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字典

2013-04-29 00:44胡天翔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抄网四叔鲶鱼

胡天翔

1井

井里有鱼!杨红旗说。

井里有鱼?我不信。

考了小升初,有两个月的假期哩,我和杨红旗没事就去池塘里钓鱼。那些咬钩的鱼儿又小又滑,扯住鱼钩上的蚯蚓就跑,鱼浮子被拉得沉了又浮,浮了又沉,你一拉鱼钩,结果什么也没有;有时,鱼钩钩住小鱼的肚子,被拉了上来。钓着,钓着,杨红旗烦了,就把鱼钩甩进池塘边的井里。鱼钩刚沉下水,杨红旗又提上来,大惊小怪地说井里有大鱼。

杨红旗还让我看他的鱼钩。杨红旗说钩上的饵都被鱼吃掉了。装上蚯蚓,杨红旗又把鱼钩甩进了井里。看杨红旗满怀信心的样子,我也把鱼钩甩进了井里。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杨红旗得意地哼着小曲,我则紧紧盯着鱼浮子。我们没注意队长杨喜从村子西边过来了。走到井边,杨喜一把揪住了杨红旗的耳朵。

小屁孩,不知道井水是吃的吗,在井里钓鱼!杨喜说。

井在俺宅子里,想钓就钓!杨红旗一扭头,挣开了杨喜的手。杨红旗有点不服气。是啊,我们队的井确实在杨红旗家的宅子里。

小崽子,井在你宅子里,就是你家的了?我看你爹敢说井是你家的吗?杨铁头,你给我出来!杨喜喊杨红旗的爹杨铁头。杨喜话声一落,杨铁头就从屋里蹿出来了。看见爹来了,杨红旗拿着鱼钩竿跑了。见杨红旗跑了,怕杨喜找我的事,我也拿着鱼钩竿跑了。

傍晚,我跟着四叔去井里打水。四叔挑着扁担,一头挂一个水桶。到了井边,四叔用扁担上的挂钩钩住水桶,往井下一顺,左漾右摆,水桶一歪沉进水里,咕嘟,水满了。哗一声,提上一桶水;哗一声,又提上来一桶水。水清得见桶底,哪里有一条鱼的影子。

其实,杨红旗没说假话。井里确实有鱼。

那个夏天,天又热又旱,连着一个月没落一滴雨,池塘里的水落下去了大半截。起鱼的日子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下塘捉鱼,有网的拿网捉,没网的拿鸡罩罩,没鸡罩的用手摸。池塘里成了一片泥浆。鱼起了,堆在一起的鱼像一座小山;按照放鱼的份子钱,每家都分了二十几多斤的鲢鱼。晚上,村子里弥漫着炸鱼块、炖鱼汤的香味。

塘里的鱼起了,井里的水却浑了,提上来的水还带腥味。该洗井了,村里的年轻人挑着空桶来了,一桶桶水打上来,倒進池塘里,井里的水越来越少。杨红旗也想往井边上凑,又被杨喜揪住了耳朵。

小崽子,井是你家的,你下去清淤泥吧!杨喜说。

他?蛋子还没长硬哩,让他爹下去还差不多!提水的杨中杰说。

有你和胡老四,用得着俺?俺倒淤泥还差不多!杨铁头说。

扁担已经够不到了,换了长竹竿。两只水桶一齐下井,一桶桶浑浊的井水哗哗地倒进池塘里。水桶的底粘上黄泥了,井里的水不多了。该下井清淤泥了,粗绠绳拿来了,一头拴在井旁的树上,一头拴在四叔和杨中杰的腰上。四叔和杨中杰抓着绳子下到了井底。他们只穿一个大裤头。没想到井里真有鱼。四叔和杨中杰共扔上来六条鲫鱼。

我说井里有鱼,没骗你吧!杨红旗得意地说。

水桶放下去了,一桶桶泥水拉上来了,一桶桶淤泥清上来了,杨铁头都倒在他家的杨树根上。让杨红旗高兴的是,淤泥里竟然爬出来八条泥鳅。

井洗了,被堵的泉眼又渗出了清清的泉水;泉水越涌越多,四叔和杨中杰被拉了上来。

洗井还能逮鱼,明年,咱俩也下去洗井吧。我对杨红旗说。

中啊,到时候,看谁还敢说我的蛋子没长硬!杨红旗说。

过了七月,我和杨红旗去陈店读初中了。上学、放学,我俩常说起洗井的事。我们盼着洗井的日子快点来!

洗井的日子没来,打压井的人却来了。杨喜家先打的压井。压井打得深,轧上来的水比井水还清。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去杨喜家轧水,杨喜的老婆便有意无意地说,半年,他们家的压井就换了三个皮垫子。谁家有也不如自己家有方便哩!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在家门口打上了压井。后来,连杨红旗家都打了压井。守着土井,杨铁头也不去打水了。

村里人不吃井水了。土井没人管了,井里落满了枯叶树枝。有一只翠鸟还在井壁上凿了一个窝,从井里飞进飞出,去池塘里捉鱼。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浅,井里的水越来越黑,那些树叶枯枝把井水沤臭了。村里人都用压井了,杨喜也就不再叫人洗井了,我和杨红旗哪里有洗井的机会。再说,杨红旗只上了一年,就不上了。日他娘,语数外没有一门及格的,还是给俺爹省俩钱吧。杨红旗说。不上学了,杨红旗跟着搞建筑的人出去打工了。

没人洗井了,井里的水越来越浅,淤泥却越积越深。终于,在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冬天,趁杨红旗打工回来,杨铁头叫着儿子从地里拉回来三架子车黑土,把井填平了。春天来了,杨铁头在填平的井里挖了一个树坑,栽上了一棵白杨树。那棵白杨树长得很快,三年就碗口粗了,比那些早栽两年的树长得都快。

井都没有了,我和杨红旗还洗个啥。

我上学,杨红旗打工,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

2塘

我还是更喜欢夏天。夏天来了,墙根下的阴影还有一人长,我就穿着小裤衩,或者什么也不穿,光着屁股朝村里的池塘跑。

我的左手拿根木棍,右手拎只红色的小瓷盆。我一边跑,一边用木棍敲着盆底,还大声吆喝:摸螺儿啊!摸鱼啊!我的喊声和木棍敲打盆子的声音,配合得很默契,此起彼伏。是的,木棍敲打盆子的声音是一种信号,我的喊声也是一种信号。听到信号,杨红旗等十多个孩子也都往池塘跑。他们也拎着五颜六色的盆子,也像我一样,大声地吆喝着:摸螺儿啊!摸鱼啊!我们吆喝着,跑向池塘,像草丛里受惊的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我端着一盆螺儿,从奶奶家门前走过,对坐在树下纳凉的四叔说,看——一大盆螺儿,还有鱼!那神情,就像课本上的王二小把敌人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一样骄傲。四叔笑笑说,螺儿不少,鱼就小了些,我捉的鱼都有娃娃一样大。对四叔的话,我是半信半疑的。鱼都有娃娃一样大,不成精了吗?晚上,端一碗螺儿肉到奶奶家。奶奶却说,那还是小鱼哩,大鱼都像小肥猪,要一个大人才抱得动。看吧,奶奶说我们池塘里的鱼像小肥猪。四叔说鱼像小娃娃。到我呢,鱼只有鞋子一样大。

四叔初中毕业,没考上中师,心里难过,他常常一个人在塘边的树林里吹口琴。那时初中考中师比现在高中考重点大学还难。四叔早上吃过饭去吹,晚上吃饭前也去吹。

你去陪陪你四叔,多和他说说话。父亲说。

我和四叔坐在池塘边的树林里。树木又高又大,繁茂的枝枝叶叶纠缠在一起,遮蔽了夏阳炙人的热度。池塘里的凉气,丝丝缕缕钻进衣服里,吮走汗水,给人清凉。十一岁的我,不知道四叔吹的是什么,却觉得那声音和旋律,让人听了高兴不起来。

四叔,您吹的是什么呀?

口琴。

四叔,您用口琴吹的是什么呀?

《梁祝》。

梁柱不是在房子上吗?

不是房子上的梁柱,是《梁祝》。

四叔您吹的《梁祝》是什么呀?

你不懂,别乱问。

老师说不懂要问。

……

四叔,您看有好多鸟飞到树林里啦。

我知道。

四叔,您没看怎么知道。

我看见它们映在水中的影子。

四叔,您看好大的鱼。

我知道。

四叔,您没看怎么知道。

我听见它哧的一声跳出水面,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

……

我的话多了,四叔就不理我,只低头吹他的口琴。琴声,像水面上荡开的波纹一样,徐徐地在空气中铺展。无话可说的我,抬头看看头顶的树叶,低头瞅瞅波光不兴的水面。池塘南面的树林里,有两只斑鸠在一棵大杨槐树枝头上飞来飞去,忙着搭窝。

夏夜,我是和四叔睡的。拿扫帚在大树下扫一片净地,洒清水去尘降温,铺席片儿在地,垫鞋子在席下当枕头,四仰巴叉朝席子上一躺,肚子上搭一条薄薄的毯子,任凉风徐徐吹着,听纺织娘、金蝉子、地蛐蛐、红蚰蜒的叫声从墙根下、草棵子里传来,我一会儿就能睡着。

四叔却常常睡不着。我总听见他在不停地叹气。他叹一口气,就会翻一下身,然后再叹一口气,又翻一下身,好像他身下不是席子,而是一堆碎石头。有时候,四叔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夜在虫声悠长的鸣叫里走向深处,月亮爬上了头顶的天空。好不容易就要入睡的我,却被一阵好像屋檐滴水的声音惊醒。

四叔没有回到席子上,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坐了起来,看见四叔的身影朝池塘的方向去了。这么晚了,四叔去池塘干什么?我连鞋子也没穿,光着脚板,在后面悄悄地跟着。露水和夜风凉了被阳光烤热的大地,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跌落了一地的碎片,光着脚板走在上面,像踩着一块块圆润温凉的玉。四叔穿过树林,来到水塘边,停了下来。

四叔干什么啊,四叔要跳沟吗?四叔没有考上学想不开?站在树林里,我吓得心里怦怦直跳!

四叔真跳到水里了。天啊,我吓傻了。四叔却从水里冒出来了,大口大口地呼气。就像胸中被什么堵着了一样,四叔他不停地呼吸,要把它们吐出来。四叔像一条大鱼一样,“哗”游到这儿,“哗”又朝另外一边游过去。四叔就那么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游啊、游啊,像要把身上的劲使完似的。看来四叔不是要跳沟。过了好一会儿,四叔累了,我看他躺在水中,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动。他就那么静静地漂着、漂着……

见四叔要上岸了,我从树林里溜回来。躺到席子上,听见四叔的脚步声,我闭上眼,身子一侧,假装睡着了。四叔躺了下来,他再也不叹气啦!他再也不翻身啦!一会儿,我听见了他的呼噜声。我却睡不着了,就那么睁着眼,睁着眼……

三天后,四叔跟着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去南方打工了。

四叔留下一封信,说,不混出个样子就不回来了。

日子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师专毕业,在家待业的我站在故乡的池塘边,看着塘边枯死的水柳,看着一群孩子在长满荒草的池塘里玩耍,我常常想起童年的池塘,想起让四叔平静、给四叔勇气的那一池清水。

我们的一池清水,去了哪儿呢?

3河

河很小,小得没有自己的名字。

它从我们村前流过,村里的人就叫它南河。

夏天,大雨砸了一个上午,池塘里水满了、溢了。吃过午饭,雨小了,我穿上雨衣,掂着水桶,扛着铁锨和抄网就去了南河。庄稼地里的水顺着地沟流到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哗哗地往南河里流,南河里也是水涨浪涌,水草摇摆。我用铁锨挖土,在水沟两边垒堰,留中间空隙淌水,好下抄网堵鱼。一会儿,我就堵了几条鱼。有鲫鱼、泥鳅、刀鳅、窜条、嘎牙,鱼不大,最大的鲫鱼也没三两。不一会儿,杨红旗也拿着抄网过来了。见我先占了村里的水沟,杨红旗过了桥,到对岸去碰运气了。那儿有一条从庞围子流过来的水沟。村里人也来了。他们在桥头上站着,拿棍拨拉下桶里的鱼,说鱼太小,就沿着南河往东去了。东干渠下,有人在南河里下网堵鱼。人家的网大,堵的鱼也大,都半斤斤把。

桥东边长着一片芦苇。芦叶丛中的一只水鸟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循声望去,我看见它振翅往村子里飞去了。回头,我就看见了那条大鱼。那是条大鲶鱼,从南河逆水游到水沟里的。那条鲶鱼太大了,比我的胳膊还长。鲶鱼游动时,身子在水里时隐时现,我能清晰地看见它长长的身子、扁扁的头,一根根的胡须。在南河里下大网的人,也没堵过那么大的鱼。看到那条大鲶鱼,我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着,没用抄网去捉它。我被它吓住了。水太浅了,感觉到此路不通,鲶鱼扭身顺着水沟又往南河里游。鲶鱼摆着长长的尾巴,悠哉悠哉地游着。它没把一个十岁的少年放在眼里,也没把少年手中小小的抄网放在眼里。我的抄网最多能罩着它扁扁的头。真的,我没想到拿抄网去捉它。我只是静静地看它。看着鲶鱼游回南河里。为多看它一眼,我掂着抄网跟着它。我看见鲶鱼在河边的芦苇丛中钻来钻去,那些芦苇秆被它碰得一阵阵晃动。后来,它摆着尾巴钻进了桥洞,我还跑到桥西边去看。大鲶鱼没有从桥洞里浮出来。它沉到水中,游走了。我握住抄网站在桥上,呆呆地望着水面,看到一片片浪花在翻滚。

亮子,你不堵鱼,看啥哩?杨红旗喊。

一条大鱼游走了!我对杨红旗说。

上初中,读高中,师专毕业,我背着包袱又回了村里,成了村里的反面典型。谁家孩子给爹娘要学费,要得大人心烦了,都会拿我教育孩子:要钱!要钱!就知道要钱!不读了,亮子上了大学不还是回家赶牛腿(哎,我们家都没牛了)。没有工作,我都没脸在村里闲逛。想人家杨红旗,中学都没读完,靠着那把瓦刀,一年打工还挣一万多哩。我读高中时,杨红旗就娶了一个媳妇,现在,杨红旗的女娃都喊我叫伯了。那个秋天,我也基本上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台黑白电视,我能看到闪雪花。父母看我整天憋在屋里,怕我憋出病来,就让我到南河里去放羊。

南河里的水干了,河里不长水草了,长了茂盛的青草。只有人家挖的水坑里还有浅浅的水。那天傍晚,羊在河底吃草,我坐在岸上看小说。看得累了,抬头一看,两只羊却不见了。我连忙顺着南河往西找。在一处水坑边,找到了羊。羊渴了,要去水坑里喝水。我去赶羊,见水坑里有个黑色的东西,还以为是谁丢的玉米棒子。我挥着竹竿,咩咩地赶着羊走。哧——那个“玉米棒子”在水中蹿起来。原来是一条乌鱼。二十岁的我连鞋都没脱,站在水坑边,伸手就把乌鱼抓了上来。乖乖,有一斤多哩!晚上,喝了乌鱼汤,我躺在床上想,南河里不会再有鱼让我白捡的!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我連小四轮都开不好,我在农村能干个啥。我决定去Y城打工。

三十而立。我立了嘛?虽说成了家,住的房子是银行的(按揭);虽说有了工作,养家糊口而已。知足者常乐。我虽不能做到常乐,已知足了。年底,携妻带子坐公交车回老家过年,用天伦之乐,宽慰爹娘的白发。过油、炸果子,切菜、打包子,妻子帮母亲干活。儿子怕狗,不愿意跟爷爷串邻居,我就带着他去南河里玩。

在村口,见到了杨红旗。两年前,他就盖起了两层的楼房。他的第二个女儿已十二岁了,听说他的楼房是为第一个女儿盖的。他想招个上门女婿。出了村子,顺着水沟向南。我看见水沟随处都是烂鞋、旧衣、猪屎粪。在冬日的阳光里,水沟弥漫着刺鼻的臭味。

南河,连青草都不长了,河里满是干枯的蒿子。有雨水的滋养,蒿子长有齐腰深,成片地挤在一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童心萌发,我点燃了岸边的茅草。呼——风来了,茅草引燃了河底干枯的蒿子。呼——风又来了,一条火龙在南河里蜿蜒。三岁的儿子很激动,跳着脚拍着手喊:火!大火!

站在岸边,我看见一条燃烧的河。

好大的火!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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