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我生活的村子叫西蒋村,解放初仅37户人家,村东头有一条沟,流着清凌凌的泉水,供全村上饮水、洗衣,也浇灌小块田地。沟那边有一个东蒋村,更小,不过27户人家,村子之间的距离不足二里路。两个以蒋姓作村名的村子,却没有一户姓蒋的人家,我问父亲,父亲说不清楚,问比父亲更年长的老爷爷竟没有一个人说得明白。
我生活的西蒋村几乎全是姓陈,只有两户郑姓的人家。陈姓共有一个老祖宗,我却搞不清老祖宗的大名了,然而,这个陈姓老祖宗当属35户陈姓人家的始祖,也当是第一个在西蒋村这块地盘上落脚的人,有族谱为证。
每到大年三十后晌,陈姓的成年男子领着虽然尚未成年却已懂人事的男孩齐聚我家,迎神拜祖。
父亲早已把不大平整的上房中间的地面用湿土垫平砸实,清扫干净,把我家那张方桌擦洗得一尘不染,放置到后墙中间开着后门的位置;方桌上已经摆置了蜡台和香炉,还有四盘令人馋涎欲滴的油炸馃子和点心;那幅族谱——俗称神轴——就摆在方桌上,近乎一丈长,平时架放在木楼上,到此时父亲把它拿下来了。
待全村陈姓男人聚齐,由陈姓一位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老者主持仪式,开首是:点蜡上香。这项指令实际是老者发给自己的,话音刚落,他便拿起点燃的火纸,先点着左边的插在蜡台上的紫红色蜡烛,再点着右边一支,再撮三根紫色的香,在蜡烛上点燃,一根一根又一根插入盛着细沙的香炉,双手抱拳,跪拜三匝,然后退居方桌旁边。在老者发出“点蜡上香”的指令时,侍立在方桌两边的父亲和另一位男子便舉起族谱——神轴,缓缓地展开,再挂到墙上。也就在此时,我家门外便响起鞭炮,夹杂着雷子炮的震天轰响。侍立供桌前的陈姓男人们,依着辈分的高低,一个一个走到供桌前,抽出一根紫香(只有主持的老者上头一道香拿三根),在蜡烛跳跃着的火焰上点燃,双手掬着插入香炉,再双手抱拳举到额头鞠躬,然后跪地三叩首。有领着儿子的人,儿子在他右边照着他的动作做下来。我父亲在陈姓的辈分很低,我自然更低一辈了,轮到父亲朝拜列祖列宗的时候,已经剩下不足十个人了(拜过的人都回家去了),我跟着父亲一起鞠躬跪拜,心里顿然也会涌起一种肃穆的感觉。
在我们家祭拜陈氏祖宗的事,据说有两个因由,一是我们家有一幢三间大房,尽管这幢房子已经分为两半,我家和叔父家各占一半,但作为敬奉祖宗展挂神轴却是宽展的,几乎是别无选择的。大约到1949年解放,村子里仅仅只有两三幢这种被称作大房的房子,多数村民都住着单面流水的比较窄小的厦房,厦房既供不起长宽都过一丈的神轴,也容不下祭拜的陈姓族人;再一个因由,据说是我爷爷曾经是村子里说话很有分量的人,尽管辈分低,却不影响他说话的分量,由他保存神轴年终祭拜祖宗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爷爷大约在父亲刚刚成年时便英年早逝了,尽管父亲不再具备爷爷说话的分量,保护神轴祭拜祖宗的活动依旧在我家顺延。
在我有资格跟着父亲跪拜祖宗不过两三次之后,这幅神轴转移到另一户人家,这户陈姓人家盖起了宽敞的三间新瓦房,而我家的老房子已经漏雨了,积雪融化滴下的水浸洇了神轴——陈姓族谱——那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在我跟着父亲到这户祭奉祖宗神轴的房子里去跪拜的时候,对祖宗的虔诚已发生自觉,却也因不在我家里而隐隐感到一缕空虚……
再没过几年,在破除封建迷信的“大跃进”年头里,神轴——陈姓族谱据说被焚毁了,大年三十后晌公祭的事再没有举办过。我也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搞不清陈姓四辈往上的祖宗,更不知进入西蒋村的陈姓始祖的大名了。
原上有个名叫窑村的村子,乡民多姓陈,是从我们村上迁居到原上的窑村的一户陈姓人家繁衍的族群。每到大年初一,他们搭帮结伙从原上下来,到我家(后来到另一家)祭拜祖宗,原上原下两个村子的陈姓后裔相聚一堂,嘘寒问暖,其乐融融,我和那些跟随父亲来祭拜祖宗的男娃子们,已经结伙玩耍了,同宗同祖的血缘,似乎确有某种亲情的天然纽带相系结。