机,所以这门婚事一拖就是五年。

孙荷花平时话不多,喜欢看看书,认认字,祖上留下来的那点书籍,她基本看完了。孙富贵不让她到田里干农活,她就常待在家里,帮忙做点家务。自从石小山来了之后,她话也多了,常常和石小山到庄里少人去的林子草地玩耍,捉蝴蝶或者躺着看蓝天。庄子的天空总是蓝得好像刚刚被水冲洗过。石小山告诉她,在庄子外面,有和天空一样蓝色广阔的海洋,海洋大得望不到尽头,会有大船从海上走过,海上的船,大得能够载起几十间庄里的房子。孙荷花一直微笑着听石小山讲外边的世界,樱桃般的小嘴,轻轻吹动手中的蒲公英,蒲公英像绒毛一样散开,从外边的世界吹来的风将他们吹远。

孙荷叶有时会回家,她没有因为父亲的偏爱而对妹妹有成见,而是在她面前,显示出作为姐姐的宽容和作为女人的温柔。在石小山来庄子之前,孙荷叶就和庄上的牛二成了家。牛二曾经是庄上的混混,整日里不务正业,在庄子溜达,看上谁家的牲畜或者粮食,便随手带走。那时庄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庄子里的东西,牛二可以随意占为己有。这件事的由来,还得从头说起。

在十五岁那年,牛二的父母得了重病。医生张炜去瞧了几天都没能看出个究竟,最后摇摇头说:“熬吧,兴许熬过了就没事了。熬不过,等着挂白布吧。”

挂白布是庄子死了人的说法。庄子对死有忌讳,要是有人死了,就盖上白布,用他生前睡过的席子卷起来下葬。庄子西边的山头是用来安葬死人的。海老人的坟墓就静静地堆在那里。这年月久了,坟头也多了起来。到了晚上,就显得格外阴森,常常有人看见鬼火在坟前晃悠,也有人说路过那段路的时候,见过鬼。

这生老病死,本是命里的定数。牛二虽然也知道这道理,可是他接受不了父母病死的事实。在父母挂白布那天,牛二拿着家里那把砍柴刀,追着张炜绕庄子跑了十几圈,把张炜累得只剩半条命。在许多年后,张炜回忆这件事,总是不能释然地说:“娘的,差点把老子跑残废。”

这件事最终在村长的调解下得到解决。村长带着几个壮男,拉住了在气头上的牛二,并以牛二可以随意拿庄子的东西为条件,和解这件事。庄里人都知道,医生对庄子的重要性。在庄上,医生是世代相传的。祖上留下来的医书由张家保管。张炜在七岁时就跟着父亲走遍庄子,帮人看病,被誉为庄子的活华佗。要是牛二犯二,一刀砍了张炜,庄子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疾病的折磨。要知道,牛二比一头牛还壮不少,要整死张炜,简直就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再说了,庄子的人共同生活了几百年,虽然偶尔会有过节,可是交情还是很深的。牛二成了庄里的孤儿,庄里人一起养活他也是情理之中。

牛二就这样过了几年游手好闲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孙富贵的三女儿孙荷花日渐长大,牛二和庄里别的青年一样,看上了这个美得脱俗的孙家老三。他曾经拿着一包一包的聘礼向孙富贵提亲,被孙荷叶从孙家用扫帚一路打回牛家。这事要换了谁也不干。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被一头牛糟蹋呢。

之后的日子,牛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孙荷花那小妮子好像永远跑不累,在他脑子里晃悠,弄得他心里,像被一根毛茸茸的鹅毛拨弄着。于是他整天的在孙家转悠,等到孫荷叶去田地里忙活,他便跑到孙荷花的窗前喊:“花儿,跟俺老牛回家。”

屋里的孙荷花继续看她的书,偶尔回一句:“不呢。”

听到孙荷花的柔柔的声音,牛二就满意了。他嘿嘿地笑,自言自语道:“这小妮子,真讨人喜欢。”

那天牛二喝了点酒,哼着歌儿在庄里晃悠。他远远地看到一个曼妙的姑娘正向她走来,轻轻柔柔地迈着步子。这姑娘,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孙荷花。这下牛二可开心了,他咧了咧嘴,大步向前去,在孙荷花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孙荷花急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牛二的双手像两只铁铐一样紧紧抓着她的双臂,使她动弹不得。

“呜呜呜呜……”孙荷花急得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牛二差点被吓到了,这时他才清醒过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试着安慰孙荷花,可是孙荷花只顾着哭,完全不理会他。

那天夜里,孙荷花哭了整整一夜。孙荷叶在那个夜晚拿起家里的菜刀第一次走进她后来的家。谁也不知道这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清晨,孙荷叶像拖着一头牛一样拖着背后印了两道深不见底的刀痕的牛二向全庄里人宣布:“牛二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石小山来到庄子的时候,牛二已经被孙荷叶调教成一头温顺的牛。他把用不完的力气全部花在了庄稼和孙荷叶身上,他的力气换来了一间新的房子和两个孩子。他们都长得健康而且粗壮。

石小山永远记得刚来庄子的那天,天空蓝如宝石,庄里人像看天外来客一样打量着他,一旁的牛二放下背上的犁,兴致勃勃地问他,外边的女人都长得啥样。神秘与远离世俗,是石小山对庄子最初的印象。

在之后的几天里,石小山多次被孙富贵邀请到家中,请他参观他多年的收藏——几只年代久远的古董花瓶,它们被擦得一尘不染却依旧可以看出久经岁月的痕迹。孙富贵热情高涨地向石小山介绍他是如何在地下发现它们的,他把那天的天气特意渲染一番,还顺便编了些神魔现身的故事,让石小山明白他的收藏的珍贵程度。这些他很少向庄里人提及,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懂他的收藏的价值,而石小山不同,他在他们都没到过的世界闯荡多年,见识比他认识的谁都要广。最后他还提起他的三个女儿,向石小山表达他想要个儿子的愿望。

石小山留在了孙富贵的家。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孙荷花让他有了家的感觉,还是因为孙富贵从始至终像父亲一样的热情。他第一次见孙荷花的时候,身体像被火烧一样发热,和孙富贵的交谈变得语无伦次。

孙荷花喜欢石小山,这种感情她未曾隐藏。自石小山住在孙家那天起,她就像妻子对待丈夫一样对待石小山,每天小山哥前,小山哥后地喊,喊得石小山心里那个甜啊,这也让庄里的壮年愤愤不平,尤其是牛二。

一天,牛二正在家里吃饭,他的身边坐着孙荷叶和他的两个孩子。牛二一边扒着饭一边想着石小山和孙荷花,心里越想越气,忍不住骂了句:“石小山你这厮!”惹得孙荷叶一脸不满。

孙荷花不仅喜欢看书,还喜欢花和小动物。庄子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到了春天,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墙角边,小路的两旁都开满了花,庄子就是一片花的海洋。庄里人叫不出许多花的名字,祖上留下来的资料对于花的记载太少。每当有空闲,孙荷花就把各种花画在一本本子里,写上花的属性,给每种花取一个名字。几年下来,庄子的花都有了各自的名字。孙荷花把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柜子里,有一天她对石小山说,她要把本子留给子子孙孙,这样庄子的花就不会被人遗忘了。

小的时候,孙荷花摘了一束粉红的花送给海老人。那时海老人开始低着头打理他的林子。他接过孙荷花送的花后问她:“你喜欢花吗?”

“喜欢,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年幼的孙荷花用稚嫩的声音回答老人。

“那你就给它们取名字吧,就像这束花,”海老人晃了晃手中的花朵,“我们可以叫它幸运花。”

“为什么要叫它幸运花呢?”孙荷花问老人。

老人笑着回答她:“因为花能给人带来幸运,所以你给它们取的名字要好听啊。”

之后海老人还告诉孙荷花,庄子有一种树,树枝上没有树叶,而是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每个季节,花都不会凋谢。这种树叫爱情树,看见它的人会得到它的祝福。

孙荷花花了许多年的时间,走遍了庄子的各个角落,都没能找到海老人说的爱情树,可是她是幸运的,因为她遇见了石小山。

石小山和孙荷花的婚礼举办得异常隆重,孙富贵请来了庄里的所有人来见证他宝贝女儿的爱情。那是庄子几百年来最美的姑娘,她继承了祖上所有女人的美貌和品德。她的丈夫是个阅历丰富的外来小伙子。

看着已为人妻的梦中女孩,牛二深深叹了口气,一个娘胎出来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他只顾着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却没发现身边的老婆投来的能够杀死一头牛的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孙荷叶揪着曾经不可一世的丈夫的耳朵骂道:“老娘让你不死心,赶紧吃完回家干活去。”

牛二马上求饶:“好好好,轻点,疼疼疼……”

人们的视线从新郎新娘转到牛二夫妇身上,他们看着这对夫妻,都忍不住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哈哈哈哈。”

女儿嫁人后,孙富贵开始退居二线。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再也无力扛起一包稻谷。他常常搬一张矮凳,和别的老人一起坐在竹丛下拉家常。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自己在庄子里度过的时光。一个扎根庄子的农民需要多大能耐呢?花大半辈子的时间,开垦一块荒地,在荒地上盖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房子可以装得起爱情和亲情。待到儿女渐渐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也该休息休息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最后的那点时间属于自己么。

婚后的石小山依旧向往着海老人的林子,他多次带孙荷花去拜访他,终于有一天,海老人答应让他们进林子。当时的孙荷花已经有了身孕。石小山欣喜若狂,像当年母亲答应给他买玩具一样欢呼。

进林子的那天,石小山和孙荷花起得比往常都早,他们彻夜难眠,天刚刚亮就起床洗漱,等待海老人的出现。

第一缕阳光照在路边的幸运花上,海老人像往常一样缓缓迈着步子向石小山和孙荷花走来。石小山发现,那时的海老人连走路都显得吃力了。

海老人带着石小山和孙荷花从庄子南部走到北边的尽头,到巨石前面,海老人哆嗦着手,用挂在腰间的钥匙娴熟地打开铁门,铁门吱呀地被推开,掉下几块铁锈。因为光线不足,石小山和孙荷花看不清石洞里放着什么,只听到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海老人用手拨开垂在洞口的藤蔓,出现在石小山和孙荷花视野的是一片光以及一片枝头开满花的树林。

“爱情树!”孙荷花张大着嘴,吃惊地说。

海老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

海老人的林子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粉红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引来许多色彩缤纷的蝴蝶。花林下是寸草不生的土地,地上堆着一层新落的花瓣。石小山和孙荷花踩着花瓣,跟着海老人穿过向往多年的林子,走了几分钟,前面传来轰隆隆的水声,他们抬头望去,林子深处,是一道高得望不到尽头的瀑布!瀑布的水从天而降,撞入下面的湖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瀑布下的湖清澈见底,映着蓝天白云,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金鱼在游动。石小山很是诧异,湖里的水位没有上升,瀑布的水流进湖就不见了。

“水流进地底,灌溉林子了。”海老人看出了石小山的疑虑。

海老人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到瀑布旁,拨开从陡崖上垂下来的藤蔓,一个洞口出现在陡崖中。石小山和孙荷花跟着海老人走进洞口,沿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石阶来到瀑布后面。海老人推开另一个洞口的木门,里面是一个房子形状的石洞,石洞被许多块木头装饰成一间木屋,屋里摆放着各种木制的家具。

石小山和孙荷花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他们打量了一下木屋,墙壁上摆放着许多木雕。石小山随手拿起一个,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手中拿着一束花。

“这是谁啊?”石小山好奇地问海老人。

海老人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屋子北边的墙壁旁,推开另一道门,门外是一片的树林,那些树和庄子里最常见的树没什么两样。

“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指着门外告诉石小山,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石小山吃惊地望着树林,然后看着海老人。海老人坐着一张摇椅上,眼睛盯着上面的墙壁,神情凝重,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

许多年前,当海老人乘着耗费多年心血制造的机械翅膀翱翔在蓝如神话的天空时,人们才想起心中对自由的向往,那是埋在心中最初的渴望。可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传闻像锁链一样束缚着庄里人的命运,几百年来,人们像池中的鱼一样被关着,忘记了对大海的憧憬。

海老人在庄子生活了一辈子,庄里人对海老人的了解,除了他十八岁那年制造的被当成不祥之物的翅膀和那片后来变成一片灰烬的林子,便一无所知。石小山知道的远比庄里人要多得多,他和孙荷花是除海老人外看过林子的人。

带石小山和孙荷花进林子的那天,在那个摆满木雕的屋子里,海老人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生都讲述给他们,也许那时候,海老人就意识到自己离挂白布那天不远了。

还是儿童的时候,海老人就向往着有一天能够到庄子以外的世界见识,当他把这个愿望告诉父母时,海老人的母亲板着脸孔,再一次向老人述说了祖上的传闻。而海老人的父亲一声不吭,他在几天后对海老人说:“如果总是把祖上的话当成是真理,活着的人,就会永远重复祖先的路。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这番话改变了海老人的一生。

飞上天空那天,海老人发现了庄子北边的巨石后面的那片空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年,他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在一个晚风吹拂的夏天夜晚,偷偷乘着机械翅膀飞上巨石。那是一个海老人永远无法忘记的夜晚,蟋蟀和青蛙在田地里欢快鸣叫,他和同齡的表妹像两条水蛇,赤裸着交错在一起,忘却了祖训与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恨不得融为一体。

这种恐惧在几个月后伴随着表妹渐渐隆起的肚子降临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经过几天的思想挣扎,海老人决定让表妹逃离庄子,自己留下来善后。

表妹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里从巨石后的陡崖飞出庄子的时候,庄里人都已经在睡梦中。第二天一大早,海老人背着一个布袋走进他父亲的亲生姐姐家。袋子里装着一只烧焦的猴子的尸体,人们见到它时,它已经全身焦黑,四肢变形。海老人极其痛苦地告诉姑妈,他昨晚和表妹一起在庄子玩,结果遇到鬼火,把表妹烧死了。

猴子下葬那天下着小雨,雨滴在卷着猴子尸体的席子上,散发出一阵阵肉香,许多人想到是人体发出的味道,就几乎要呕吐。庄里人都没有怀疑海老人的话,他们与外界分隔太多年了,已经无法分辨人和猴子的尸体,他们没人见过人被烧焦的肢体,直到老人死的那天,才有人想起那具焦尸有些不对劲。

之后的许多年,每当提起女儿的死,海老人的姑妈都泣不成声。她常常对亲人说起女儿的死状:“死得真可怜啊,被烧得像只猴子。”

海老人多次想向姑妈坦白,以停止她为自己犯下的错而承受的惩罚,都被父亲阻止。海老人的父亲是当时除当事人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见到海老人和表妹的情投意合,也见过那只被海老人绑在床下的猴子,他还知道海老人的机械翅膀自从那个出事的晚上,就再也没挂在海老人房间的墙上。

在煎熬了七年的相思和良心谴责后,海老人没能等来他心爱的表妹。他宁愿她不会再回来,却也希望能再见到她。不久之后,海老人的父亲因病去世,弥留之际递给海老人一把钥匙,他生前把它当成至宝,谁也不知道那个被藏起来的箱子装了什么。

海老人打开父亲的宝贝箱子,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关于庄子的诅咒的资料,还有一个精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十几颗扁豆大小的种子,海老人在三十年后凿开庄子北边的巨石,在里边的空地上把它们培养成一片林子,老人把林子叫做三生林,把开满花的树叫做爱情树,希望有一天能和表妹相见。可是他至死,也没有等到这一天。

“表妹经常摘花送给我,却没能看见我为她种的花林。”这是石小山最后听海老人说的话。

人们开始对石小山的身世感兴趣,他多次向人们讲述经历,却只字不提他的家人。海老人死后,石小山的见识为庄子带来了繁荣,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海老人的影子,这个外来小伙子,和年轻海老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石小山出生在庄子外面的一个小镇,那里有工厂和汽车。他的父亲石青松生下来就是个傻子,每天拿着家里的收音机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晃头晃脑地听着广播。收音机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男人的,女人的,清脆的,沙哑的,石青松喜欢一遍一遍和收音机里的人讲话。如果收音机里的人问:“医生啊,我最近一直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石青松就会好回答:“呐,头痛呢,就吃白加黑。”

镇上的人喜欢开石青松的玩笑。他们都叫他傻子。石小山自记事起,就被人叫小傻子。小孩子常常拿石头扔石青松,石青松不理他们,只是紧紧地抱着收音机,用身体挡住石头。在许多个夜里,石小山的祖母抱着他的智障父亲,一次一次地流泪。她最挂念的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一个傻子啊。

杨翠翠就是这个姑娘。她从发生瘟疫的村子背井离乡来到小镇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石小山的祖母把他的母亲从一副干尸模样养得红润红润的。一年后,杨翠翠嫁给了石青松。石青松依然整天坐在家门口听着收音机,开始会做些家务。镇上的人看见了还叫他傻子,不过不再嘲笑他,他们改口说傻子有傻福,做傻子不一定比不上正常人。

石小山在杨翠翠和祖母的呵护下渐渐长大,石青松对他来说,更像是玩伴,而不是一个父亲。在七岁那年,一个无比平常的日子,石青松坐在家门前的大树下听着他的广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屋顶飘过。石青松冲进火堆的时候,房子已经开始坍塌。他的妻子和母亲活生生被火烧死,他只能拖出两具烧焦了的尸体。等石小山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幕,两个失去母亲的儿子,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石青松是在和石小山流浪的三年后死的。那天中午,骄阳似火,路上的行人很少,石青松还是带着石小山出来乞讨。他们身边放着一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麻袋和一部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喜庆的歌曲,两父子晃头晃脑地听着。当他们发现歌声越来越远的时候,收音机已经被一个小孩偷走。石青松看到拿着陪伴他多年的宝贝的小孩后,以当年冲进火堆救母亲和妻子的劲追赶小孩。就在他的手要抓住小孩的衣服的一瞬间,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将他和小孩撞飞。石小山回过神的时候,收音机里欢快的音乐还未停止。

从此之后,石小山开始了一个人流浪的生涯。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新鲜的事物,却总是不能开心起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家,每当看见别的小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他就会回忆起一些零碎不堪的片段,那是唯一属于他的温暖。他在夜里想起石青松和杨翠翠带他走过镇上的广场,那里有人卖许多小玩具。他想起因为他考到全班第一而感到骄傲的祖母,她的房里有一对比他还大的翅膀,祖母曾经对他说过,这对翅膀能够把人带到天上,带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

石小山在几年后凭着记忆制造了新的翅膀,它带着他飞过山川湖泊,飞回他祖母生活过的庄子,在庄子上空,他看见了他祖父种的林子,只是没等他认真观赏,机械翅膀突然就没燃料了。石小山从十几米的高空掉下来,摔在一颗树上,树枝的弹性保住了他的性命,可是机械翅膀已经破碎不堪。

石小山是在海老人瀑布后的木屋里知道身世的,海老人木屋里的木雕,和他的祖母是那么的相像。而那时他才想起,在树上被海老人救下来的时候,海老人对着机械翅膀发呆了很久,也许那时候起,海老人就知道了一切,所以才会让他编一个进庄子的故事。

和石小山相认不久,海老人在自己的林子点燃了火。他听了石小山讲述他表妹的死后,只是说了句:“天意弄人啊,相信诅咒的才会被诅咒啊。”

石小山听人说,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能够意识到自己将要死去。所以海老人会在死前把他父亲留下来的钥匙交给了石小山。

孙荷花一共为石小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一天,石小山在开满幸运花的院子里乘凉,四岁的女儿突然跑过来问他:“爸爸,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呀?”

石小山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一边做家活的孙荷花对女儿说:“爸爸以后带你出去看,你就知道啦。”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石小山,而石小山对着天空,深呼一口气。

孙富贵是在海老人死后的第三年死的。石小山在那时已经打开了海老人父亲的箱子,知道了一切关于庄子诅咒的源头。箱子里的资料记载着,在三百多年前,海老人的祖先从很远的海上迁到庄子。那时他们还是渔民,政府规定,渔民上岸生活是死罪。那时的海洋是战争的主战场,渔民无法捕到鱼,更无法在海洋生存。于是他们偷偷穿上陆地人的衣服,越过许多山川和房屋,穿过一个石洞和瀑布,来到庄子。为了不让子孙走出庄子,第一代人用巨石堵住唯一的出口,还散布受诅咒的传言。不久后,庄子有人因为近亲结婚而生出形状怪异的孩子,庄子的上层领导定下三代以内同为一家人,不得结合的规矩。

石小山将这一切告诉孙富贵,并和他解释,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世界。孙富贵没有被石小山说服,他变得固执而且任性,在责备了石小山一场后,他离家出走,最终死在人迹稀少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开满了花,每种花都有孙荷花取的名字。各种花开得灿烂,把孙富贵的尸体掩盖得严严实实的,许多年后孙荷花带着庄子外面的人进来采花,才发现花丛下睡着一副人的骨骼。

石小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说服庄子的一些人走出庄子,他带庄里人去看海老人瀑布后的木屋,告诉人们那是庄子的唯一出口。他把海老人的父亲留下来的资料拿出来给人们看,和他们述说自己和海老人的故事,一些渴望见识外面的世界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跟着石小山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习惯了庄子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庄子后来成了旅游胜地,来观光的大多是年轻的男女。他们听导游讲述在庄子里发生的故事,互相拍照留念。去庄子的人,都会去看海老人的坟墓,这不仅因为海老人为爱等待的一生,还因为在他的坟墓里,长着一棵没有叶子却开满花瓣的树,孙荷花和人們说,这就是爱情树,它能够祝福看见它的年轻男女。

不知过了多少年,石小山已经到了海老人种树的年龄。他和孙荷花每年都回来祭拜海老人,他们的儿女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尝试过不同滋味的爱情,孙荷花还是对他们说,每年都去看看爱情树,会得到祝福。

一天,石小山挽着孙荷花的手站在海老人的坟前,那时他们已经白发苍苍,脸上爬满皱纹。石小山指着漫山遍野的花儿对孙荷花说:“还记得么,我们年轻的时候,那里有一片开满花的林子,叫做三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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